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樣和公眾談“那個”?

長安街一路向西,出五環,石景山區,一片老式樓房中,終於找到馬曉年教授的“性文化博物館”,官方名稱是“性與生殖健康科普展”。石景山是北京城裏不夠“出眾”的一個區,當地人最熟悉的兩個地方,一個是石景山遊樂場,一個是八寶山,完成了人生一頭一尾的服務。

2004年,石景山卻因為“性文化博物館”火了一把,全國各地乃至世界各地的媒體蜂擁而至。中國類似性質的博物館只有兩家,另一家是劉達臨教授開設的性文化博物館,這家博物館曾在上海慘淡經營數年,後來落戶蘇州古鎮同裏。

馬曉年教授的博物館與石景山區人口計生委合作,用了計生委的場地,宣傳工作也歸計生委管。回憶起當年的盛況,負責宣傳工作的人員仍沉浸在感慨中:那麼多記者,還有外國的,我們專門準備了提供給外國媒體的新聞稿,這個事兒,可不能瞎說。

現在,博物館平均每週迎來一撥參觀者,大多是單位組織來的,包括北京各種機關以及出租車公司。解說員帶記者參觀,前半部分主要是馬曉年教授收集的各種藏品,從遠古性崇拜說起,一直到中國古代性文化。後半部分則屬於“生殖健康”的範疇,講解員強調,這後半部分,才是最重要的。

博物館裏,從“遠古”走到“現代”不過5分鐘,漫長的三千年,中國人對性的糾結心態其實也變化不大:一邊把它看做人生樂趣、風流雅好以及社會地位的象徵;另一邊則刻意回避,難以坦然面對。

如此性文化,帶來了一系列後果。

正常的教育渠道避諱談“那個”,但不談“那個”不等於沒有“那個”。據統計,中國每年有800萬-1300萬人次的人工流產手術,其中不滿25歲的女性占到一半左右,更讓人痛心的是,人工流產女性中未婚的占三成,未育的占近五成。在一些高校,人工流產手術的宣傳廣告派發到了校門口,準備好應對學生們的“不時之需”。

不該進醫院的懵懂少年進了醫院,該進醫院的成年人卻仍在猶豫徘徊。按照相關的測算,中國男性ED(勃起功能障礙)就診率在6%左右,ED是男性生殖系統疾病中最常見的疾病。也就是說,絕大多數患者沒有就醫,或者說沒有得到正規的治療。

教育與不教育,差別甚大。2013年和2014年,輝瑞制藥公司聯合中國性學會開展了一系列性健康教育公益活動,國內男性ED就診率從5%上升到6%,性健康知識的普及獲得了立竿見影的效果。經過2年的大力教育,患者病恥感有所減輕,更多人開始將“性福”看做生活品質的重要指標。

在任何文化中,性健康教育都不是一個簡單的任務,而在中國,面向公眾的性健康教育起步不久,境況更加艱難。要教育,又不能誨淫誨盜;要真相,又不能太直白。“簡直就是一門藝術”。

美國人也不是一直“明白”

在談及中國的性健康普及時,美國總是一個拿來比較的例子。

記者對美國高中性教育的印象,來自一部美國青春片,電影中,生理老師將男性生殖器模具放在講臺上,細緻地教授學生如何正確使用安全套。這樣的場景,萬萬不可能出現在中國的中學課堂上。

北京大學第三醫院男科中心主任姜輝教授最近聯繫一家北京的中學,準備到學校為學生們開一門“青少年性教育”科普講座,學校負責人答復他:教育我們非常需要,但,名字得改。薑輝把講座名稱改為“青春期教育”,學校立即通過。連講座的名稱都有講究,可以想見內容更加不能“出格”,不然就有“教唆”之嫌。

西方學校制度在20世紀初傳入中國,中國社會也逐漸開化,但在對青少年的性教育上,家長們反而越來越保守,直到不把這事兒當做自己的任務。爸媽不講,學校不教,少年們的啟蒙變得淩亂。

不同時代,獲取性知識的“門路”各有不同。70後的印象中,青春是從紅皮的《赤腳醫生手冊》開啟,這本書在1970年由“上海市出版革命組”出版。關於男性、女性生理特徵的章節,總是《赤腳醫生手冊》被翻得最爛的幾頁,物質與生理知識的匱乏是那個時代年輕人最深刻的記憶。80後比較幸運,迎來了改革開放帶來的港臺文化,昏暗錄像廳裏的情色電影,為80後少年完成了性啟蒙。90後則出生在信息爆炸時代,家長們擔心的不是他們不懂,而是懂得“太多”。

那麼,美國人,是從什麼時候開始“明白”的呢?

77年前,昆蟲學家阿爾弗雷德‧金賽(Alfred Kinsey),接受校方安排在印第安納大學開設一門婚姻指導課,為即將結婚的學生夫婦答疑解惑。沒想到,婚姻指導課人氣爆棚,一些學生竟然為了聽課假結婚。

學生們向金賽提了很多問題,為了解答這些問題,金賽決定轉而研究性學。金賽組織了一個性學研究小組,對美國人的性習慣進行調查,調查結果彙集成《男性性行為》,1948年出版的《男性性行為》不到一個月就賣出了20萬冊,1953年他又出版了《女性性行為》。這兩本著作的出版,開啟了美國社會正視性健康的歷程。

金賽的研究得出一個重要結論:手淫是一種很正常的行為。這個結論在今天看來沒什麼稀奇,但在當時卻是爆炸性的新聞。

繼承金賽事業的是威廉‧馬斯特斯(William Masters)和弗吉尼亞‧約翰遜(Virginia Johnson),沒錯,就是美劇《性愛大師》(Masters of Sex)裏的兩人,他們真實存在,那些扣人心弦的真人實驗,也真的發生過。馬斯特斯醫生和助手約翰遜用各種儀器來記錄兩性性交時的生理數據,試圖將性事還原成數字來加以描述。

《人類性反應》是馬斯特斯和約翰遜的研究成果,這本書於1966年出版,轟動了全世界。這本書第一次將人類的性行為分成4個階段:興奮期、平臺期、高潮期和消退期,這個理論到今天仍然是醫學上的經典理論。

馬斯特斯的時代不過距今50年,這樣看,在性事上,美國人也沒比我們早明白太久。

告別吃啥補啥時代

如果說中國自古沒有性教育,太不公平,只不過,中國傳統文化對性的認識,也跟山水畫一樣講究模糊的“意境”而不談實證。

現代學校進入中國之前,父母是孩子性教育的責任人。記者在馬曉年教授的博物館中看到,有一種被稱為“壓箱底兒”的東西,是父母為結婚前孩子開展性教育的“教科書”,“教科書”由巴掌大小的畫片串聯而成,畫片上刻畫著男女交媾圖。有錢人家“壓箱底兒”的材質講究,可能用象牙,一般人家則是竹制的。要沒有“壓箱底兒”的東西,很難想像,在保守的社會裏,那些被嚴加管教的大戶人家子弟,如何學習房中之事。

“性福”遇到障礙時,中國傳統醫學給出了一些解決之道,最基本的理論是,吃啥補啥。各種動物鞭、睾丸被入藥或者被當做保健品。一些長相“威武”的植物,也被認為有助於壯陽,比如生長在甘肅鹽鹼地中的鎖陽。這種植物頑強地在荒蕪的戈壁灘上破土生長,暗紅色、圓柱狀,光從形態上就有鼓舞士氣的含義。當然,古代西方也有類似的壯陽理論,這些滋補方式主要流傳在皇家,畢竟,不論東西,只有皇上、國王們,才有面對三宮六院的“高級煩惱”。

中國人公開談論性,還要等到20世紀後半期。1979年,《大眾電影》雜誌在封底上刊登了英國電影《水晶鞋與玫瑰花》中的接吻劇照,這是國內媒體首次公開發表接吻照片。照片刊登後,引發了全國性的爭論。1988年,中央美院一位老師組織了中國首次裸體油畫展,當年,一本叫做《裸體藝術論》的書成為暢銷書。1990年,《青春期》教材出臺,中學開始開展性健康教育。第二年,官方首次對同性戀進行司法解釋,認為對同性戀同居不宜以流氓行為給予治安處罰。

2000年,可以被看做新的轉折點。這一年,萬艾可進入中國內地市場,這種用於治療ED的口服藥首先進入臺灣,被翻譯為“偉哥”。這種處方藥帶來的不僅是治療方式的改變,更攜帶著新的文化和觀念,影響著大眾。臺灣創作人李宗盛把藍色小藥丸寫進流行歌曲,也把“性”福感和幸福感聯繫在了一起。事實上,萬艾可在西方上市時,同樣給社會帶來巨大的影響,藍色藥丸曾兩次登上美國《時代》週刊(TIME)。

萬艾可和之後同類藥物進入中國,結束了男科疾病在治療上的“蠻荒時代”,也啟動了中國內地性健康教育事業。

在中國性健康教育的隊伍中,制藥企業也是重要的角色,這樣的現象並不奇怪。今天,高血壓、糖尿病等慢性疾病的相關知識已經非常普及,控制血糖、胰島素、血壓自測等往日的醫學專業詞彙,已經變成大眾熟知的知識,疾病常識的普及為慢性病防治起到了積極的作用。在慢性病知識的普及中,相關制藥企業同樣是重要的角色之一。

一種疾病的健康教育,必須要行業中積極分子的努力推動,哪怕像癌症這樣嚴重損害健康的疾病,也並不是一開始就受到政府和公眾的重視。20世紀中葉,西方腫瘤醫生高聲呼籲政府和公眾重視癌症,並要求政府將經費和注意力投入到癌症的研究和藥物研發中,如果不是這場社會運動,我們認識癌症的速度,恐怕要放慢很多。

據瞭解,多年以來萬艾可在大眾教育上投入大量預算,中國相關部門對像萬艾可這樣的處方藥的宣傳行為有嚴格的管理,因此,每次參與公眾教育項目,都是公益性質。

2013年開始,萬艾可團隊加大了在性健康公眾教育上的投入,參與了一系列科普活動。光是2014年,大眾教育借助各種媒體覆蓋了約90億人次。經過2年的努力,國內ED患者就診率從5%提高到6%。從ED治療藥物的銷售情況,也可以看到公眾觀念的改變。根據IMS health數據,萬艾可2014年實現了47%的增長,占中國抗ED治療領域西藥類份額68%。

不過,與美國比較,美國ED就診率大大高於中國,ED治療類藥物的用藥量是中國的50倍,可以看到,中國還有大量患者沒有得到治療。姜輝教授認為,中國的性健康知識普及還遠遠不夠。

“偉哥”遇到互聯網

“男性疾病不像別的病,如果我們不教育,他沒有正規的渠道去瞭解,又不好意思跟人討論,患者就不去看病。”姜輝教授是國內男性健康教育活動上出鏡率最高的醫生,他最清楚公眾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