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鐵健:書生革命者的革命工人觀——重讀《瞿秋白文集》所想到的

年來多疾,半載未曾讀書。近日稍好,重讀《瞿秋白文集》中上世紀二十年代作者所寫中國革命理論中有關工人的一些論著,參讀已故陳旭麓先生,以及時下學人王奇生、王學泰、郭緒印、周建超、沈寂的著作,受益甚多。

瞿秋白高度評價中國工人階級的先進性、革命性,說他們的鬥爭一開始便是革命的政治鬥爭,成為中國民族民主革命的“元核”、“主幹”、“骨幹”、“原動力”、“先鋒”和“主力軍”。在國民革命中,工人階級應與農民聯盟,參加和領導革命政權,建立和領導革命武裝,要與資產階級爭奪領導權,並經過自己政黨即中國共產黨的領導達致這一目標。實則,領袖中國革命的應當是共產黨。此中道理明白通透,過去講得不少,這裏不多說。

瞿秋白也關注中國工人的弱點。1921年1月到達莫斯科前夕,還不是政治家的他,以知識分子的眼光,撰寫《中國工人的狀況和他們對俄國的期望》一文,就說到唐山礦工“沒有文化,完全沒有精神需求”。勞動之餘“找不到正當的娛樂,就把休息時間用來滿足他們的低級趣味。大城市裏,工人在業餘時間玩牌、賭博或者進妓院。一旦失業,就去偷盜、行乞和搶劫”。文中提到工人組織“同鄉會”與“幫會”(《瞿秋白文集》政治編第一卷第172、173頁)。1929年12月,瞿秋白在《中國資本主義發展的問題》一文中,指出中國工人階級“還有不少的私有觀念,地方主義、幫口的習氣”(同上書,第六卷,第794頁)。這樣清醒的觀察,可謂切中實際,抓住了當年部分工人的某些中國“特色”。

中國傳統的地緣、業緣和幫會秘密結社組織,是現代工人組織和工人運動發展的大障礙。以上海為例,其幫口多呈地域性,如江南幫與江北幫,具體化則有寧紹幫、福建幫、山東幫、安徽幫等。幫口首領,就是工頭。王奇生《革命與反革命》一書說,由工頭招來同鄉或親友進廠當工人,工人信任並依附工頭。共產黨透過幫口才能把觸角伸向工人,通過幫口介紹才能吸收工人入黨或發動工潮。工頭權威由此強化,工人唯工頭是聽。工頭利用共產黨和工會賦予的身份,由幫口首領一變而為“工人領袖”或中共支部書記。工頭往往利用這種身份,控制和壓迫工人,並在中共工會與工人群眾之間上下其手。一面挾中共工會之威以號令工人,一面借工人之勢脅迫中共工會。五卅反帝運動獲勝,端賴兩大支撐:一是民族主義反帝愛國的精神基礎;二是三百萬大洋巨額捐款的物質基礎(陳按:其中9/10由資產階級提供)。後者,使一般工人養成“罷工要發救濟費”念想,也使工頭養成從中“揩油”惡習。1926年8、9月間上海小沙渡日廠工潮,便是中共組織遭工頭擁眾脅迫所致,工潮自始至終由“工人領袖”操控,其目的也是從中“揩油”漁利。中共在利用幫口的同時,反被幫口利用(參見王奇生《革命與反革命》,社科文獻出版社2010年版,第137-149頁,154-156頁)。

幫會,歷史悠長,地域廣闊,埋藏深密,非幫口可比。華南有天地會,華西有哥老會,華東以青紅幫最為發達。上海青紅幫,深殖於三教九流之間,工人中尤其根深葉茂。洪門又稱洪幫、紅幫。紅幫乃後起的哥老會支派,清末由華西向華東伸展,踞江淮、東南沿海地區。青幫,源于安清幫,在漕運糧幫根基上,興起于江淮和長江下游沿海,以上海為重鎮。青幫自認源出洪門,卻為清朝運糧,為朝廷安穩效力,與反清的洪門宗旨大悖。後因同被清廷鎮壓,雙方在抗清時互相滲透、逐步合流,遂有青紅幫之稱。辛亥革命中滬、杭、揚光復,均有幫會參加對清軍作戰。

民國初年,蘇、皖、魯、豫等地青幫遭到革命党和袁世凱雙重鎮壓。青幫領袖人物陳其美任滬軍都督,上海青紅幫受其保護。青幫人物雲集上海,靠租界當局支持,經營毒品、賭場、妓院,廣收徒眾。到1920年代,門徒已達十萬以上。昔日流氓、鹽梟、盜匪,一變而為租界捕房探長、督察長,如黃金榮。有的則躋身於法租界公董會華董之位,如杜月笙、張嘯林。黃、杜、張,並稱青幫三大亨。先後盤踞於上海的皖、直、奉系軍閥盧永祥、張宗昌、楊宇霆、孫傳芳、李寶章,都是青紅幫的靠山。

幫會以遊民為基本群眾,雖無宗教觀念和明確政治意識,卻組織嚴密,紀律嚴格,懲罰嚴厲,是具有神秘性質的隱性地下團體。遊民最關心自身生存,毫無道德底線。一旦有官做,有飯吃,有女人,獲衣食淫樂之源,其他原則皆可拋棄。“有奶便是娘”、“刀切豆腐兩面光”,隨時可為權勢政治所驅使,充當打手殺手。既可借勢抄殺異黨,又為投靠新主撈取資本,手段淩厲陰損,油猾狠辣,兼而有之。

遊民不代表新的生產因素,而是在舊的生產體系崩潰中走投無路脫離宗法秩序的人群。幫會集結遊民,成為社會極不安定因素,統治者害怕這種不安定,革命黨則需要這種不安定,這就構成遊民幫會的歷史作用(參見陳旭麓《浮想錄》)。共產黨重視遊民的巨大能量,五卅運動前已在上海與幫會結交,李立三、鄧中夏、李啟漢均參與其事。不少幫會首領變成“工人領袖”,與中共爭奪工人群眾。五卅運動中,中共與工商界資本家、幫會頭目建立聯合陣線。上海工人武裝起義,幫會扮演重要角色。上海總工會委員長汪壽華、工人糾察隊領導人顧順章等共產黨人都加入青幫,與青幫三大亨黃金榮、杜月笙、張嘯林往來頻繁。幫會秉持“多個朋友多條路”的信條,寄望於中共得勢,幫會受益。杜月笙對汪壽華說:“現在我幫你們的忙,將來你們幫我們的忙。”(上海檔案館編《上海工人三次武裝起義》,上海人民出版社1983年版,第273頁)杜月笙派徒眾參加起義、加入工會,並在工人糾察隊中形成一股不小勢力。幫會還籌募經費,資助工運;安排中共與租界當局建立聯繫;提供情報,助陳獨秀、羅亦農脫險;保護租界內中共人員安全,提供中共開會議事方便,等等。(本文有關幫會文字,參考王學泰《遊民文化與中國社會》,學苑出版社1999年版;郭緒印《清幫秘史》,上海人民出版社2002年版;周建超《大革命時期中共與上海幫會工作的政策與策略》,《黨史研究資料》2002年第一期。)陳獨秀、瞿秋白這兩位書生革命者,都對幫會的動搖性、破壞性有所估量,但是對蔣介石和國民黨人與幫會的深厚關係,以及國民黨右派多方拉攏三大亨,卻疏於警惕和防範。蔣介石以六十萬大洋收買幫會,三大亨轉而投蔣反戈。汪壽華被誘殺,工人糾察隊和工人群眾被屠戮,釀成四•一二“清黨”反共政變,在中國現代史上寫下殘暴血腥的一頁。瞿秋白反復閱讀魯迅的《阿Q正傳》,看重的正是那個以奪權殺仇、搶女人、弄錢財為目標的遊民造反者失敗的典型故事。

馬克思、恩格斯在《共產黨宣言》中寫道:“流氓無產階級,是舊社會最下層中消極的腐化的部分。他們在一些地方也被無產階級卷到運動裏來。但是,由於他們的整個社會生活情況,他們更甘心於被人收買,去幹反動的勾當。”流氓無產階級,在中國被稱之為流氓、癟三、痞子、二流子、遊民、流氓無產者、雞鳴狗盜之徒、勇敢分子或“革命先鋒”,等等。受其害者貶之,得其助者褒之,不一而足。老友沈寂先生說,沒有民粹主義與烏托邦背景的馬克思、恩格斯,看到了流氓無產階級是雨後叢林中一朵最有毒性的蘑菇,而有著民粹主義與烏托邦美妙幻想的某些中國人,則可能以為遊民倒是雨後叢林裏一朵嬌豔無比的鮮花呢。這個諷喻,真切生動,精彩妙極。1928年4月,瞿秋白審視大革命失敗和盲動錯誤教訓時,不無自我嘲諷地說到“一些浪漫的小資產階級革命家”,熱衷於“用強迫手段劈去農村人家的祖宗牌位,用強迫手段去剪掉老婆的頭髮,用強迫手段去放掉纏足婦女的纏腳布……他們是何等徹底的勇敢的文化革命家呵。”(《瞿秋白文集》政治編第五卷,第399頁)比起1927年4月他著文盛讚湖南農民運動中“過火”行為的言論,這個批評與自我批評,已有可喜的霄壤之別、懸殊之變了。

中共建立初期,陳獨秀為首的中央領導層,知識分子居多,繼任者瞿秋白也是書生。1928年,聯共(布)和共產國際指令中共領導層“工人化”,一手包辦中共六大領導人選。此前,工人在中委、政治局中只占1/10。六大中委,工人占52%,候補中委占38%,政治局常委占3/5,候補常委占2/3。工人出身的如向忠發、顧順章、王雲程、盧福坦、胡均鶴等都聚集於中共高層,掌握實權。後來的歷史證明,這些人根本不夠格。從顧、向叛變開始,先後有十四人投敵。中共在白區尤其在上海的組織,幾乎全軍覆沒。事過半個世紀,“文革”中被縱容抬舉的幾人幫成員王洪文,更是變態狂悖、禍亂華夏的小丑,至今成為一大笑柄。

崇尚遊民中的痞類,譽之為最勇敢、最堅定、最革命的“先鋒”,實乃誘導一種人生範式。帶有反社會、反傳統、反文化、反智性和政治利己性的、本來受到多數人憎惡的“遊民文化”,極可能搖身一變,以草根革命文化美名潛入社會主流話語和思維,將其自私、愚昧、野蠻、殘暴、鬥狠、冷酷和恐怖予以合法化,浸淫於社會各層面。其危害之大,創傷之巨,已為歷史反復證明,而其深殖廣被的惡濁病毒,恐非幾代、十幾代人所能根絕淨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