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立在博彩業上的澳門神話第一次感受到威脅。這個總面積30平方公里、人口60萬的城市是世界上最大的博彩中心,博彩年收入是美國拉斯維加斯的7倍。
除了賭業,還有什麼?
張翠玲穿了一件民國樣式的白色短襖,一手輓著深咖啡色的有蓋提籃,一手握著夾子。鋥亮的大理石地面映出她的影子,那影子不緊不慢地在人群中穿梭,不時停住,蹲下,夾起地上的垃圾,放進提籃裏。
在她身旁,操各種語言的遊客正對著相機擺出愉快的表情。拍照者則不停變換角度,試圖將眼前的景象統統收入鏡頭。這裏是澳門“威尼斯人”酒店的大堂,從入口直通娛樂場的長廊有四車道寬,由數十對大理石砫撐起。長廊的穹頂有三層樓高,繪滿文藝復興風格的壁畫,金色的線條和花紋縫合了每條綫與面、面與面的交接處,在燈光的賣力照耀下,整個大堂顯得金碧輝煌。剛走進來的韓國遊客帶著韓劇裏的驚奇表情說了句:“哇哦!”
這個亞洲最大的單幢式酒店於2007年亮相,開業前三天的日均客流量便超過10萬人次,如今它已成為澳門旅遊的標誌性景點之一,在旅遊網站的網友評分中,甚至超過了澳門著名地標大三巴牌坊。
張翠玲是“威尼斯人”幾百個清潔工的一員。為了最大程度降低清潔工作給客人帶來的不便,張翠玲和同事們都使用提籃撿垃圾的方式。她算不清工作的8小時裏會撿拾起多少垃圾,“很重的,等不到裝滿我就會去倒,一會兒倒一次。”
張翠玲身後的長廊直通“威尼斯人”的“心臟”——設有870餘張賭桌的博彩區。酒店用屏風圍出既開闊又兼顧私密性的空間,金紅兩色的屋頂和內飾營造出喜慶和富貴的氛圍。週六下午6點鐘,幾乎每張賭桌前都有賭客逗留。“荷官”們熟練地拍響鈴鐺——叮叮——投注結束,揭曉結果,裝作漫不經心的賭客們從眼睛裏洩露出歡喜或失望。
荷官顧青站在一張德州撲克賭桌後,入職兩年的他已可以從容應對各類客人。曾有賭紅了眼的東南亞客人把撲克牌撕得粉碎,顧青波瀾不驚,默默地等經理來撿起碎片,再用膠帶紙粘回原樣。顧青能從賭客的小動作裏洞悉他們的心態。比如,賭客將手中的籌碼一遍遍墩在桌上時,說明他們的內心越來越焦躁。
顧青不遠處的21點賭桌前,雷女士正起身離開。她今天手氣不錯,贏了一萬多,兩頰泛紅地講起玩21點的竅門和正確的賭博心態。“不要貪心,小贏一點就走。”雷女士的幹女婿曾在這裏輸掉一千多萬,她常以此例警醒自己。
數年前,作為三峽移民的雷女士舉家遷到珠海,並在當地做起了生意。孩子考上大學後,閑在家裏的雷女士便會三五不時地到澳門玩兒兩把,她自稱是以此“消磨時間”。
她步出“威尼斯人”。天色漸晚,酒店外的台階上三三兩兩坐著走累了的遊客和爭論誰輸得更多的賭客。楊仕軍扛著一袋水泥爬上臺階,一邊走一邊喊:“財神爺,讓一讓。”楊仕軍把來賭場的遊客統稱為“財神爺”。5年前,他從四川來到澳門做建築工人。因為不斷有酒店新建或內部再裝潢,楊仕軍所在的建築公司常常從賭場攬活兒。
“你不要賭。”剛到澳門時,一個當地朋友告訴楊仕軍,“我賭了20年都沒發財。”楊仕軍一直謹遵那位朋友的勸誡,“他已經看透了。”楊仕軍說。曾有個東北遊客和楊仕軍一起抽煙,一邊抽一邊悶悶地說:“我還沒明白怎麼回事兒,兩三千就沒了。”
“(他們)就是好奇,看看花花世界。”楊仕軍的工友馮健江總結大多數遊客的心態。
夜色染黑了天空。穿過橫跨路氹連貫公路的天橋,雷女士離開了“花花世界”。站在天橋上可以看到龐大的金沙酒店建築群和周身貼滿LED燈的銀河酒店,夜晚,永遠都會有遊客站在天橋上照相,他們永遠苦惱於如何讓自己的臉亮過身後的建築。
天橋的盡頭通向另一個世界。拐進德聖母灣街,周遭像是被突然降噪一般,靜謐的、洗凈光華的街道和社區緩緩排開。沿著官也街走進一個小巷,兩個籃球場大的街心花園裏擺著四張長椅,年輕的母親帶著女兒在花園裏散步,民居裏走出兩個年輕的葡萄牙男子,對坐在門口喝酒吹風。敞開的飯店廚房後門裏,傳出廚子高聲的歌唱。
這裏是澳門人日常生活的地方,氛圍與不遠處的賭場似乎沒有任何交集。但澳門實在太小了,坐在街心花園的長椅上,便能看到金沙酒店城堡狀的尖頂從夜幕中跳出來,降落在這棟簡陋的白色民居“頭頂”。市井生活和紙醉金迷就這樣怪異又融洽地糅合在了一起。澳門人知道,正是賭場的華麗燈光照亮了他們平淡、富足、年年有分紅的生活。
“沒有賭場,澳門活不了。”官也街不遠處的氹仔市政街市裏,開肉鋪的李大姐正把顧客挑好的凍鷄腿放在秤上稱。接受採訪的澳門居民總會不厭其煩地指出這一點。“我們找不到很多工作,賣手信、開飯店,或者在政府工作……澳門沒有什麼製造業。”李大姐說,“政府說要轉型,怎麼轉?我們什麼都沒有。”
掛滿紅包的蘋果樹
2014年,一直全速前進的澳門博彩業出現了2002年賭權開放以來的首次倒退。澳門博彩監察協調局公佈的數據顯示,2014年澳門博彩收入為3515億澳門元,比去年下降了2.6%。而僅僅一年前,澳門博彩收益的年增幅還是19%。頽勢並未在新的一年剎住車。2015年2月,博彩收益比去年同期下跌近一半。
撲面而來的寒意,凝聚在昔日吸金無數的百家樂貴賓廳。政府數據顯示,貴賓廳收益長期佔據澳門博彩總收益的六成以上,2011年,這一比例更高達73%。以澳門博彩股份有限公司(簡稱“澳博”)為例,其每張貴賓賭桌的日均凈贏額為26.6萬港幣,是中場賭桌7.2萬元的三倍還多。
收益滑坡正是從這裏開始的。2014年的二、三、四季度,澳門賭場貴賓廳收入分別同比下跌了6%、19%及29%。2015年初,澳門賭場運營商大衛集團宣佈關閉位於凱旋門、美高梅和四季酒店的貴賓廳。不久,金滿集團亦宣佈結束其在金沙城中心的貴賓廳業務。
誰動了貴賓廳的乳酪?輿論焦點對準了來自內地的反腐浪潮。
內地遊客一直是支撐澳門旅遊業的主力軍。據澳門統計暨普查局報告顯示,2014年來澳門旅遊的人次超過3150萬,其中來自中國內地的有2120萬人次,占總數的67%。
“威尼斯人”一名貴賓廳負責人早前曾對媒體透露,自2003年內地開放自由行以來,內地遊客已成為貴賓廳的主要客流。在各類媒體的報導中,來自內地的地方政府高官和國企幹部在貴賓廳裏一遍遍書寫著一注300萬港幣的傳說。但從去年7月起,持續的反腐壓力冷卻了這些昔日豪客的賭博熱情,亦降低了其對投注額度的“胃口”。今年3月11日,澳門中聯辦主任李剛再次發出警告,稱正嚴打內地官員赴澳門賭博,只要出入賭場,都會被發現。
盡管沒有直接數據顯示內地反腐導致貴賓廳蕭條,業界卻普遍承認這一內在邏輯。澳博執行董事梁安琪在1月初對媒體表示,中央打貪對行業必然有影響,加上經濟環境欠佳,預期未來數月博彩收入仍將繼續減少。
這是令澳門人擔憂的預言。建立在博彩業上的澳門神話第一次感受到威脅。這個總面積30平方公里、人口60萬的城市是世界上最大的博彩中心,博彩年收入是美國拉斯維加斯的7倍。
“每個城市都有自己的特色,澳門就是博彩。”在氹仔一家手機店工作的Jesse說,自己從來不覺得澳門憑藉賭業發展有什麼不好。對像他這樣20出頭的年輕人來說,“澳門一直是個旅遊城市。”在澳門人的記憶中,博彩業貫穿了這座城市的歷史。
1842年,鄰埠香港割讓給英國,澳門的貿易港地位逐漸被香港取代。為瞭解決收入拮据的燃眉之急,澳葡政府在1847年宣告賭博業合法化。至19世紀後期,博彩業已成為政府的主要收入來源。澳門亦開始以博彩聞名,被稱為“東方蒙特卡洛”。
1937年,澳葡政府頒令,將所有博彩業專營權集中,進行統一招標。澳門博彩業從此走上規模化發展。1962年,由何鴻燊、葉漢、霍英東聯手經營的澳門旅遊娛樂有限公司(簡稱“澳娛”)競標成功。此後40年,澳門博彩業一直由澳娛壟斷,博彩業亦進入高速增長時期。1975年,澳門博彩收益達60億澳門元。
盧兆婷依然記得二十年前澳門賭場的盛大和繁華。在博彩業工作超過15年的她,如今是澳門理工學院博彩教學暨研究中心的娛樂場實務培訓職務主管。盧兆婷於1980年代入行,在澳娛做“荷官”,每天要穿旗袍上班。她懂英語,經常會派去給素質較好的外國遊客服務。
“生意非常好,賭場都坐爆了,還有人在外面排隊。”盧兆婷回憶道,“客人主要來自香港、泰國和日本。日本人組團來,人很多。泰國人和香港人最有錢,有的賭一場下來要3000萬(港幣)。”
那時“荷官”有一份令人羡慕的薪水。盧兆婷回憶道,當時平均工資是3000澳門元,而她做“荷官”一個月能拿9000到一萬三四千。
至80年代末,博彩業已成為澳門的第一大産業。1990年,僅博彩稅收就高達19億澳門元。
2002年,澳門特區政府宣佈開放博彩經營權,三家公司獲發牌照——澳娛新組成的澳門博彩股份有限公司(簡稱“澳博”)、銀河娛樂場股份有限公司(簡稱“銀河”)以及永利度假村(澳門)股份有限公司(簡稱“永利”)。
其後,這三家公司又以“轉批給”的方式發出三張“副牌”,獲得者是美高梅金殿超濠股份有限公司(簡稱“美高梅超濠”)、新濠博亞博彩(澳門)股份有限公司(簡稱“新濠博亞”)和威尼斯人澳門股份有限公司(簡稱“威尼斯人”)。
兩三年後,一座座豪華時尚的賭場在澳門各處拔地而起。官也街中心咖啡美食店的老闆梁先生依然記得路氹連貫公路從前的風景,“公路東面就是大海,哪有現在這些賭場?”
氹仔和路環本是澳門的兩座離島,1969年,連接兩島的路氹連貫公路落成,並形成了一道生態奇觀——路的西邊形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