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事並不如煙——《李希凡自述——往事回眸》編後記

眾所周知,做“紅學”研究,繞不開李希凡這個名字。李希凡因“小人物”稱謂聞名於世,而這個稱謂是毛澤東賦予的。

初見李希凡這個曾經顯赫一時的風雲人物,是在2010年10月中國人民大學紀念馮其庸先生從教60周年學術研討會上,他作為特邀嘉賓在大會上發言。其間得知他正在寫自傳,我便毛遂自薦,希望有幸做責編。他當時沒有允諾,只推辭說有幾家出版社找了他,他還未寫完,等完稿再說。我知道他是一個有故事的人,作為當年被毛澤東欽點的“小人物”,他的一生充滿傳奇。出於編輯的職業敏感,我相信,他的自傳一定很精彩,有賣點。所以極力爭取,宴會上主動敬酒、合影,索要聯繫方式。儘管如此,回滬後我並未抱太大希望。因為像他這樣的名人,出版社總是趨之若鶩,我與他素不相識,又無人舉薦,一面之緣而已,他沒有當面拒絕,無非出於禮貌罷了。頗感意外的是,不久後一個週末的下午,我接到李先生電話,說是《名人傳記》正在刊登他的部分回憶文章,有興趣的話,可以找來看看。這讓我受寵若驚。2011年元月北京圖書訂貨會期間,我專程赴京去李先生家拜訪。走進先生家,一股書香之氣撲面而來。客廳寬敞明亮,裝潢考究。李先生自豪地說,這得益於在美國大學做教授的小女兒的資助。還記得那天我們的談話,就從熱點話題“房子”開始,李師母也加入到談話中來。與印象中皓首冷面的老學者形象不同,李先生鶴髮童顏,聲音洪亮,笑容可掬。而李師母風度翩翩,氣質不凡。李先生介紹說,李師母離休前曾在中央國家機關黨委和中國劇協工作,李先生與師母原本是大學同學,這讓我肅然起敬。李先生饒有興致,談到李少紅導演的新版電視劇《紅樓夢》,談到《百家講壇》劉心武揭秘《紅樓夢》、於丹說《論語》,先生對時下熱鬧非凡的所謂“揭秘”、“心得”似乎頗不以為然。李師母大約此前對出版社有不良印象,委婉地說李先生這本自傳要自費出版,自己發行。李先生哈哈地笑著,不置可否。我內心忐忑,不知如何轉圜,絮絮叨叨地表示一定盡心、盡力、盡責,做好出版服務……李先生仍舊哈哈地笑著,不忍心拒絕我,我適時拿出事先準備好的出版合同,李先生並不顧忌師母阻止的目光,徑直去書房簽好合同還給我……當時的情景歷歷在目,而李師母來不及看到書稿付梓,竟已駕鶴西去,每憶至此,我都感到特別的遺憾和難過……

李希凡,原名李錫范。20世紀20年代出身于原河北通縣(現為北京市通州區)武定庵胡同一個小知識分子家庭,兄弟姊妹六人。其父李炳文本是飽學之士,曾做過天津北洋大學校長的英文秘書和北京甘石橋郵政分局的局長。可惜好景不長,父親終因參加全國郵電工人大罷工而告老還鄉,他也品嘗了“從小康墜入困頓”的落寞,從14歲開始,先後當過洋服店的學徒、印刷廠的童工,經常食不果腹。一般而言,時光深處,生命之初的記憶難免模糊,零碎片斷,但在李希凡筆下,家事種種,鄰裏鄉親,卻清晰完整。少年時代的苦難與悲愁,並沒有抹黑生命的底色,反而因親歷感受的豐富而增添了記憶的色彩。後來,在饑餓與失學的“求生苦旅”中,他終於聯繫上了久無音訊的大哥、大姐。20歲開始,他寄居在山東大姐家,大姐夫趙紀彬是著名學者,時任山東大學文史系教授。在姐姐家,他的任務是早晚接送外甥上下學,晚上為姐夫趙紀彬做筆錄,由此開始接觸“學術”。不久經趙紀彬引薦,他在山東大學文史系當旁聽生,聆聽了一些著名專家、學者如楊向奎、王仲犖、蕭滌非、馮沅君、陸侃如等先生的教誨。後經華東大學幹部培訓班、山東大學中文系、中國人民大學哲學研究生班,李希凡有幸成為新中國第一批大學生,接受了系統的培訓、教育,並憑藉勤奮與天賦,進入“學術殿堂”。他的理想,本是做一個像姐夫趙紀彬那樣的學者。然而,人算不如天算。奇跡發生在1954年。他與大學同學藍翎合作,在《文史哲》雜誌發表了一篇《關於〈紅樓夢簡論〉及其他》的文章。這篇文章引起了毛澤東的關注和重視,稱“這是三十多年以來向所謂《紅樓夢》研究權威作家的錯誤觀點的第一次認真開火”。很快,《人民日報》在毛澤東的授意下發表了袁水拍的文章《可貴的第一槍》,文藝界的“大人物”郭沫若、茅盾、周揚都相繼出場。從最初的一場普通學術論爭,到文化界、思想界對俞平伯、胡適主觀唯心主義的批判,再到後來在全國範圍內對胡風思想的批判,這是李希凡和藍翎這兩個當時還名不見經傳的“小人物”所始料未及的。雖然對這場“批判運動”至今眾說紛紜、褒貶不一,作為這場運動的當事人和親歷者,五十餘年後回望這段歷史,李希凡仍然認為,在1954年那樣的思想文化環境裏,清理和批判胡適資產階級唯心主義學術思想是必要的,是毛澤東從建國前後就十分重視的反對歷史唯心主義鬥爭的繼續。1954年的紅學論爭,不僅是紅學史上的大事件,同時也是黨史上的大事件。就是這一看似偶然實則必然的事件,改變了不少人的命運。李希凡也由此“名揚天下”,開啟了新的人生旅程:1954年即當選全國第二屆政協最年輕的委員;1955年出席第一屆全國社會主義建設青年積極分子大會,並獲獎章;同年6月,作為新聞界代表,出席國際青年聯歡節,出訪東歐和蘇聯……在以後的特殊年代裏,作為《人民日報》文藝評論員的李希凡更是意氣風發,激揚文字,成為大大小小文化運動中叱吒風雲的人物,甚至受到明星般的追捧,當年中國人民大學的才女程海果,就以林希翎為筆名,意即“兩個小人物”李希凡、藍翎的名字中各取一字……

《往事回眸》不只是李希凡有關紅學歷史的回眸,而且是李希凡對自己八十餘年生命的回眸,是他八十餘年多彩人生的自述傳和心靈史。他的童年,他的夥伴,他的家庭,他的婚姻,他的讀書生涯,他的“藝術人生”,也都在書中有精彩的呈現。

毋庸諱言,作為一本自傳,該書不可避免地帶有較濃烈的個人色彩。作者一生的苦樂悲歡,打上了時代的深深烙印。作者自稱“毛派”,對毛澤東的知遇之恩心存感激,當不難理解。畢竟由於毛澤東的“欽點”和特別關懷,他才有了與眾不同的多姿多彩的人生。本來,他給自己設計的人生定位是做一名研究型學者。1954年秋,他給當時的文化部長周揚寫信,表達自己研究生畢業後想去社科院文學研究所工作的願望,周揚轉達毛澤東的意見表示反對,因為毛澤東認為“那不是戰鬥的崗位”。於是,從1955年至1986年,他就一直在《人民日報》文藝評論部“戰鬥”不止,發表了大量的文藝評論,如對“文革”前十七年的優秀長篇小說《紅旗譜》、《青春之歌》、《林海雪原》、《創業史》、《紅岩》、《苦菜花》、《歐陽海之歌》等,均發表了頗有影響的評論文章。此外,他還寫了不少戲劇電影評論。如對歷史劇問題、鬼劇問題、《琵琶記》與封建道德問題、楊家將與《四郎探母》問題、戲劇的推陳出新問題等,都發表過頗有見地的探討文章。他自稱“好戰分子”,“什麼討論都想插一嘴”,並且承認曾寫過“過火”的批評文章,“運動”中也曾錯誤地批判過一些好同志,同時他個人也曾受到不公正的對待。作為歷次大大小小政治運動的親歷者,雖然過往的論爭似乎已有了一些歷史結論,但當事人從個人視角對某些歷史事件的描述,還是頗值得玩味的。尤其是對某些歷史人物的褒貶,雖難免不從個人情感出發,但總體上是公允、平和的,反思是理性的。“文革”中那一段不堪回首的歲月,作者也能以客觀、平實的文字予以記錄,體現了知識分子自知、自省與自信的精神。正因為從獨特視角來回眸歷史,才更凸顯出這本書的價值所在——它是一個時代的縮影,是時代悲劇中與眾不同的個人記憶。如作者與藍翎的合作以及後來的是非恩怨;毛澤東、周恩來對作者的特別關懷;江青對作者的“賞識”以及作者的“不識抬舉”;“四人幫”對作者的拉攏;文藝界一些“大人物”在歷次文藝運動、文化論爭中的沉浮;《人民日報》一些重要社論出臺的內幕等等,都是這本書精彩的看點,是彌足珍貴的第一手史料。

往事並不如煙。在歷史沉寂幾十年之後,發生了王學典與李希凡關於“紅樓夢研究”大批判緣起的“論戰”。李希凡認為,有人舊事重提,罔顧事實,“來者不善”——憤怒之情,溢於言表。應李希凡先生要求,在本書末尾增加“附錄”,收錄他與王的“論戰”文章。這樣也好,越爭論,也許越能還原歷史真相,對讀者而言,越有啟迪和借鑒的意義。是非曲直擺上臺面,讀者自有明辨的能力。

(梁惠/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