對抗戰老兵的虧欠無法彌補

民政部近期回復人大代表建議,將原國民黨抗戰老兵納入社會保障範圍,並建議當地黨委、政府對他們在政治上、生活上予以關心和照顧。這份文件雖然說明因為法律限定,無法將原國民黨抗戰老兵納入優撫政策,但畢竟把這件回避了多年的事情擺到了前臺,並且有了較為重大的實質性推進。

媒體報道這一消息的當天,我接到了一位抗戰老兵的女兒打來的電話,在電話裏,她異常傷心地哭著說,她終於看到了這一天,她的爸爸背負了一輩子“國民黨反動派”的政治包袱,在親戚朋友面前抬不起頭來,現在,她終於看到來自於國家層面對這些抗戰老兵的認可和關懷。話末,她突然遺憾地是,她的爸爸去世已經兩年多了,再也看不到這個文件。

還有很多抗戰老兵的子女打來同樣的電話,欣慰的同時,是無比沉痛的遺憾。

這一天等得的確太久了。

根據我們的調研,在大陸目前倖存的原國民黨抗戰老兵僅剩萬餘,平均年齡在90歲以上,因為很多人曾被勞改二三十年,釋放之後已難以成家,所以孤寡老兵很多,有很多高達90歲的老人,還要自己每天為生計奔波。另外,因為經受各種政治運動的衝擊,子女廣受牽連,不能入黨,不能入伍,不能上大學等,導致貧困的比例特別高,超過總數量的30%。

針對這個為數不多的群體來說,迫切需要解決的,是改善他們的生活。不過,最重要和最期待的,則是對國家榮譽的嚮往。

貴州的抗戰老兵汪再祥,為了得到一枚由中共中央、國務院、中央軍委聯合頒發的抗戰勝利60周年紀念章,前往北京上訪,一年多之後,當地政府部門回復他,他不屬於發放紀念章的範圍。一位士兵,為了一塊鐵片,不惜千里奔赴帝都上訪,甚至乞求,不為別的,只因那是一份國家榮譽,一個承認。

他們本來應該享受這個國家的至高榮譽和優厚的待遇,但是因為隸屬於國民黨的政治符號,幾乎將這些功績全部抹殺,在歷次政治運動中,他們遭受到了接二連三的嚴重衝擊和迫害,雖然後來大多被平反,摘掉了“歷史反革命”等帽子,但是應有的榮譽和優撫,至今未能全面落實。

他們在衛國的戰場上歸來,卻至生未獲凱旋。

不僅如此,還有很多老兵至今依然生活在惶恐和不安之中。湖南的一位志願者告訴我,他們新發現一位老兵,上門探望時遭到了拒絕,這位老兵有些驚恐地說:我的問題早就交代過了,現在怎麼還要問呢?在陝西,一位貧困的老兵生病住院,志願去整理資料計劃為他申請醫療補貼,問他參加抗戰的經歷時,他始終不願意說,只是說自己參加過抗美援朝,最終在民政局的檔案裏,才查閱到他的抗戰經歷。

這段為了國家存亡出征的光輝歷史,並未成為這些個體的光榮。

最應該說對不起的是誰

更為讓人唏噓的是,局限於政治偏見的歷史描述,讓一代年青人對這段歷史的傳承出現了嚴重的斷裂和誤差。他們用鮮血寫就了這段歷史,而歷史卻用墨水卻他們塗改。這段歷史中,最精華的共赴國難的國家精神日益消弭,留下的以及愈演愈烈的,是以砸日本車為榮的仇恨和狹隘。

唏噓的不止於此,不堪的特殊時期,幾乎所有的抗戰陣亡將士的墓地和紀念碑被毀殆盡,數百萬英烈屍骨無存,有很多人,甚至連一個名字都沒有留下,即使連被稱為“中國規模最大、保存也最完整的抗戰時期正面戰場陣亡將士紀念陵園”的國殤墓園,也只是上世紀80年代的重建品。“文革”期間,它依然沒有逃脫粉身碎骨的厄運。在緬甸,關於中國遠征軍陣亡將士的數字,連最權威的二戰史研究專家,也無法說出一個精確的萬位數的數字,而日本,是精確到個位數。

我們如果要向這些為國犧牲的士兵的亡靈叩首,不知要向誰,不知要向何方。

還有很多的老兵,他們的子女因為受到較大的牽連,至今依然對自己的父輩滿心怨氣和仇恨,政治的偏見讓人性扭曲,並因此造就了數不清的親人之間的隔閡;也有很多子女,一生都在尋找當年參加抗戰之後失蹤的父親,至今無獲,而因為資料的殘缺,這種漫無目的幾乎無望的尋找,將會讓他們的餘生充滿哀傷和糾結。

生活在貴州的老兵謝慶昌,一生兩次被抓壯丁,先是離開母親,再和妻子告別,分別離開生命中最重要的兩個女人,從此生離死別,再未相見。我曾去訪問這位老人,問到他的心願時,他說想找到妻子和孩子。我問,找到之後怎麼辦呢?他沉默了許久說,只想告訴他們一句:對不起!

最應該說這句對不起的,應該是這個國家和這個國家的民眾。

那場戰爭結束已經68年了,放眼望去,世界上參加二戰的國家,不論是戰勝國還是戰敗國,他們的二戰老兵都享受著來自國家豐厚的生活保障或者至高的國家榮譽,從靖國神社到阿靈頓國家公墓,抑或紅場閱兵,唯有中國,是在依靠民間組織和志願者給他們送去僅有的溫存。

這段悲壯的中國歷史,正在以一種荒唐的結局謝幕。

民政部的文件終於讓我們看到了一絲希望,看到了這個國家的進步,我們歡呼,但更多的已是遺憾。倖存的老兵寥寥可數且風燭殘年,更多的老兵早已在滿腹委屈中離去,被棄荒野的英雄的屍骨已無處可覓,這段歷史留給我們的尾巴過於纖細,我們使出再大的力氣,已無法挽救和贖回。對抗戰老兵的虧欠,已無法彌補,在歷史的長河中,這些都必定被定格為這個時代和國家的恥辱。這份恥辱,甚於“七七國難”。

但是,這段歷史的最後一頁畢竟不能空白。勿忘國恥,不能流於《人民日報》的一篇社論,而是表現在對倖存者的俯首關懷、對英雄的至高國祭、對歷史描述的去政治化。尊重這段已將逝去的歷史,其實是告訴更多的生者,這是一個有擔當且值得你去為之付出生命的國家。

我們充滿期許的同時,我們依然不忘堅守。因為這份國家責任,不僅是政府的責任,還有我們每一個公眾的責任。

(孫春龍/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