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啟安:文革建館人的黃昏

在中國第一家民間文革博物館興建16年後,最初的核心倡導者與事實負責人彭啟安終於宣佈向歲月投降。

他81歲了,聽力下降得厲害,痛風更重了些,最要命的是腿腳不好,走路時有明顯的停頓,站立時也會不自覺地倚到旁邊的沙發或矮櫃上去。“無力了,無能了,服輸吧!”他在日記裏說服自己接受現實。

這個現實還包括塔園文革博物館。它位於廣東省汕頭市塔山風景區內,是國內第一家民間文革博物館,由一批當地退休老幹部主持建設。但它卻一直沒有得到正式承認。彭啟安16年的熱忱終於冷卻,“不求正名,難求發展,只求存在,終求完美”,他在《關於塔園的今天和明天》中這樣寫道。

被忘卻的紀念

從塔山風景區大門向裏,約3000米都是工業區:玩具模具廠、養雞場、花卉苗圃……蒼蠅成群地飛來飛去,路上遍是隨意丟棄的垃圾。

只有經過售票處走上盤山道,塔山的綠色才舒展開來,塔園文革博物館就建在這一片工業區的盡頭。主體建築仿北京天壇,館內四壁,鑲嵌著香港出版的《文化大革命博物館》全書的石片影雕;本該展出紅衛兵袖章、文革書刊的展櫃,在被小偷光顧過一次後再也沒有補充,有的空空如也,有的多了臭蟲和飛蛾的屍體。

博物館沒有人值守,也沒有專職解說員,塔山風景區管理委員會只有行政5人,員工3人,只負責開關門、打掃衛生和防火防盜。

2013年4月22日上午,《中國新聞週刊》記者在2個多小時裏只見到6位參觀者,兩個女孩拎著零食野餐,一對情侶牽手閒逛。另有兩位老人,聽說他們熟悉的一位同村老教師的名字被刻上了文革蒙難者英名牆,特意從潮州趕來尋找。

文革博物館的英名牆已刻了搜集到的2000多個名字,一旁還設有“存名箱”,參觀者可將自己知道的文革遇難者名字存進去,塔園不定期增刻。彭啟安希望,這能使那些已被忘卻的靈魂得到安息。

1996年,剛從汕頭市副市長任上退休的彭啟安,作為政府顧問到塔山風景區參觀,發現塔山一側,亂墳成堆,墓間荒草叢生,碑上有紅五星標誌,有“中國共產黨黨員”“一九七八年十一月立”等字樣。還有兩座合葬墓。25處墳墓裏,葬有71人。

彭啟安問,這些墳是怎麼來的,隨行者答,埋的都是文革死難者。彭啟安心裏驚訝,仔細看過墓碑後,赫然發現還有從小過繼給別人、失去聯繫的五哥的名字。當然,這只是文革遇難者中的一部分。據統計,塔山所在的汕頭市澄海區,文革時共死難400多人,傷殘4500多人。

青草長滿墳頭,黃葉粘上墓碑。彭啟安摘了一小束野花放在五哥墓前,離開時,心裏萌發了“做一點紀念性東西”的想法。這便是塔園文革博物館的最初由來。

一批當地退休老幹部加入進來,組成塔園建設委員會。這片亂墳堆成為一期工程,清理出墓間小道,加築山門、碑廊,命名“冤塚常青”。

16年後,塔園已有8大景區25個景點,思安塔、孔子石像、明鏡台、史鑒山屋、石筆峰、警鐘長鳴等,寓意正視歷史、汲取教訓。比如石筆峰,一支朝天豎立的石筆旁是一本攤開的無字石書,象徵著“歷史由後人書寫”。

老派共產黨員

五哥被打死的那一年,彭啟安也戴上了“死不悔改的走資派”“地主富農孝子賢孫”等高帽。當小臂和手腕都被綁住、跪在會場時,他沒覺得有什麼不對——儘管他曾親見,這種像綁螃蟹一樣的“捆蟹縛”曾讓別人的雙手活活綁死,手掌烏黑,鬆開後不見血色。時間長了,他得出經驗,被綁時,手腕一定要掙紮著錯開,千萬不能正對著。

“我是一個罪人……我完全應該被批鬥,完全應該受到法辦判刑,完全受到嚴懲,才能平息民憤”,時任揭陽縣委副書記的彭啟安,寫下80多頁的檢討書。

彭啟安從小跟著哥哥姐姐上山打遊擊,隨後加入新民主主義青年團,1949年後入伍,19歲時就加入了共產黨,對中共和政府懷有真誠的感激與信任。

時代裹挾下,他也曾做過不少本不該做的事:大躍進時聽從縣委指示,他放過衛星;大煉鋼鐵時,他把辦公室鐵門環都卸了下來,夜以繼日、勞而無功,不少同事餓得水腫,他自己也患上神經衰弱進了醫院,可他沒覺得不對——輕信、幼稚的錯誤裏,伴隨著執著的追求。

時至今日,青春的執著變成了對歷史的反思:究竟什麼因素,能使人變得盲目而殘忍?

他以“人之治癰”類比,“捂住病灶,結果越包裹越密封,病灶越腐爛,最後傷筋動骨,直至不可救藥;剖開療法,洗毒敷藥,促使拔毒生肌,最後癒合康復,肌體完好”。

在彭啟安眼裏,文革博物館,就是在對那段不應忘卻的歷史“拔毒生肌”。

16年來,建設已耗費了近2000萬元,全部來自老幹部們的募集和社會捐贈。老幹部們自己慷慨解囊,並發動親朋好友捐款;彭啟安動用了自己職權範圍內的市長基金,還拉下面子向曾經的下屬單位企業“要錢”。

大兒子回國,被彭啟安直接從機場拉到塔園。“你這次準備給我多少錢?”彭啟安直截了當。兒子有些扭捏,“一萬塊?”“那就捐給塔園吧!”

一位老闆答應捐款5萬,邀他面談。出租車到了目的地,彭啟安一看,居然是家KTV。這位老共產黨員從未進過,徘徊良久,最後心一橫,為了塔園,今天破個例!

一位住在福利院的80歲孤寡老人,將身邊2萬多元的積蓄全數捐贈;還有一位紅軍老戰士,每年200塊……

曾有人笑話彭啟安,“塔園就像你的兒子一樣!”

彭啟安也笑,用潮汕話回答:“我才是它的孝子兒!抬棺材、哭喪、化紙錢、掘鋤頭(即出殯的所有工作)都要做!”

但彭啟安希望埋葬的不是文革的歷史,而是文革的幽靈。

他最推崇馮驥才的《文革進入了我們的血液》,其中道:“當今中國社會一切難解的癥結,都與‘文革’深刻地聯繫著,甚至互為因果……從歷史學角度看,‘文革’已經成為上個世紀的‘過去’;從文化學角度看,‘文革’依然活著。它活著——不僅因為它依靠一種慣性,還因為它有生存土壤。究其根本,是因為我們一直沒有對這塊土壤徹底清除……”

而今,這篇文章被刻在一塊石壁上,立在通往“文革”博物館那段石階的起點。

一位志願者說,彭啟安就是學者許紀霖筆下的“老派共產黨員”,充滿崇高的獻身精神和烈士情懷,理想之執著,難以為後人理解。

不過,只讀過7年書的彭啟安,說自己“還是像老農民一樣土”。直到建設塔園後,他才知道巴金的《隨想錄》。如今,巴金的話也被鐫刻在石碑上:“建立‘文革博物館’,這不是某一個人的事情,我們誰都有責任讓子子孫孫、世世代代牢記十年慘痛的教訓。”

曲線救園

這位有60多年黨齡的共產黨員,憧憬著社會對塔園的正式承認。他認為,這不僅是對他們一批老幹部的努力的承認,也代表著全社會對過去那段歷史的正視態度。

塔園主題曲歌詞中有“三個代表”,紅色條幅上寫著“和諧社會”。《關於建國以來黨的若干歷史問題的決議》中為文革定性的那段文字,也被刻在顯著之處。

2005年3月26日,時任汕頭市委書記來塔園參觀,結束時,這位書記肯定了塔園的意義,並說:“塔園建設有什麼問題,可以找我。”彭啟安高興得給幾位老同志報喜訊,“塔園正名的日子不會太遠了!”

但這一天沒有到來,這位書記也成為迄今為止公開參觀塔園級別最高的在職黨內幹部。

2005年11月11日,《汕頭日報》刊登了《汕頭市人民政府關於公佈第一批市級風景名勝區的通知》﹝汕府(2005)190號文﹞,塔山風景名勝區的描述中有這樣一句:“還有旨在教育警示後人的中國第一個民間興建的文化大革命博物館”。

這也是塔園文革博物館第一次出現在汕頭市政府文件中。不過很快,11月24日的《汕頭日報》刊登更正,宣佈190號文因文字有誤作廢,換上193號文。對比兩份文件,後者只少了一句話——關於塔園的那句。

2006年,汕頭市政協副主席方展偉參觀塔園後成為志願者。他在職權範圍內為塔園籌集了2萬元建設資金,名義是“塗城村環境整治”。這筆捐款以“汕頭市政協”的名義刻上石碑,不久方展偉就得到通知:把政協的名字從碑上拿掉。

一些老幹部轉而勸說彭啟安到此為止。但彭啟安選擇堅持。他說,文革時自己曾被列入被槍斃名單,最終倖免於難:“我已經多活了44年,沒什麼可怕的!”

文革博物館沒有自己的銀行賬戶,所有捐贈款項、建設支出等財務往來,一直借用塔山古寺的銀行賬戶,由塔山風景區財務代理。為了避嫌,彭啟安本人從來不在發票上簽名,而讓對方直接找財務。

但及至2012年,一位教授給塔園捐款,發現塔山古寺的賬號已被註銷。沒有理由,沒有說法,甚至不知道是什麼時候消失的。

捐款最後匯入了塗城村賬戶。但彭啟安很擔心,因為村裏曾發生過挪用塔園捐款的先例。

2013年4月的最近一次捐款,彭啟安想了個辦法:請風景區辦公室主任與財務、工程隊經理同行,讓工程隊經理向村裏打預支條,然後直接收下捐款10萬元——這筆錢,將用於打造彭德懷銅像。

這些經驗,被彭啟安稱為“曲線救園”,“一些事抗爭無效,只能屈服不辦;一些事改變策略、堅持著辦”。

難以負荷的未來

完善文革博物館並為它正名,如今已是彭啟安人生最後的夙願。他雖白髮稀落,眉毛雜亂花白,但眼神依然炯炯。

不過,最近兩年,他越發覺得,這個夙願可能終將無法實現。

退休多年,他距離權力核心越來越遠。塔園所在的塗城村換了幾任支部書記,不再像以前那樣支持塔園建設。“16年來,彭市長以其民間‘彭青天’的個人魅力集合著一批老同志抵擋著外界壓力而取得平衡。隨著時間的推移,這種平衡正在逐步消失,”一位志願者如是說。

塔園本是匆忙起意,缺乏規劃、景點零散,亦被人詬病。一位參觀過塔園的汕頭大學藝術學院教師直言:設計粗糙、格調不高。

志願者排位、報銷額度、甚至應該選用誰寫的祭文,種種小事都在老幹部們之間引起紛爭。彭啟安承認自己得罪了一些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