齊柏林:“這就是台灣,一邊是美麗,一邊是困境”

有一個人用飛行的方式拍攝記錄下了一片土地。

鏡頭穿過森林密佈、綠毯般的山脈,一團奶白色的煙從遠處火山口升起,碧波萬裏的湖水,浪花、鵝群、帆船,像是散落在波紋中的花瓣,起起伏伏,在田間、山中、湖邊,有嬉笑的孩童、收穫的農民、飛馳的列車和奔跑的人群……然而鏡頭一轉,綠色的山峰被灰白的公路隔出一條難看的斷層,城市的上空被煙囪裏噴出的白氣覆蓋,海岸線上一排黃色的挖掘機在污泥中不斷作業……渾厚的交響樂作為背景,臨近終結,旁白道:這樣一個角度和高度,你才能真正去理解台灣,理解她的美麗跟哀愁。

這是一部名叫《看見台灣》的紀錄片。導演齊柏林花費了三年時間籌備和拍攝,作為台灣首部航拍紀錄片,在2013年年底上映,之後不到一個月,創下臺灣紀錄片票房紀錄,達6200萬元新台幣(約1200萬人民幣),兩個多月後,突破2億元新台幣(約4000萬人民幣),並獲得2013年第50屆台灣電影金馬獎最佳紀錄片獎,最佳電影原創音樂提名。

“每個生長在這片土地的人都説愛這裡,但是這樣的愛很虛無飄渺,”齊柏林告訴《中國新聞週刊》,“《看見台灣》給了台灣人一個愛台灣的理由,不只是意識形態層面上去愛,而是身體力行地去呵護這片土地。”這也是他在紀錄片片名中用“看見”二字的原因——那些我們習以為常的真相,也許從未被真正“看見”。

“從空中看自己生活過的土地是一項很迷人的工作”

齊柏林今年整整50歲,是個戴眼鏡的大塊頭,但説話時的語氣溫柔有禮、神情自若。

1964年,齊柏林出生於臺北市。父親是個從河南逃難過來的老兵,當初翻著黃歷給他起了這個名字。長大後齊柏林才知道:第一次世界大戰期間,德國飛行員斐迪南•馮•齊柏林發明瞭一種飛行器,用於軍事轟炸和氣候偵測,命名為“齊柏林飛船”。

或許因為這個名字,齊柏林從小喜歡和飛行有關的圖書,喜歡鳥類,長大後的幾十年間,也都在“飛”。

他的第一份工作是商業攝影,拍房地産廣告、建築景觀等。父母期望他能踏實穩定做一名公務員,於是,1990年,齊柏林進入“台灣交通部”國道新建工程局。他熱愛攝影,一年後,就開始負責在空中攝影拍攝台灣高速公路的興建過程,這其實只是齊柏林工作的一部分,但他卻瘋狂地迷戀上了這項“副業”。

乘坐直升機升入空中,拍攝腳下的景觀,有山、有河、有海、有城市,“從空中看自己生活過的土地是一項很迷人的工作。在空中迎著風,手掌能感受到陣陣冰涼,原來這就是雲。”齊柏林説。

此後,齊柏林不斷地在工作中爭取航拍的機會,還幫助航空公司完成攝影任務。不久,他就萌生了個願望——獨立完成一部航拍作品,把整個臺北市記錄下來。

如今回想起來,齊柏林覺得當初的動力只是——給台灣的土地留下一個歷史記錄。“臺北是個變化很快的地方,就像很多大陸大城市一樣,我一直覺得影像記錄是個很重要的東西,不管能不能變成作品,但是拍攝當下就變成了歷史。過二十年、五十年,再看這張照片,就能發現它的變化,看到都市發展的軌跡。”

“我確實看到很多環境被破壞、摧殘,不能假裝看不到”

齊柏林“記錄”的目標,很快從臺北市擴展到整個台灣島,“如果放大到整個台灣島,就能拍到高山、海洋、河流、鮮花、農村……如此豐富,一定可以出一本畫集,比單純拍一個城市好看多了。”齊柏林很興奮,那個時候他想到的,還僅僅是“要拍攝美麗”。

可如今在紀錄片《看見台灣》裏,鏡頭中很大一部分卻是河川污染、海岸線佈滿水泥的工程、山脈被破壞、濫墾……吳念真緩慢而蒼勁地念著旁白,“如果你沒有見過這樣的台灣,那是因為你站得不夠高。”

齊柏林從小在山邊長大,直到現在,他也願意居住在山腳的社區裏。童年時代,他在山澗戲水捉魚,長大後,就騎著機車在山路裏閒晃,上了高中,就跟隨社團去爬雪山,刺激又興奮。在航拍中,最讓他有感覺的也是“拍山”。

但在幾千公尺之上,齊柏林看到的畫面超出想像。比如桃園復興鄉經過新竹尖石、五峰,台中和平區再到南投縣仁愛鄉、嘉義阿里山,這一整條帶狀中高海拔的山區,全是高山農業,不是果樹就是蔬菜農場及高山茶園,密密麻麻,自然的山林景象完全消失了。

之前,齊柏林認為工人們辛苦地開墾,農民刻苦耐勞地耕耘是在進行偉大的“人定勝天的建設”,“征服了大自然”。然而,他從天空上看到“人定勝天”的建設成果卻是:森林已經日漸稀少消失,有些地方已被挖空,山頭堆滿各種建築,山間充斥垃圾……

2004年,一次颱風過後,齊柏林沿著大甲溪而上,拍攝整個部落被泥石流掩埋的景象,他説,他過去一直認為,台灣的山只有鬱鬱蔥蔥的翠綠和像棉花一樣的雪白,現在才知道,山脈還有第三種顏色——觸目驚心的土黃色,漫山遍野、殘破不堪,像是大地的傷口。

齊柏林忍不住按下快門,“幾十年後回頭看,這些照片一定會有地貌變化的歷史意義。人們在乎房子的價錢,是不是豪宅,景觀好不好,而不是房子安不安全,對環境的破壞大不大。”

他的拍攝目的因此很快轉變了。“我確實看到很多環境被破壞、摧殘,不能假裝看不到。我看見的你沒有看見,他沒有看見,大家在這種環境觀念中,就會繼續傷害環境,但是自己並不知道。”齊柏林説,“我不能接受這種漠視。”

“像是看到了世界末日”

航拍之後,齊柏林再不買高山蔬菜了,他還把在空中拍到的環境污染的照片通過雜誌發表,他覺得把自己所見的台灣的另一面傳遞給台灣人,這件事絲毫不能等。

他還以空中攝影師的身份公開演講,展示自己的照片,講述迫在眉睫需要被拯救的環境。“大概是我講話速度太慢,我每次演講,人家都不愛聽,”齊柏林操著一口溫柔的台灣腔,自嘲地笑笑,“大家聽著聽著就會打瞌睡,嫌我嘮嘮叨叨的吧。”

出書、演講,告誡公眾台灣的環境已經惡化得十分嚴重,但齊柏林仍然覺得能夠影響的人太少了,2008年,他有了新的想法,“我覺得可以拍影片,通過影像、聲音,把台灣真實的樣貌呈現出來讓大家可以看見”。

但拍紀錄片和拍照片不同,齊柏林面臨很多現實的困難:他是公務員,不能一邊工作,一邊額外投入大量時間拍攝;他也不能以公務員的身份去拉钜額投資。親友們都勸他,再過三年就到50歲,就可以退休,之後可以拿到400萬新台幣的退休金,那時再去拍片也不遲。

齊柏林問自己:50歲以後拍紀錄片的動力會不會消失?按照自己優柔寡斷的性格,那時候會不會捨棄了這個想法?50歲以後,體能還跟得上嗎?眼睛會不會昏花?

2009年,莫拉克颱風過境台灣,從生成到結束,9天時間內,給台灣造成了毀滅性重創。齊柏林飛上天空拍攝災後的台灣,“像是看到了世界末日”:海水吞噬了城市,看不到屋頂和公路,山頂上大片的部落完全被泥石流覆蓋,森林、人群、村莊,被重重地壓在了灰色的泥漿底下。

齊柏林説,他感到一種深深的恐懼:氣候越來越極端,災難也只會越來越大。

結束拍攝,齊柏林立刻跑去辭職,“我有一種使命感,我要拍這部紀錄片,馬上就要拍。”

“在台灣發生的,就是在世界發生的”

辭職後,齊柏林把自己住房抵押,從銀行借了700多萬新台幣作為啟動金,又向親戚朋友化緣,東拼西湊。但和钜額的支出相比,這些資金微不足道:空中拍攝必備的穩定器和攝影系統大概需要3000萬新台幣,400小時的空中飛行,僅直升機費用就需要4000萬新台幣。

經人介紹,台灣阿布攝影公司得知了齊柏林的拍攝計劃,董事長萬冠麗認為,這樣一部紀錄片“可以影響台灣人對環境保護的意識”,於是資助齊柏林購買了設備。

資金總是“有了這頓沒下頓”,齊柏林在拍攝中也遇到各種困難,最難把握的就是拍攝條件。台灣是個海島,天氣變幻莫測,航拍不僅需要天晴,還需要高能見度、氣流穩定。每天起床,齊柏林第一件事就是蒐集氣象預報,預測近日的天氣狀況,然後預訂直升機。

有時天氣晴好,直升機被租走了;有時,天氣好,飛機有,但飛行員狀態不好,不能配合拍攝時變換角度和高度,也拍不出好的畫面。除此之外,他還要把自己航空攝影的拍攝習慣向航空攝像轉變。

“拍照片只要場景寬廣,影像清晰就可以了,但紀錄片需要呈現出不同的層次感。比如高空與低空拍攝交替,大畫面、小畫面、特寫畫面交替,觀眾才不會打瞌睡!”齊柏林從頭學習,一邊拍攝,一邊請教有經驗的導演和攝影師,揣摩空中拍攝電影的感覺。

可能是之前演講的觀眾反響一直讓他覺得挫敗,紀錄片製作中,齊柏林始終提醒自己,“要吸引人,要讓大家聽得進去我想傳遞的資訊。”

由於紀錄片沒有演員和情節,齊柏林特別看重電影配樂。工作人員勸他:拍攝費用都捉襟見肘,用合成音樂吧,便宜。但齊柏林固執己見,“一個沒有男女主角的影片,只有靠好的音樂才能吸引人”。

齊柏林鎖定新加坡籍作曲家何國傑,他因《賽德克•巴萊》一片的配樂獲得第48屆金馬獎原創音樂獎。起初,何國傑不感興趣,齊柏林便寄去了一些拍攝片段。沒想到,不久後,何國傑突然出現在齊柏林的面前。他説,他看了視頻後驚呆了,“這是我認識的台灣嗎?”他認為是齊柏林“拍了其他地區的畫面糊弄我”,於是急不可待地趕到台灣來證實。

齊柏林向何國傑展示了更多的拍攝影像,告訴他:這就是台灣,一邊是美麗,一邊是困境。“台灣是個寶島,需要好好呵護,除了天然災害,我們沒有辦法抵抗,人為開發經濟發展帶來的環境負荷,我們是有能力去改變的。”

何國傑答應了邀請,“河川污染,海岸線水泥化,高山濫砍,石化工業污染,這些並不是只有台灣才有的,這是世界性的問題。在台灣發生的,就是在世界發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