珍寶島事件與“九大”

1969年3月,中蘇邊界珍寶島地區連續發生嚴重武裝衝突;不到一個月,中共“九大”於4月1日在北京召開。中蘇關係史專家李丹慧在《1969年中蘇邊界衝突:緣起和結果》中提醒人們:“珍寶島事件發生在中共‘九大’召開之前,即已說明這不是一次單純的邊界衝突事件, 而是有著重要歷史背景的。”(《當代中國史研究》1996年第3期)

所謂“重要歷史背景”大而言之,就是中國正處“文革”高潮,與蘇聯矛盾越來越尖銳、激烈。具體而言,就是中國此時派性鬥爭嚴重、幾成“全面內戰”,在這時要召開以“團結”為主旨的“九大”。要在這種“大”、“小”背景下,考察“九大”的召開與不到一個月前珍寶島中蘇武裝衝突的內在聯繫。

“文革”是毛澤東親自發動的,其基本設想是經過“鬥、批、改”三個階段,實現“理想社會”。具體方法是由他一貫宣揚、提倡的由“天下大亂”達到“天下大治”。

毛澤東思維方式的特點之一,是在運動初期強調發動、放手、矯枉必須過正……所以,在“文革”的正式文件中,一再要求、強調“要文鬥、不要武鬥”,但實際上,在毛澤東的曲縱下,武鬥頻發,迅速升級。“文革”初期改組後擔任北京“新市委”書記的吳德回憶說,“八一八”毛主市接見紅衛兵後“破四舊”迎風而起,北京市委並不清楚”,“‘破四舊’超越了常規。在它的名義下,抄家、傷人、打死人的情況出現了”,“首都一帶頭,‘破四舊’運動便發展到全國,演變成了一場轟轟烈烈的‘打、砸、搶’,塗炭生靈,塗炭神州”。“1966年‘破四舊’後,一天,毛主席找我去彙報‘破四舊’的情況。當時,林彪等人也在場。我在彙報前的想法是想向毛主席反映一些真實的情況,刹一刹這股風。我彙報說市委沒有力量控制局面,解決不了‘破四舊’產生的混亂局面”。但是:“我的期望落空。雄才大略的毛主席,以他超乎常人的思維方式緩緩說:北京幾個朝代的遺老沒人動過,這次‘破四舊’動了,這樣也好。林彪也說:這是個偉大的運動,只要掌握一條,不要打死人。”“然而,毛主席哪里知道,運動的發展由不得願望,豈止是動動而已,動刀動槍了。”“北京市是在1967年春開始武鬥的,那時武鬥死亡最多的一天,根據火葬場的統計是七十多人”,“面對這種情況,我很緊張,寢食不安。我去找公安部部長謝富治。我談情況時,謝富治也顯得很緊張,神色驚疑。我們認為要制止這種情況。謝富治說:由公安系統、市委分別發出通知,要求不准打死人。”“我從謝富治處回來,就開始起草市委通知。公安系統的通知由謝富治打電話,讓市公安局來擬。”然而:“我們市委的稿子還沒有發出去,當天夜裏二點鐘,謝富治打電話找我去。我去後他對我說:公安系統擬的稿子送給毛主席了,毛主席批評了。大意說:你們還是想壓制群眾,文化大革命剛開始發動,你們不能像消防隊救火一樣。”“這樣,混亂的局面就無人敢加以制止了。”“然而,不斷傳來打死人的消息使我發愁。10月份,我又找到周總理和中央文革小組,我還找過陳伯達一次,提出是不是可以發一個通告,制止打死人等無法無天的行為。中央文革小組不同意,還是說,這樣會約束群眾的革命活動,影響發動群眾。”“1967年至1968年期間,全國武鬥很厲害,不少地方具有相當規模,動用較大殺傷武器。相比之下,北京成了不算最嚴重的,但我估計,在武鬥中死亡的人數大概不下千人。”(《吳德口述:十年風雨紀事》,當代中國出版社,2008年版,第19-22頁)

首善之區的首都北京如此,全國其他地方兩派武鬥更加激烈,由棍棒、大刀長矛發展到槍炮,一些地方甚至將軍工廠的坦克車開上街頭,參加武鬥。軍隊大規模被派到地方“支持左派、軍管軍訓”,結果不是“支一派打一派”就是不同部隊、不同軍兵種往往支持地方不同派別,直接、間接參加武鬥,軍隊內部派性也非常嚴重。一時搶奪解放軍槍支成風,派性越來越強,武鬥迅速升級。

隨著劉少奇和各地“走資派”的被打倒,毛澤東的戰略部署開始發生轉變,漸漸強調“無產階級內部沒有根本的利害衝突”、“實現革命大聯合”。1967年11月5日,毛澤東找中央文革碰頭會成員談了一次,表明此時他把召開九大、重建共產黨組織權威提上了日程:“打了一年多仗,搞出了不少壞人。現在要打出一個黨來。當然,壞人還是搞不乾淨,一次搞乾淨是不可能的。整黨不可能在九大以前統統搞好。九大以後,根據新的黨綱黨章,繼續重新整黨建黨。”(中共中央文獻研究室編:《毛澤東傳》(下),2003年版第1509頁)但他的估計顯然過於樂觀,各地武鬥仍更加激烈,根本不可能在短期內召開九大。近一年後,到1968年夏多數省市才成立了“革委會”,但武鬥仍然十分激烈,而且有向原來相對“不激烈”的北京蔓延的趨勢。北京一些高校,也開始“槍戰”,甚至有要製造激光武器的傳聞。

面對這種局面,毛澤東決定採取嚴厲措施制止武鬥。

1968年7月3日,經毛澤東批准,由中共中央、國務院、中央軍委、中央文革因為廣西發生嚴重武鬥發出《佈告》,稱為“七‧三佈告”,以嚴厲措詞規定:“立即停止武鬥,拆除工事,撤離據點”、“無條件地交回搶去的人民解放軍武器裝備”。但許多地方武鬥並未停止,緊接著,根據毛澤東的批示,中共中央、國務院、中央軍委、中央文革於7月24日因為陝西發生嚴重武鬥再次發出《佈告》,稱為“七‧二四佈告”,以更為嚴厲的措詞規定:“任何群眾組織、團體和個人,都必須堅決、徹底、認真地執行偉大領袖毛主席親自批准的‘七‧三佈告’,不得違抗。”“立即停止武鬥,解散一切專業武鬥隊,教育那些受蒙蔽了人回去生產。拆除工事、據點、關卡。”“中斷的車船、交通、郵電,必須立即恢復。”“搶去人民解放軍的武器裝備,必須立即交回。”“對於確有證據的殺人放火,搶劫、破壞國家財物,中斷交通通訊,私設電臺,衝擊監獄、勞改農場,私放勞改犯的現行反革命分子以及幕後操縱者,必須堅決實行無產階級專政,依法懲辦。”

三天后,即7月27日,毛澤東決定向武鬥迅速升級的清華大學派出“首都工人毛澤東思想宣傳隊”收繳武器、拆除路障、制止武鬥,但卻遇到強硬抵制,五名工人被打死,多人受傷。毛澤東在28日淩晨在人民大會堂緊急召見五名最有影響的北京高校“革命群眾組織”的領頭人。對這些人,毛澤東與中央文革一直堅決支持、百般回護,這次卻提出了極其嚴厲的警告:“有些人講,廣西佈告只適用於廣西,不適用於北京。那好啊,現在我們又發了一個陝西的。又會有人講,只適用於陝西。那麼就發一個全國的通告。無論什麼地方,凡有所列舉的罪行之一者,都作為反革命分子處理。”“個別的捉起來。如果成股反呀,打解放軍啦,破壞交通啦,我看消滅它!這是土匪、國民黨!”“如果堅持不改,堅持要這麼搞,那麼㧓起來,這是輕的。重的呀,拿重武器破壞交通呀,那要用兵去把它圍剿!”(《毛澤東傳》(下),第1523頁)

8月19日,毛澤東同中央文革碰頭會成員談話時作出了一個重要判斷:“今年下半年,整頓、教育是差不多了,是時候了。”“九月或十月要開個會”,“叫做工作會議或全會,全會到半數以上就可以。”從8月10日到9月1日,中共中央、國務院、中央軍委、中央文革迅速批准了最後五省、自治區成立革命委員會。這樣,全國除臺灣外29個省、自治區、直轄市都成立了革命委員會,實現了“全國山河一片紅”。9月20日,毛澤東明確提出召開九大問題:“全國一片紅了,中央什麼時候開九大?”(《毛澤東傳》(下),第1526、1528頁)10月13日至31日,在毛澤東主持下召開了中共八屆擴大的十二中全會。全會只有兩個重要議題,一,批准中央專案小組關於劉少奇的審查報告,最後把劉少奇定性為“叛徒、內奸、工賊”,宣佈“把劉少奇永遠開除出黨,撤銷其黨內外的一切職務”。二,為召開九大作準備,包括九大代表產生的原則和方法,修改黨章等。

八屆十二中全會後,毛澤東關注的重點開始集中於整黨建黨和九大的各項具體準備工作。九大的具體準備工作,是從1969年2月開始的。2月2日,周恩來向毛澤東報送《中共中央、中央文革關於九大準備工作的通知》草案,具體內容為九大代表產生辦法、黨章修改、國內外形勢和政策、中央機構、九大宣傳方針等。毛澤東當天批示:“照發。”(《毛澤東傳》(下),第1545頁)

從1968年夏秋起到此時近半年的時間內,各級“革委會”普遍成立、實現了“全國山河一片紅”,劉少奇被中央正式決議開除出黨,為九大的召開創造了條件。召開九大、重建共產黨組織權威成為毛澤東戰略部署的重中之重。不過,要在半年內結束兩派激烈武鬥、幾乎是“全面內戰”的狀況,召開以“團結”為主旨的九大,實在不容易。此時,派性依然非常嚴重,一些地方仍有武鬥。

如何消除派性、召開一拖再拖的九大;在九大後如何繼續消除派性,成為擺在毛澤東面前的頭等大事。

1969年3月2日、15日、17日,中蘇邊界的珍寶島爆發了兩次嚴重武裝衝突和一次火力接觸。

對1969年中蘇邊界衝突,國防大學徐焰教授作了深入研究。他在《1969年的中蘇邊界珍寶島武裝衝突》一文說:1969年2月中旬,“經中央軍委決定,瀋陽軍區成立了‘虎饒前指’,對珍寶島鬥爭做了細緻安排。3月2日,‘虎饒前指’派出30餘人登上珍寶島巡邏,並在岸上派出兩個步兵連秘密掩護。此時,蘇軍接到驅趕中方人員必要時可以開槍的通知,派出70餘人上島。戰鬥於9時17分打響。經一小時戰鬥,蘇軍死傷大半,所餘人員撤回對岸,中國巡邏隊也返回。據蘇方宣佈,當天軍人死亡31人。此次戰鬥中方陣亡24人,並失蹤1人。”“3月2日戰鬥結束後,蘇軍又多次越過封凍的烏蘇裏江登上珍寶島。3月15日,經請示中央軍委,‘虎饒前指’派出百餘人的步兵分隊在炮兵掩護下登島。當天蘇軍共出動坦克、裝甲車50輛以上,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