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開兩岸對話之門--廖承志致蔣經國的一封信

昔日同窗 袍澤今朝咫尺海天

1982年7月,蔣經國在一篇悼念父親蔣介石的文章中寫到,“切望父靈能回到家園與先人同在”,還表示自己“要把孝順的心,擴大為民族感情,去敬愛民族,奉獻於國家”。蔣經國流露出的故鄉之情、民族之意,迅速被大陸方面捕捉到。中央對台工作領導小組立即開會專門研究如何利用這一時機來爭取蔣經國。

楊奇(時任新華社香港分社秘書長):這個文告在台灣、香港都登了,傳到北京,鄧穎超大姐看到了。她那個時候是對台工作領導小組的組長。

蔣經國的言表之意,為大陸方面帶來了很好的對話時機。當時,在共產黨內部,能與蔣經國溝通交流的最合適人選當數廖承志了。

趙煒(時任鄧穎超秘書):鄧大姐就提議說,小廖,用你的名義給蔣經國寫一封信。

讓廖承志寫信,可謂是意味深長。廖家與蔣家的歷史淵源很深,廖承志的父親廖仲愷與母親何香凝同為國民党元老,而蔣介石在辛亥革命後投身民主革命,獲得孫中山的器重。在追孫中山的國民革命中,廖仲愷和蔣介石可謂是孫中山的左膀右臂,也是得力幹將。黃埔軍校成立時,蔣介石任校長,廖仲愷則出任黨代表。作為黃埔軍校校長兒子的蔣經國和國民党元老之子的廖承志自然也是意氣風發,志向高遠。

廖承志是廖仲愷、何香凝的獨子,父母親希望其長大後繼承革命先輩的志願,為中國的獨立自由而奮鬥,因而給他起名“承志”。

少年時代的廖承志便跟隨父母為革命奔走於廣州、上海和日本。1924年,年僅16歲的廖承志為實現革命理想加入了中國國民黨,參與並領導了多次學生運動和工人罷工。1925年8月,廖仲愷被國民黨右派刺殺身亡,這使得廖承志對國民黨大失所望。1927年,蔣介石發動“四一二”政變,心灰意冷的廖承志憤然退黨,前往日本早稻田大學第一高等學院學習,並於次年加入了共產黨。

1930年冬天,帶著對馬列主義的迷戀和崇拜,廖承志遠赴莫斯科中山大學學習,正是在那裏,廖承志結識了當時已經在莫斯科生活和學習了五年的蔣經國。莫斯科的冬天異常寒冷,為了抵禦嚴寒,每天夜晚,廖承志和蔣經國就同蓋一件廖承志的大衣,一起讀書、一塊兒入睡。在那個嚮往紅色布爾什維克的年代裏,共同的理想拉近了兩顆滾燙的心,兩人因此結下了真摯的友情。在那個動蕩不安的年代裏,廖承志和蔣經國曾經是志同道合、躊躇滿志的同窗好友,後來卻走向了不同的道路。

廖公修復蔣家祖墓 蔣經國沉默作答

1937年,蔣經國離開蘇聯,回到父親蔣介石身邊,並加入中國國民黨。在蔣介石的培養下,蔣經國歷任國民黨要職,並於1978年接掌了台灣地區最高領導權,當選為中華民國第六任“總統”。而廖公則在1932年返回中國,後隨共產党南征北戰,雖歷經多次牢獄之災,但其信仰堅定,將身家性命置之度外。新中國成立後,廖公出任華僑事務委員會主任,全面執掌僑務工作。後因文化大革命的興起,僑務工作遭到破壞,廖公也被“打倒”在家。

上個世紀70年代末,鄧小平複出後,在一次會上說:“僑務工作要恢復,要有廟,還要有菩薩。現在菩薩我給你們請來了,他就是廖公。”1979年12月,中共中央決定成立中央對台工作領導小組,以加快海峽兩岸統一進程,鄧穎超出任組長,廖公被任命為副組長。當時身為中共元老的鄧穎超,年事已高,對台工作領導小組的日常工作主要是由廖公來負責。

樂美真(時任中央對台工作領導小組成員):當時廖公身兼好幾職,他既分管僑務工作,分管港澳工作,也分管對台工作,甚至還有外交的對日工作,可以說“四位一體”。

為了推動兩岸關系向好的方向發展,爭取蔣經國,廖公曾作出一個意想不到的決定:提請中央重新修複蔣家祖墓。

蔣經國從小熟讀四書五經,深受傳統儒家思想的影響,對其父甚為孝順,謹遵父命。蔣介石去世前曾囑托蔣經國,有朝一日把他的靈柩移葬於故鄉,所以蔣經國對蔣家祖墓非常在意。盡管此次重修蔣家祖墓,很多人提出了異議,但廖公卻說:“蔣介石執政期間,功罪由他自承,不應禍及先人。”在廖公親自安排下,當地有關部門很快就把破敗不堪的蔣家祖墓修繕-新。

1981年元旦,鄧小平與廖承志夫婦一道,在人民大會堂親切會見了陳香梅一行。廖公對陳香梅說:“給經國捎個話,告訴他奉化溪口蔣家祖墓已經修葺一新,經國如想派人回來掃墓,我們歡迎。還記得當年于右任先生題贈經國的一副對聯,‘計利當計天下利,求名應求萬世名’,于老先生的話至今仍可作為我輩的座右銘。”在隨後的台灣之行中,陳香梅向蔣經國當面轉達了廖承志的問候和口信,並在出席台灣政要舉辦的宴會等場合,多方傳遞大陸方面實現祖國和平統-的想法。

陳香梅(廖承志外甥女):經國先生有一陣子沒有講話,後來就說,好,我曉得了。我也就不好再問他什麼了。

再次傳遞和平統一的意願

不過,廖公對此並沒有感到失望,他覺得應該利用與蔣經國非同一般的關系,以情至理,推心置腹地進一步感化蔣經國,為盡快實現兩岸的和平統一盡忠效力。廖公接到寫信的任務後,便立即著手進行准備。

樂美真:接到任務以後,廖公領著我們一起討論如何寫這封信。怎麼理解鄧大姐的意思,就成了我們討論的焦點。

為了更好地向包括蔣經國在內的廣大台灣民眾傳遞大陸方面和平統一的意願,廖公為此還專門組織了一個起草小組,並邀請了有關專家和學者參與其中,共同完成這一歷史使命。

樂美真:大家考慮這封信不同於一般的公文,也不是一個大批判文章。它既要說理又要有情義。

盡管是以廖公個人名義發表的公開信,但是背後卻是大陸高層的一番良苦用心。廖公不僅要在信中敘舊感懷,更要向蔣經國傳達中共高層希望推動國共第三次合作的誠意。

耿文卿(時任中央對台工作領導小組成員):怎麼寫?廖公說,你 們考慮考慮怎麼寫,我也考慮考慮, 咱們再碰頭寫。

樂美真:他回到家裏考慮了一個晚上,後來提筆在紙上寫了這麼幾句話:“經國吾弟:咫尺之隔,竟成海天之遙,南京匆匆一晤,瞬逾三十六載。幼時同袍,蘇京把晤,往事歷歷在目。”兩岸要恢復聯系,歷史的淵源是很重要的。我們就正式開始起草這封信了。

由於大陸在新中國成立後便開始推行白話文和簡體漢字,而台灣方面卻一直沿用傳統文言文體。考慮到台灣方面的閱讀習慣,因此這封信必須以文言文的形式來寫。

趙煒:文言比較多,裏邊又摻雜白話,我覺得看著很費勁,但像鄧大姐他們看,就比較明白。

廖公的這封致蔣信從開始起草到最後完成,用了整整兩個星期的時間。在這期間,廖公還徵求了鄧小平、鄧穎超等多位共產党元老的意見,並且對信的內容進行了反復修改,可謂是“興師動眾”。這也足以說明這不是一封普普通通的家書。

“願弟慎思”,“望弟再思”,“尚望三思”,廖公用“三思”貫穿起了這份致蔣信的主體內容。信中,廖公從個人、國家、民族三個角度,抽絲剝繭,層層深入,力勸蔣經國擔負起歷史責任,實踐於統-大業。

樂美真:裏頭寫了“三思”,就是請國民黨當局“慎思”,當然用的詞就是請“吾弟”慎思、再思、三思。“一思”引了當時掛在蔣經國辦公室的于右任親自題的一副對聯“計利當計天下利,求名應求萬世名”,意思是說你既然要求功名,那究竟什麼是功名,這封信把利弊兩個方面都陳列出來。

廖公在信中還寫道,“局促東隅,終非久計”,“如遷延不決,或委之異日,不僅徒生困擾,吾弟亦將難辭其咎”。廖公還奉勸蔣經國,“當斷不斷,必受其亂。望弟慎思”。

樂美真:從這一句切入並提出,在兩岸的問題上能夠作出決斷,將可成此功名,如果“當斷不斷,反受其亂”,而且“局促東隅,終非久計”,這個利弊關系請慎思。

在“二思”中,廖公撫今億昔,回顧國共兩黨在中華民族危亡之時曾兩度攜手,均對國家民族作出了巨大貢獻。廖公希望國共兩黨能以民族大義為重,摒棄前嫌,三度合作,共圖振興中華之大業。

樂美真:討論的時候我還提出改一個字,“聽者”能不能改成“識者”,大家采納了我的意見,所以我對這封信有一字之貢獻。“二思”提出非常值得蔣經國深思的話:“事關國民黨興亡絕續,望弟再思。”2000年時國民黨失去政權,“事關國民黨興亡絕續”這句話不幸言中。

在“三思”中,廖公從個人情感出發,析事論理,勸說蔣經國要把孝順的心擴大為民族感情,去奉獻於國家。若能如此,無論對個人還是對國家民族而言,都可謂忠孝兩全,否則“吾弟身後事何以自了”。

樂美真:從“一思”、“二思”、“三思”,奉勸蔣經國認清形勢,作出決斷,這應該說是入情入理。

“今文觀止”的萬金家書

這封信燃起了無數中國人內心最深切的民族情感。不僅如此,廖公還引經據典,巧妙地將中共幾代領導人對於台灣問題的態度都融入了這封致蔣信中。信的結尾,廖公引用了當年周總理的兩句話“寥廓海天,不歸何待”,並且引用了魯迅的兩句詩“度盡劫波兄弟在,相逢一笑泯恩仇”。

樂美真:上個世紀60年代,毛主席、周總理托民主人士正式給蔣介石寫過一封信,周總理在信的結尾加了四句話,叫“台澎金馬,唇齒相依,遙望南天,諸希珍重”。據此,我們信的結尾就寫了“遙望南天,不禁神馳,書不盡言,諸希珍重”。

趙煒:寫完了以後,鄧大姐給加了四個字,“佇候複音”,就是說我耐心等待你給我回音。

廖公的這封致蔣信堪稱是上品佳作。析事論理、表情達意、佈局用語及格式規範等都恰到好處,令人嘆服。一經發表,便引來一片贊譽之聲。

樂美真:當時海外有的老華僑看了以後熱淚盈眶,他們把這篇文章評價為“今文觀止”。在當時來說,這樣一篇入情入理的信,確實能夠打動人心。

“經國吾弟:咫尺之隔,竟成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