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密“610”辦公室

“在全世界,很少有一個國家像我們這樣,從上到下建立了一個龐大反邪教組織體系。” 9月23日,坐在距離南京長江邊不過幾公里的政府大樓辦公室裏,程東曉對記者說。他所在機構在外界看起來頗為神秘——全稱是南京市鼓樓區防範和處理邪教問題辦公室,對外則被俗稱為“610”辦公室。這源于辦公室成立的日期——1999年6月10日,國家自上而下成立了反邪防範機構。

彼時,南京是全國的重災區。而鼓樓、下關和玄武等區又是南京市的邪教重災區。這三個區邪教徒人數眾多,在邪教組織裏的高階別教徒也多,鬧事造謠的人也多。也是在這一年,程東曉進入南京鼓樓區“610”辦公室工作,迄今已有15年。

一開始,“610”辦公室的工作以開辦學習班為主,對邪教徒們採取“以法帶法”和“以法破法”的辦法,助其轉化。到了2009年,“610”辦公室為讓轉化的邪教徒不再為“敲打式回訪”和“恩賜式慰問”煩惱,能在一起公開自由地聚會聊天而設立了“愛心家園”。

“三書五稿”

“610”辦公室成立的最初兩年,對“邪教徒就是打擊,勞教所等地方關得滿滿的”。

除了看守所和勞教所,另一個改造他們的地方叫“學習班”。春秋各一班,一班3個月,每班十幾個人。負責跟班陪護的人,有政府工作人員,也有聘請的下崗職工,一天100元報酬。開課前,“我們會提醒陪護人員,要提高警惕,不定期輪班。”程東曉告訴記者。

邪教徒在學習班的住所“像賓館一樣”,標準間,有廁所。如果有人情緒激動或者暴躁起來,陪護人數會隨之增加,“目前為止,還沒有發生過殺人的情況,一般是自殘。”所以要“24小時同吃同住同看電視”。

平時上課時,一般是一個老師或者多個老師對一個邪教徒。有時,課程也會在專門的談話室進行,兩個老師一組,與他們面對面談話。

開班伊始,這類用法律說教的效果並不好。有轉化的邪教徒回憶,當時只要“被關在勞教所裏,就群情激昂的,高唱歌曲或者念誦經文,聲浪一陣陣的,屋頂就能掀掉”。

2002年起,程東曉們開始尋找更有效的方法——“以法帶法”和“以法破法”。

教員會抓住邪教“師父”的不好之處,告訴邪教徒們師父“在表面看,是叫你做好人,但實際上,把你引向自私自利,惟我獨尊的狀態,以此脫離政府、脫離社會,最終無法無天”。除此之外,教員還會從具體經文中尋找破綻,加以佐證。

開始,很多政府工作人員看不起邪教徒,但一上課,有些邪教徒滔滔不絕,還試圖“策反”工作人員。程東曉稱,這是因為其中有很多是高級知識分子,說話能引經據典。“有時候我們講不過他們。”程東曉自嘲道,“所以(這是)逼著我們學習。”

學習班由於採取封閉式管理,效果“最好”,被程東曉所在的“610”辦公室沿用至今。

學習班一般時長3個月,而“610”辦公室會根據每個人的情況,對其學習時長進行調整。

他們是否能成功從學習班“畢業”,到目前為止,“610”辦公室沒有一套明確的量化指標。多年來的經驗是“三書五稿”。

“三書”即“保證書、悔過書、決裂書”。“五稿”則要求邪教徒寫清楚5個問題:“過去我是怎麼走進邪教的”,“過去和現在的邪教怎麼回事”,“邪教為什麼會危害社會”,“它從哪幾個方面對我造成什麼危害”,“對社會造成了什麼危害”。

程東曉的辦公桌上有一疊廈門的專家提出的量化指標方案,他稱這是“610”辦公室正在做的一個課題——邪教徒轉化體系測評表。他希望,轉化邪教徒的成功標準能從原本的“三書五稿”轉變為更科學和系統的方式。

“自我教育和自我管理”

邪教徒從學習班“畢業”後,並不意味著“610”辦公室的工作到此結束。

張靜(化名)是當地社科院社會學專業的研究員,2000年左右接觸邪教。和很多邪教徒一樣,她到北京上訪過,被關進勞教所和學習班,于2002年成功轉化。之後,她開始將邪教作為自己的科研對象,2007年,還接受了江蘇省防範辦、省社科院聯合搞的一項課題,名稱是《江蘇省邪教徒教育轉化的現狀和對策》。

她運用社會學的方法,對全省13個縣市展開調研,最後做出5萬字的統計分析報告,發現了一些問題。比如,一直以來,對於走出學習班的人,各級政府和機關採取跟蹤式回訪,“三包一”或者“四包一”,在重大節日或者敏感時刻,上門回訪或者“慰問”,讓已經“轉化”的人感到不適,她將之總結為:“敲打式回訪”和“恩賜式慰問”。

此外,各級部門面對邪教徒,一味看重“轉化率”,導致弄虛作假,水分很大。加上由於邪教徒大多是有神論者,一旦身體不好,或者遇到不順之事,他們又會想到信仰邪教。這樣的反復率很高,達到70%到80%。於是,有些人就買些佛教、基督教的書看,還會叫上幾個曾在學習班的班友一起看,一起聊,聚的時間長了,旁人不免發毛,一經舉報,街道和公安等都來阻止。

程東曉決定帶著“610”辦公室的成員找一個地方,讓他們可以公開自由地聚會聊天。

2009年,“愛心家園”誕生,它位於下關區一所廢棄的學校。

在“愛心家園”成立之初,程東曉等人還是有所顧慮。畢竟封閉辦班,宜散不宜聚的方式是沿用至今並十分高效的方式,而“愛心家園”卻要將他們聚攏在一起。

“萬一串通反復,集體反水,那得了嗎?”有領導這樣問程東曉,他硬著頭皮堅持“不會”。底氣來自程東曉的“嫡系部隊”——一共22人,都是被他成功轉化的典型代表。

據他介紹,“愛心家園”實行“自我教育和自我管理”,在志願者中推選7至9人組成組織委員會,負責日常事務。一般事務由組委會自行商議決定,重要事務徵求政府相關部門指導。每週二、四、六、日,有數位志願者值班。每年一次志願者大會,每2至3年改選組委會,並修改愛心家園章程。

曆中蘭(化名)是組委會主任,1995年前後,她曾是南京當地級別很高的邪教徒,四處“弘法”。2002年,她參加學習班後,才被轉化。在組委會之外,還有3人由程東曉找來常駐愛心家園,作為聯絡其與“610”辦公室之間的紐帶,用程東曉的話就是“摻沙子”。

喬占瑜是3人之一,曾擔任當地一所中學的校長和黨委書記,退休後來到這裏。他還擔任校長時,學校裏有一位美術老師沉迷邪教,他安排全校老師每天輪班倒,兩人一班陪護,幫助其轉化。也正是因為那次經歷,喬占瑜被認為可以勝任目前的這個工作。“這比管理一所學校要難,你不能來強制命令和行政懲罰,只能和顏悅色,曉之以理。”

“需要對當前的反邪教工作予以規範”

“愛心家園”裏,平時會放電影和傳統文化節目。電影多選“那種特別煽情的”,如《媽媽再愛我一次》,或者《簡愛》。到目前為止,愛心家園的志願者已經從22人發展到55人,其中有很多是從學習班“畢業”後來此“鞏固”的前邪教徒,其他的,則是單純來做志願者的大學生和熱心人士。

“我們也不敢大發展,想當志願者的人必須靠得住。”程東曉表示,志願者沒有太多報酬,“實際上大家也不是專門為了錢”。

對於如今社會上的關於邪教的形勢,程東曉覺得“依舊嚴峻”,“全能神也成為主力(邪教)”。而“形勢嚴峻”的另一面,則是“國家需要對當前的反邪教工作予以規範”。“比如隊伍亂,不像我們‘610’辦公室設在地方政府,還是獨立的。有些地方(相關機構)放在政法委,或者放在公安局,或者放在國保大隊。”

前不久,國家有關部門召集多位基層“610”辦公室主任座談,程東曉在會上表示,“國家反邪教需要立法,要明確邪教的甄別標準,要明確主管的部門職責。”“比如,人大常委會是否應該授權公安部來負責?”

資金也是問題。“我們這裏反邪教工作的經費是納入政府預算的,但很多地方沒有錢。”程東曉曾去東北開會,和東北某地級市“610”辦公室主任住一個房間。閒聊時,該主任抱怨自己手裏只有4個人,而全市有6萬多邪教徒,“我們南京全市也不過四千多邪教徒”。

“說白了就是要公開化、社會化和公益化,政府購買社會服務,610辦公室要慢慢退到幕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