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瓦戈醫生》: 被現實撲滅的理想之光

《日瓦戈醫生》新譯本面世

俄羅斯偉大詩人、作家帕斯捷爾納克的鴻篇巨制《日瓦戈醫生》已由翻譯家藍英年先生重譯並與讀者見面。

《日瓦戈醫生》敍述的是俄羅斯在1905年革命前後社會大變革時期的真實場景,反映沙俄晚期和1905年革命初期罷工、暴動,紅軍白軍混戰,以致第一次、第二次世界大戰給俄羅斯及其人民帶來的無盡災難。社會大變革初期,以知識分子為代表的人民大眾對革命充滿希冀、熱望和興奮。他們熱情追隨革命,懷著“忠於革命、讚賞革命……1905年革命時期崇拜勃勒克(二十世紀二十年代俄國青年知識界崇拜的偶像,俄國象徵主義最偉大的詩人——筆者)的青年學子所理解的革命。”然而他們追捧的革命太理想化了;接下來的經濟癱瘓、生活困頓、戰亂頻現、民不聊生的現實使他們對社會的變革、動盪產生迷茫、失望。作者筆下雖然是祖國母親的累累創傷,是勞苦大眾的苦難生活,但日瓦戈們沒有怨恨,沒有沮喪,他們與命運抗爭。俄羅斯不屈不撓的民族精神才是這部巨著的中心思想。讀者追隨作者的心路探索著他筆下主人公人性中的真善美和動人心弦的親情與愛情交織與矛盾,讀來不免落淚。

歷經半個世紀的時代變遷,筆者只以一名俄羅斯文學愛好者的目光,拋開赫魯曉夫的評論,拋開一些“文人墨客”對它的溢美抑或詆毀,用不帶成見的心態閱讀、品味這部巨著的真正內涵——帕斯捷爾納克所要表達的是用文人的風骨、詩人的情感編織出的現實主義和浪漫主義的愛國史詩,一段真正的蘇俄變革時期的歷史。“生命、人性、愛情”才是這部巨著的精髓。

理想與現實的撞擊

在1905年革命時期,生活在水深火熱中的俄羅斯人民期盼著和平與幸福,那些溫順善良的老百姓,渴望的只是溫飽與安寧,而對當年新一代知識分子來說,革命則是他們內心激動、表現活躍的支點。沙皇被推翻了,革命勝利了,眼見著理想世界就會凸現在眼前——已經成為醫科大學畢業生的日瓦戈情不自禁地說:“多麼高超的外科手術啊!一下子就巧妙地割掉了發臭多年的潰瘍!”。推翻一個舊制度,建立一個新政權,這讓沙俄晚期知識分子的完美理想主義得以實現,這是多麼令人振奮的事啊!然而,隨著革命大潮的來臨,必將是“泥沙俱下”。暴動、戰亂、貧窮、饑餓、寒冷、遷徙……,知識分子理想化的前景,在動盪不安的現實面前模糊了、消失了。這樣一個完美理想和殘酷現實的落差,使日瓦戈醫生心境落入穀底。日瓦戈醫生一家的命運就是當時知識分子和平民百姓的生活縮影。自幼成為孤兒的他,在其曾任神職的舅父尼古拉•尼古拉耶維奇的影響下,懷有博愛、仁善之心,孤獨、自立的心態使他養成了獨立思考、勇於質疑、善於沉思的性格。少年日瓦戈寄居在舅父的摯友、遠親、農學家亞歷山大•格羅梅科家裏,受到良好的教育,並與其女冬妮婭結為夫妻。此刻他們的生活和命運受到嚴酷的現實左右。在戰亂中日瓦戈離家三年,“三年時間的變化杳無音信,戰地轉移、戰爭、革命、動盪射擊、陣亡的場面、死亡的情景,炸毀的橋樑,毀滅、火災——所有這一切都變成虛幻,真實的是令人頭暈目眩的列車接近家了……”。然而莫斯科混亂不堪、缺衣少食,迫使他們又不得不遷徙到冬妮婭外祖父的領地烏拉爾。一路上歷盡艱辛,看到的是滿目瘡痍:正人君子、騙子無賴、市井小民各色人等的世間百態和混亂不堪。在烏拉爾他們過著農民一般的日子。但命運捉弄著他,在一次回家的途中他被紅軍遊擊隊擄走。由於他的醫術被派做遊擊隊的醫生。他懷念他的妻子冬妮婭和孩子,他也想念他在受傷時結識的女友拉拉,他想趁機逃回莫斯科。從西伯利亞到莫斯科,那麼遙遠,孤身一人,眼前不是茫茫雪原、就是濤濤林海,拖著羸弱的身軀,形單影隻徒步跨越渺無人煙的浩瀚莽原……但他心中還燃燒著為他照亮黑暗之路的火苗——那火種就是俄羅斯、莫斯科,拉拉、冬妮婭、兒子,還有他鍾愛的寫作和生活中的一切。死亡與生存的博弈,理想與現實的撞擊,無時無刻不在他心中縈繞——堅持走下去,走下去,光明在前面。作者筆下的日瓦戈醫生,代表了當時知識分子的生存狀態和心理狀態。

永恆的生命與愛情

在《日瓦戈醫生》的後半部,作者以濃墨重彩描寫生命與愛的主旋律。日瓦戈母親的死亡給他幼小的心靈留下深深烙印。生命的寶貴、人性中的善良、博愛,在他心中紮下了根。在亞歷山大•格羅梅科家,又受到良好教育和薰陶,在他心中培養著理想主義。他與冬妮婭兩小無猜,在冬妮婭母親的贊許下結為夫妻。在前往烏拉爾途中、在饑寒交迫的歲月裏他們的親與愛戰勝了一路的艱辛。冬妮婭是好妻子好母親,她愛尤拉(日瓦戈名字的愛稱),愛他所做的一切,當她得知自己的丈夫與拉拉相交甚好時,她只是痛苦地隱忍著,她只願他過得好。她一家最終被驅逐出境,冬妮婭跟隨老父、帶著一雙兒女遠去法國,行前給丈夫留下一封信:“我在任何事情上都不責備你。絕不怪你。照你自己的心意安排生活吧。”而日瓦戈深愛著自己的妻子兒女,這種親情之愛、和與拉拉的男女之愛在他的心中時刻拼搏著。

少年時代他在莫斯科的一次聖誕晚會上,偶然見到拉拉少女時代的嬌豔,讓他怦然心動,一種朦朧的情感讓他感到了愛情的萌生。而再次相遇,是在日瓦戈因受傷住進野戰醫院,拉拉是那裏的一名護士。此刻他們都各自有了家庭,都愛著各自的丈夫和妻子。而他們身上的活力、內在的氣質卻相互吸引著,但他們壓抑著、隱藏著,特別是拉拉,她竭力想著不在身邊的丈夫。

偶然也許是必然的結果,在冬妮婭外祖父領地瓦雷金諾市的一個圖書館裏他們再次相遇。日瓦戈似乎按捺不住自己的感情。“他對冬妮婭不忠,是因為他更愛別人嗎?不是,他沒選擇過任何人,沒比較過。‘自由戀愛’的想法,‘感情的權利與要求’這類話對他格格不入。……”實際上他與拉拉的愛才是他的“初戀”。他與拉拉的感情發生了碰撞,激發出愛情的火花。在兩個人都見不到丈夫和妻子這段時間,只有他們的愛支撐渡過了一個個難關。還應該看到的是,在作者抒發日瓦戈愛戀、思念、矛盾、掙紮的情感交織中,那細膩的筆觸、逼真的擬人手法,把周圍的景致、風光,花草、溪流描寫得令人震撼、心動,詩人的情愫躍然紙上。

拉拉深愛著自己的丈夫帕沙•安季波夫,而安季波夫由於自己的革命熱情和對妻子的誤解而參軍,最後雖然官居高位,但因為革命大潮的混亂、過度的自信,還因為“知道的事太多”被布爾什維克政權窮追不捨。當他最後與日瓦戈相遇並得知拉拉是那樣摯愛他時,他悔恨交加,但難以逃脫紅軍的追捕和無法再見拉拉而開槍自殺。

生命、愛情永遠是人類文明的話題。在《日瓦戈醫生》這部書中,我們看到生命和愛情是人類歷史長卷中的制高點。在作者筆下,無論是困惑、災難、病痛、流離失所,都在生命和愛情的面前潰敗了。日瓦戈和拉拉的純潔真摯的愛戀支撐著他們、激勵著他們突破一個個革命大潮中的巨浪險灘。然而這卻是一場悲劇:感情戰勝不了現實,拉拉力主日瓦戈去尋找已被驅除出境的冬妮婭。日瓦戈心力交瘁,猝死街頭。

當拉拉得知日瓦戈醫生的死訊,出殯前她趕到了,“她走到安放在桌子上的棺材前,踏上凳子,慢慢向屍體畫了三個大十字,吻死者冰冷的額頭和雙手,……她好一會不說話,什麼也不想、不哭泣,用整個身體、用頭、胸、靈魂和像靈魂一樣巨大的雙手…..匍匐在鮮花和屍體上。”拉拉對日瓦戈之愛是靈魂與靈魂的碰撞與結合,是情愛的最高境界。這種愛能戰勝世間各種物質力量,但遺憾的是它最終沒有躲過命運的打擊。

作者的影子日瓦戈

《日瓦戈醫生》雖然不是作者的“自傳”,但其中能看清作者一生的大概脈絡。作者帕斯捷爾納克1890年生於莫斯科。父親是莫斯科美術,雕塑、建築學院教授,著名畫家,曾為托爾斯泰小說《復活》畫過插圖。母親是著名鋼琴家,魯賓斯坦的學生。父母的摯友奧地利詩人裏爾克對他影像頗深,是他崇拜的詩人。在這樣一個環境中成長的帕斯捷爾納克聰慧、善於思考,青年時代就在文壇嶄露頭角並結識了勒布洛夫和馬雅可夫斯基等大家。1914年,他的第一部詩集《雲霧中的雙子星座》問世,從此活躍在詩壇。此後他的文學生涯大起大落,對於一個受到文化家庭薰陶的知識分子來說,他對革命的看法就可以從《日瓦戈醫生》中看到——1905年罷工風潮、十月革命、第二次世界大戰、內戰、新經濟政策……帕斯捷爾納克親身經歷了這一切。他雖然曾一度被布哈林樹為詩人的榜樣,但他的個性使他與那些工農兵作家格格不入,工農兵作家同樣敵視他。他對現實的一切都有自己獨到的見解,他對生命、人性,對暴力、血腥的看法與當時的大環境很不協調。此刻在他心中醞釀著一種寫作的衝動。他和伊文斯卡婭的相識把這種衝動變成了現實,拉拉的原型就是伊文斯卡婭。在《日瓦戈醫生》譯後記中提到“……這裏只重點介紹一位與《日瓦戈醫生》有關的女友伊文斯卡婭。”“……伊文斯卡婭是帕斯捷爾納克的崇拜者,讀過他所有的作品,帕斯捷爾納克欣賞伊文斯卡婭的文學鑒賞力和她的容貌……兩人相愛了。”此後帕斯捷爾納克的一切寫作、出版事務都由伊文斯卡婭出面協助甚至主持。在帕斯捷爾納克最困難的時期,伊文斯卡婭始終站在他一邊,可以說是他的精神支柱。《日瓦戈醫生》歷經種種磨難最終在意大利出版,伊文斯卡婭功不可沒。他們的愛情結晶——伊文斯卡婭的胎兒,也因受帕斯捷爾納克的牽連而流產。1958年帕斯捷爾納克獲得諾貝爾文學獎後,遭到前蘇聯宣傳輿論界及御用文人大肆攻擊,不明真相的群眾對他進行詆毀、謾駡,特別是對伊文斯卡婭進行迫害,這是帕斯捷爾納克的軟肋。最終他放棄領獎,違心地作出檢討,兩年後病死在莫斯科郊區。

日瓦戈就是作者的影子,也是革命大潮中知識分子從希望到失望至絕望的起落沉浮的代表。從作者的寫作手法上,全篇沒有站在哪個方面,沒有對革命、對紅軍、對布爾什維克有任何指責,只有真實的反映、娓娓的敍述,用誠摯的語言傾訴對俄羅斯的愛;似乎在他懷中是一個貧病交加的愛子,抑或是擁抱著一個羸弱多病的母親,向世間尋求醫治和援助。不難看出,《日瓦戈醫生》是作者為斯大林時期蘇聯知識分子的呼救和呐喊,也是為自己的生命和愛情的傾訴和紀念。

(曾昭華/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