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外紅衛兵親歷“文革”:父母都被抓 周恩來道歉

柯馬凱(Michael Crook),英國人。其父戴維‧柯魯克和其母伊莎白‧柯魯克,均為英國共戶黨黨員,抗戰中來華,終身在中國工作。柯馬凱1951年出生于北京,“文革”中,參加了紅衛兵組織。以下節錄自柯馬凱口迷。

政治化的作文得到了表揚

文化大革命開始的時候,我是68屆老初一。其實文化大革命,在1964年就有點跡象了,到處都在講“千萬不要忘記階級鬥爭”。

我的父母都是共產黨員,特別關心社會主義建設等政治問題。我回家以後,我父母,尤其是我爸,總是愛講些政冶方面的東西。他們當時對毛澤東這一套都接受,而且很積極。由於他們很左,後來在北京的外國人,給我父母這個圈子或者說這一派人起了一個外號,口曠百分之三百”。意思是說,百分之三百的布爾什維克,就是中共號召什麼,他們就三倍地擁護。

我記得六年級寫作文的時候,可能是受我父母政治上敏感的影響,我的一篇作文還引用了毛主席語錄。那篇政治化的作文得到了表揚。

中國那個時候處在被圍困的國際環境中,什麼“美帝國主義的包圍圈”,我覺得人們普遍有一種抵觸外國的情緒。這種警惕性,其實我也挺高的--我第一次離開中國是1958年吧,我父母帶我們哥兒仨回了一趟英國。那是我第一次所謂的“回國”,實際上對我來說是“出國”。我們先到香港,再到英國。我記得我走在街上,還指著一些人跟我爸說:這人是特務吧?那是帝國主義的吧?我那時就很有這方面的防範意識,一出國就覺得,眼前這些人裏恐怕有好多是壞人。

由於我們這個家庭對中國政治的熱衷,所以文化大革命運動一發起,我很快就接受了,並且高高興興地投入進去。

北大附中是一個寄宿制的學校,全北京也沒幾所。首先住校本身,我覺得在一定程度上就反映了社會地位。北大附中是一個幹部子弟比較集中的地方,我的同班同學裏頭就不少。這幫人在政治問題上很敏感,而且特牛。我覺得“文革”中這是個關鍵。北大附中“紅旗戰鬥小組”由誰挑起來的?都是那些特牛的、初三的和高中的下部子弟,號稱“牛宮彭”,即牛皖平、宮小吉、彭小蒙。所以我說,紅衛兵一個是政治敏感,一個是有背景。

那副“老子英雄兒好漢,老子反動兒混蛋”的對聯出來後,我們班上一些同學議論這個事,就認為是天經地義的。可不嘛,我們是打天下的,他們被打下來了,那這些人家裡肯定是懷恨在心,是要擇機反攻倒算的,這是人之常情嘛。北大附中“紅旗”組織起來的時候,同學們就比家庭出身,還論資排輩。一說誰的父母是共產黨員,還得間是什麼時候人的黨。好,那我爹是1935年人的共產黨,也就是說我們弟兄幾個的“家庭出身”沒問題。

我覺得紅衛兵的政治因素是一個方面,還有一個因素,就是朋友的私交關系。孩子們平時玩都是抱團的,那些愛折騰的往往就湊在一起了。我從小就淘氣,那些文縐縐、愛學習的同學,可能對這個不那麼感興趣。

“文革”中的青春

北大附中早先有種死氣沉沉的勁兒,文化大革命搞起來以後,倒是熱鬧了。原來男女生的界限分得可清楚了,這一“文革”,男女生之間就開始來往了。特別是軍訓以後,學校開始組織一些集體活動,男女生都在-塊。

那時我住校,我們幾個男生和幾個女生,負責守衛北大附中的南門。我們都盼著黃昏時候那段自由活動的時間,因為那段時間,可以和女生們交流。我那時心情特別好,心裏有一種暗暗的、朦朧的興奮。因為其中有一個女生,非常漂亮,我特別喜歡她,但是不敢說出來。不過,這時能夠跟她一塊說說話,我就覺得很得意了。我記得後來有一回中午去運河游泳,就在空軍指揮學院那邊,我看見她了。哎呦,好美啊。那種朦朧的感覺,挺興奮的。這是“文革”前沒有的。

外國人中的造反派

文化大革命中,在北京的外國入主要是些專家,對“文革”的態度當時也分好幾派,一派是反對,-派是旁觀,還有-派是積極參與。

像馬海德啊,路易‧艾黎這些人,一開始就不支持文化大革命。他們好像就覺得,我們是老革命,“文革”受沖擊了。還有一種是以愛德樂(編者注:北京外國語學院的外籍專家)為代表的,對此也不感冒,認為咱們是外國人,“文革”是中國人的革命,咱們靠邊,不要去摻和。還有一派是像我父母這樣的,原來人家就說他們是“百分之三百”,像陽早(美國人,時任中國電影發行公司譯校)、寒春(陽早之妻,時任國家對外文化聯絡委員會圖片特稿社譯校)、李敦白(中央廣播事業局的關籍專家)、史克(北京外國語學院的美籍專家)等,又寫大字報,又要參與造反,今天參加這個大會,明天去批判那個走資派,就把文化大革命當成是自己的事了。

當時,陽早、寒春等4名美國專家寫了大字報,要求對外國同志不搞特殊化,要求和中國民眾一樣參加文化大革命。這張大字報的背景,是“文革”開始時,外事管理部門有“內外有別”的政策。這些人感到自己是全心全意來參加中國革命的,被排斥在外,特別不高興。大字報轉上去,毛主席看了以後,做了個批示。這個“9.8批示”的大意是:他們及其子女如果願意,應該歡迎他們參加運動,讓他們跟中國同志一樣。

之後,一批外國人就成立了一個老外的群眾造反組織,叫”白求恩-延安”,我們這些孩子們也不甘示弱,成立了一個“紅星”戰鬥隊,算是外國人的紅衛兵組織吧。

“國際間諜”

1967年,我父母所在的北京外國語學院派性鬧得挺厲害,一派是北外紅旗,另一派是北外造反團。10月17日,我爹到北外東院去辦事,被北外造反團抓了起來,說是“國際間諜”。他在那兒待了三五個月,後來被送進了秦城監獄。我跟我媽就開始去鬧。尤其是我爸工資停發以後,我媽覺得,這不符合法律程式啊,就質問他們:你們憑什麼停發他的工資呀,誰証實他是特務了?又沒審又沒判的。後來,我父親的工資就接著發了。

1968年12月,北外造反團把我媽也給抓起來了。我們哥幾個成了“可以教育好的子女”(對“黑五類”等家庭出身不好的青年的泛稱)。我媽被抓起來以後,我還是繼續上訪。當時我哪兒都找,什麼公安部、外交部、北京市委市政府、北京衛戍區,我都去了,而且跑了好多次。按現在的說法,我都成“上訪專業戶”了。我去得最多的是北京市外辦,他們經常給我吃閉門羹。

周恩來賠禮道歉

我覺得我對中國已經失望了,那時已經20出頭了,想上大學。大概是1972年,外管處通知我們,居留許可証到期了,去公安局辦延期手續。我說:延什麼期啊,我才不延呢!你們最好把我驅逐出境。結果他們主動替我把居留証給辦好了。

我媽是1972年出來的,我爸是1973年1月27日出來的。我爸被關了五年零三個月。

當時秦城大概關了10多個老外吧,包括夏庇諾(新華社外籍專家)、戴乃迭(中國文學出版杜的英籍老專家)、愛潑斯坦(加入了中國籍的猶太人、對外英文刊物《中國建設》編輯)、我爸等,都是同一批釋放的。李敦白是唯一的例外,那次沒放他,好像是晚一年多才出來的。

1973年3月8日,周總理在人民大會堂接見了我們,把這些釋放出來的外國人,包括家屬,都請去了。“四人幫”裏頭也去了幾個人,江青也去了,可是他們都沒說話。

那天是周總理宴請,他首先代表中國政府賠禮道歉。他說:冤枉你們了,你們是好人。可是總理當時還有一句話說:不過也有壞人,像李敦白。

周總理講完話,然後就輪桌敬酒。到我們這一桌,先對我媽說了幾句話,然後敬葉文茜(北大西語系的美國教師),最後走到我們哥幾個面前說:我知道,你們想出國上大學。好啊,你們回去上大學,學完了還要回來嘛,這是你們第二故鄉嘛。

我是又感動,又矛盾。嘿!我們要出去的要求,他其實早就知道啊!我確實挺氣的,真想恨誰。可是,另一方面我還是挺崇敬周總理的,給了那麼大的面子,我都不知道該恨誰了,覺得總不能恨總理吧。

英倫的左派

出國簽証立刻就批了,國家還答應給我們出路費。1975年我考上了倫敦大學,學的是物理專業。

1973年臨行的時候,我媽囑咐我們說:你們這次回英國以後,要紮根在無產階級中間。我到了倫敦以後,很快就找到工作,進入工廠。除瞭解決生計,也有我媽囑咐的這個階級立場的原因。我加入了工會,只要是-仁會組織的工人鬥爭什麼的,我都積極參加。

我加過一個小政黨,可是那個小政黨更左得出奇,他們的偶像好像還包括江青,把中國說得好像人間天堂。他們曾激烈地爭淪,中國當今社會有沒有剝削?這成了一個理論焦點。當時我就說,毛主席說中國仍然是階級社會,就憑這個說法,中國還是有利削的。結果他們認為我有思想問題,就把我開除了。

我在英國學完本科後,1978年回到了中國。1973年我走的時候心裏有氣,曾經發過誓,這一定我就再也不回來了。可是家人在這邊,而且這裏也是我的故鄉啊:

1978年,要改革開放了,大家都琢磨著出國,這外語就成為最要緊的事了。他們說:嗨,中國的物理人才有的是,不缺你,你就教英語吧。我想也是這個理兒,所以就開始教外語了。到今天,一直從事教育。

(米鶴都/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