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們大都記得他光耀的時刻,卻似乎忘記馬勝利退休後曾與妻女4人擁擠在兩間陳舊狹小的平房、每月領130元退休養老金的艱難日子。
如今,80歲的步鑫生仍在上海,每天讀書看報,偶爾出門會友,他不願意回到海鹽
2014年2月6日,河北省石家莊市一位76歲的老人去世,他叫馬勝利。這位曾被稱為“國企承包第一人”離世之際,不少市民自發地為他送行。
人們大都記得他光耀的時刻,卻似乎忘記馬勝利退休後曾與妻女4人擁擠在兩間陳舊狹小的平房、每月領130元退休養老金的艱難日子。
馬勝利的辭世,也勾起人們回想起當年各個領域的“改革第一人”:年廣九、魯冠球、步鑫生、楊嘉興……在那個啟動中國大變革的歲月裏,他們是改革的先行者、是時代的弄潮兒,甚至成為領導人的座上賓,全因為在驚濤駭浪的改革大潮中,記錄著一個又一個“第一”的光輝歷史。
這是一些被改革改變命運的普通人,也是促發改革的不平凡者。
他們以無畏的勇氣和智慧搏擊於發展大潮,也留下了這樣那樣的不同軌跡。
當他們走上改革之路的時候,也許沒有料想過會遭遇怎樣的起伏和變化莫測。
好幾個人,正如馬勝利,就是在市場中折戟。不過,還沒人抱怨想回到過去那種軌道式的生活。甚至只要有機會,就像楊嘉興,仍然想用新的“第一次”改變自己和這個國家。
習近平說,中國皆大歡喜的改革都已經完成。看起來,解決“難啃的硬骨頭”,也需要另一代人的努力。
“第一人”和他們的“貴人”
年廣九和馬勝利上一次出現在同一個場合,是2008年。當時廣東一家媒體搞了個“改革開放30年30位風雲人物”的評選,年廣九和馬勝利的名字挨在一起,前面是楊利偉、後面是柳傳志。
“風雲”,的確是形容那段時間年廣九的最確切詞彙之一。“當時我家裏錢多得用麻袋裝。”年廣九對《瞭望東方週刊》回憶說。下雨的時候,他要把裝滿錢的麻袋扛出來晾曬,防止鈔票發黴。
人們給予年廣九的稱呼是“中國第一商販”。《鄧小平文選》第三卷注釋第43條專門解釋了他的“傻子瓜子”:“指安徽省蕪湖市的一家個體戶,他雇工經營,製作和銷售瓜子,稱為‘傻子瓜子’,得以致富。”
1979年註冊“傻子瓜子”,使年廣九成為首位登場的“改革第一人”。這一年,寧圍公社農機修配廠廠長魯冠球開始生產汽車萬向節。
其後是1980年,步鑫生出任浙江省海鹽縣襯衫總廠廠長。1982年,劉永行四兄弟籌資1000元人民幣,辭去公職到農村創業。
1984年,業務科長馬勝利請求承包石家莊造紙廠。同在這一年,柳傳志與其他10名計算所員工以20萬元人民幣創辦了中科院計算所新技術發展公司,即後來的聯想公司。張瑞敏由青島市原家電公司副經理出任青島電冰箱總廠廠長。
1984年確實是一個特殊的年頭:有計劃的商品經濟被破天荒地提了出來。
不過,年廣九在這一年第二次入獄了。
年廣九曾在1980年以“投機倒把罪”第一次被抓捕。第二次的罪名是“牛鬼蛇神”。具體說,就是年廣九偷偷雇傭了100多個幫工的事傳了出來。
鄧小平說:“放兩年再看。那個能影響到我們的大局嗎?如果你一動,群眾就說政策變了,人心就不安了。”
對鄧小平,年廣九一直心存感激:“那時候都是國營企業,不允許搞個體經營,要不是鄧小平支持我,我關在牢裏現在還出不來。”
年廣九那時候不知道,國企改革也牽扯坐牢的事情。
這一年3月28日,河北省石家莊造紙廠前,46歲的馬勝利正在張貼《向領導班子表決心》的大字報:“我請求承包造紙廠!……達不到目標,甘願受法律制裁。”
在市領導的支持下,馬勝利的大膽之舉如願以償。這家連年虧損的造紙廠在承包後第一個月,利潤就超過21萬元,承包4年利潤增長21.94倍。
大獲成功的馬勝利被媒體冠以“馬承包”之名,他本人不是在演講,就是在去演講的路上。作家高峰在《馬承包新傳》中記錄:“他談笑風生,話語幽默而又風趣,會場內外鴉雀無聲,聽得人們如癡如醉,長達三個小時的報告,竟無一人走動,有人憋著尿也不去廁所。”
“馬承包”在石家莊的出現不是孤例。彼時,石家莊以“撞擊反射式”綜合改革而聞名全國,除了“馬承包”,還有3個企業家被稱為“張聯合”、“夏服務”、“許引進”,並稱石家莊經濟改革“四大名旦”。
所謂“撞擊反射式”改革,來自新華社記者的一篇通訊。這篇報道總結了時任石家莊市委書記賈然的話:“承包就像是一塊石頭,我們把石頭砸到水面上去,就會有波紋,波及到哪里,我們就改到哪里。”
時任石家莊市市長王葆華後來回憶說:我們成功的關鍵是,抓住改革中出現的新生事物,比如“馬承包”,我們抓住了,這樣,改革的信心和膽量就逐步積累起來了。
面對改革開放初期企業改革的要求,馬勝利應了天時、地利、人和,說到根本,也是因為有想做一番事業的“貴人”在支持。
破例的支持
步鑫生在浙江海鹽襯衫總廠的改革是這樣的:率先打破“鐵飯碗、鐵工資”,員工們做多少襯衫,拿多少工錢,做壞一件襯衫要賠兩件。
對於這次改革,浙江省派出了聯合調查組。1984年第13期《瞭望》週刊的封面報道說,“省委聯合調查組到他們廠裏來了,在這個小小的古城裏,對他的褒貶毀譽,也達到了高潮。指責和否定他的言論,甚至見諸報端,傳播到外地。更多的人暗地為他擔憂,親朋好友也前來勸說:‘不要再搞什麼改革了吧’。”
省領導在聽取聯合調查組彙報後,支持了改革。很快,中共中央整黨工作指導委員會辦公室破例就《浙江省委充分肯定步鑫生的改革創新精神》一文加了按語,並在中央電視臺全文播出。
其實,早在1983年,時任中共中央總書記胡耀邦就對步鑫生事蹟親自批示:“海鹽襯衫總廠廠長步鑫生解放思想、大膽改革,努力創新的精神值得提倡。”馬勝利也表示:“我是學了步鑫生的事蹟才搞起改革來的。”
1984年,楊嘉興也成為企業負責人溫州環南機電廠的廠長。他是廠長,也是技術員和供銷員。上任後的第一年,楊嘉興就從太原重型機器總廠訂到很多業務,但是工廠因資金不足無法組織生產。
當他向溫州幾家銀行申請貸款時被拒絕:國家銀行沒有向街道企業發放貸款的義務。
此時環南機電廠已經騎虎難下,楊嘉興只好以高利息向社會舉債。
這件事後來使楊嘉興產生了辦一家民營銀行的想法。兩年後,他與另外7人集資31.8萬元創辦了第一家中國城市信用社鹿城城市信用社,並因此成為“第一人”。
但是市場經濟還未真正到來,“第一人”們已經在商品經濟的大潮中開始“嗆水”了。
嗆水的故事
1986年,年廣九策劃了一場轟轟烈烈的有獎銷售,頭等獎是一輛上海牌轎車。“國務院忽然來文件,停止有獎銷售。”年廣九說。全國各地紛紛來退貨,瓜子全部黴爛,公司虧損60萬元。
步鑫生的廠子則在1984年埋下了隱患。當時浙江興起了“西裝熱”,步鑫生一開始只想小試一下,搞個6萬套的生產線,沒想到一位廳長對他說:“你是步鑫生,要搞就搞全國最大的,起碼30萬套,三年後80萬套!”
“是我頂不住壓力。”步鑫生曾對媒體表示過對當年決策的懊惱,如果沒有那30萬套西裝,此後的結局可能截然不同。生產線還沒鋪完,“西裝熱”早已煙消雲散。加上當時國家出臺了財政緊縮政策,生產材料全部漲價,襯衫總廠入不敷出。
1987年底,省裏調查組來調查,次年步鑫生就因管理不善被免職。“我是從廣播電臺聽到這一消息的。”步鑫生說。
沒有人與他談過話,也沒有在廠裏宣佈過。這甚至比馬勝利的5分鐘下崗更為殘酷。
步鑫生後來自嘲:“1988年事情多,火車相撞,飛機墜毀,鬧洪災,還有就是:我被免職了。”
也是在1988年,魯冠球給身無分文的步鑫生匯了兩次款,一共500元,以接濟剛剛被免職的步鑫生。
步鑫生感激地說:“在我最困難的時候,是魯冠球和其他企業家朋友幫了我。”對於步鑫生的經歷,魯冠球一直有些憤憤不平,在一次會議上他曾經對記者說:“如果改革只能成功不能允許失敗,這怎麼幹?誰還敢探索?”
魯冠球在1983年對鎮政府主辦的萬向節廠實施了產權改革,因此被譽為“中國產權變革第一人”。到1988年,魯冠球以1500萬元向寧圍鎮政府買斷了萬向節廠股權,使企業真正成為當時還頗受爭議的私營企業。
這一年,“中國馬勝利造紙企業集團”成立,要“在全國承包100家造紙廠,打造中國紙業托拉斯”。
馬勝利這時把對外承包的步子加快,有時“一天看好幾個企業、談個把小時就簽下一個承包合同”,一些虧損企業打出了“強烈要求馬勝利廠長承包我廠”的橫幅。
擴張,也是馬勝利在石家莊失敗的根本原因。1990年,他的企業已經虧損300多萬元。
而楊嘉興一生難忘的是,就在鹿城城市信用社開業前兩天,當地人民銀行派來兩人下了最後通牒:“不准開業,否則後果自負。”
楊嘉興的兩位合夥人因此抽回了資金。連一位打算在這裏工作的銀行退休會計也打了退堂鼓。
最後是由時任溫州市委書記董朝才給人民銀行領導打了電話,指示要讓楊試辦信用社。
楊嘉興與董朝才本來並不認識。他在書記可能出現的地方溫州市政府招待所等了一天,終於見到了董朝才。
其實1985年起,溫州樂清爆發“抬會”案,造成60多人自殺,200多人潛逃,8萬多戶家庭受牽連。
承擔了如此壓力,董朝才仍然支持了楊嘉興的嘗試。他是一個在溫州歷史上留下了名字的人。
受領導所托“扭轉”溫州在80年代前期發展私營經濟的做法,後來董朝才曾承認,他是帶著問題和“對資本主義的天然警覺”到溫州履新的。
但是很快,他就站在了“資本主義”一方,拿出了溫州改革試驗區總體方案。這又使他和溫州陷入漩渦。
從198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