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際悲歌歌一曲”——毛澤東與《國際歌》

1920年代初,通曉俄文的瞿秋白將《國際歌》譯介到中國。毛澤東對西洋音樂似不甚瞭解,但對這首第三國際(即共產國際)規定的共產黨黨歌,應當耳熟能詳。在他筆下最早出現的有關《國際歌》的文字,大概是1930年7月所作的《蝶戀花・從汀州向長沙》:

六月天兵征腐惡,萬丈長纓要把鯤鵬縛。贛水那邊紅一角,偏師借重黃公略。

百萬工農齊踴躍,席捲½¬西直搗湘和鄂。國際悲歌歌一曲,狂ì¬為我從天落。

這首詞連同另外五首作於同一時期的作品,以《詞六首》為題,首次發表在1962年5月號的《人民文學》上。郭Ĭ若為此撰寫《喜讀毛主席的〈詞六首〉》。在這篇萬言詮釋文字中,對這兩句作了這樣的解釋:

這是說共產黨所領導的紅軍,在½¬西、湖南等地,卷起了一次特大的革命風暴,就像從天而降的一樣。“國際悲歌”就是《國際歌》。為什麼要加上一個“悲”字?因為那歌詞是很悲壯的。請聽,那歌聲在呼喚:“起來,饑寒交迫的奴隸!起來,全世界受苦的人!”中國人民是起來了,在党和主席領導下卷起著一陣又一陣的“狂쬔。

然而,對“國際悲歌”有不同的理解。1964年1月,《毛主席詩詞》擬出版英譯本,毛澤東應譯者請求,逐一解答了32個疑難問題。其中第5個問題即是“國際悲歌歌一曲”,毛的答復是:“悲”是悲壯之意,顯然是認同郭Ĭ若的解釋。(可資佐證的是,毛澤東在審閱郭文時,刪去瞭解讀《憶秦娥・婁山關》的一大段文字,興之所至,以郭的口吻重寫了一段長達600餘字的釋文。)

令人費解的是,郭Ĭ若在“文革”中對這兩句詩又作了“改是為非”的解釋。1968年3月,他在答復北京師範大學《毛主席詩詞淺釋》編寫組的信中道:關鍵在於“國際悲歌”作何解。我曾解為“國際歌”,恐不確。應該是指第三國際的不正確的指揮。宜注意到“席捲”字面,是指廣大農村,並非城市。這可能就是當年英譯者向作者請求解答的疑難所在。此外,1970年夏,林林拜訪郭Ĭ若,亦談到毛澤東詩詞――“話頭一轉,轉到1930年7月《蝶戀花》那首詞,他(郭Ĭ若)反問我,‘國際悲歌歌一曲’你怎麼理解?這出乎我的意外,我說一般都當做國際歌解釋,他不以為然,搖了一下頭。說道那牽涉到第三國際的背景問題,意思是指立三路線的錯誤有國際的關係。”

1962年5月,毛澤東刪改郭文,重寫600餘字,以“解詩之難,由此可見”作結。雖有“詩無達詁”的古訓,但郭Ĭ若的這番改是成非,卻是由理解的重心側向“立三路線”所致。兼為政治活動家的郭Ĭ若,在解釋所崇拜的領袖詩詞時,常有這類出人意表的選擇。

1962年4月,毛澤東審改《詞六首》,吟哦“國際悲歌歌一曲,狂ì¬為我從天落”的詞句,對悲壯的《國際歌》確有追昔撫今的情致。這年除夕淩晨4點半,毛澤東寫給½¬青一則批語:“這裏有三篇文章,值得一看,看後退我。”這則批語寫在12月11日出版的當年第12期《文藝報》上,三篇文章即刊載其中的張光年的《無產階級的天才歌手》、蕭三的《第一支全世界無產階級的革命之歌》和時樂蒙的《唱著革命的戰歌前進!》。《文藝報》編者不失時機地編成這個專¼¬,顯然是對時事的感應。

張光年即《黃河大合唱》的詞作者光未然,時任中國作Ь書記處書記、《文藝報》主編。張文是在《國際歌》作者歐仁・鮑狄埃逝世75周年、皮埃爾・狄蓋特逝世30周年紀念大會上的報告。蕭三作為國內外知名的詩人,其文側重紀念詞作者鮑狄埃;時樂蒙作為創作過傳唱廣泛的《英雄們戰勝了大渡河》、《歌唱二郎山》等作品的軍旅作曲家,其文側重紀念曲作者狄蓋特。

張光年的主題報告無疑表達出中樞藉《國際歌》兩位作者逝世紀念日的機緣,推進漸趨白熱化的國際“反修”鬥爭的意願:

今天的現代修正主義者,完全繼承了當年第二國際右翼社會黨人的衣缽。他們自稱為共產黨人,也堂而皇之地唱《國際歌》,但是他們同《國際歌》所讚頌的國際主義、共產主義的崇高理想,相去何止十萬八千里!《國際歌》號召全世界勞動者起來鬧革命;他們卻害怕革命,自己不革命,也不准別人革命。《國際歌》號召打碎舊世界的反動統治,消滅資產階級的剝削制度;他們卻極力美化帝國主義的首惡元兇,用和平主義和改良主義來幫助鞏固帝國主義的壓迫和剝削。《國際歌》號召勞動人民相信自己的力量,自己起來救自己;他們卻不承認被壓迫階級、被壓迫民族自己解放自己的權利,反而要破壞和出賣各國人民和民族的解放事業。《國際歌》號召無產階級思想解放,衝破資產階級的精神牢籠;他們卻用資產階級的人道主義,人類愛的囈語來麻醉群眾,使他們重新墜入牢籠。《國際歌》號召全世界無產階級團結起來;他們卻用沙文主義、民族主義和宗派主義來分裂和破壞國際無產階級的偉大團結。《國際歌》號召把革命的爐火燒得通紅;他們卻要釜底抽薪,並且在Ŭ火燃燒的地方大潑其冷水。這就是現代修正主義者的所作所為!他們完全玷污了《國際歌》!對於他們來說,哪里還有英特納雄耐爾的明天呢?

若干年前,毛澤東曾致信張光年等人,批評其文字“政治性不足”,“是文學家,文也不足”。上引張光年報告的這段文字,在毛澤東看來,應是政治性十足,文采斐然的罷。毛澤東在推薦張光年等所作紀念《國際歌》作者的三篇文章的同一時段,兩次批示在第一線主持“反修”鬥爭的總書記鄧小平。一次是12月14日,就《全世界無產者聯合起來,反對我們的共同敵人》一文,批示“有必要發表這類文章”,從而揭開了點名批判蘇共追隨者的序幕;另一次是12月30日,就《陶裏亞蒂同志同我們的分歧》一文,批示“可以於今日下午廣播,明日見報”。用毛澤東1964年1月解答毛詩英譯者的話說,就是“從去年起,我們進攻”。

毛澤東看重張光年等人的三篇文章,乃是一貫強調“革命文藝是團結人民,教育人民,打擊敵人,消滅敵人的有力武器”這一革命功利主義使然。也正是在推崇《國際歌》的同時,1962年12月26日,在七十初度這一天,毛作《七律・冬雲》,歌吟“梅花歡喜漫天雪,凍死蒼蠅未足奇”;次年1月9日,賦《滿½¬紅・和郭Ĭ若同志》,發出“要掃除一切害人蟲”的號令。

毛澤東將宣傳《國際歌》的三篇文章批示½¬青而不是其他官員,似有深意存焉。在這年9月下旬召開的八屆十中全會上,毛澤東發出“千萬不要忘記階級鬥爭”的號令,並以所謂“反黨小說”《劉志丹》為鑒戒,強調:“凡是要推・¬一個政權,總要先造成輿論,總要先做意識形態方面的工作。”½¬青自稱是毛澤東在意識形態領域的“哨兵”,在進讒京劇《李慧娘》“鬼戲有害”,《海瑞罷官》“影射現實”的同時,開始了以京劇為主項的“文藝革命”。

自1963年“反修”進入“反攻”階段後,中央人民廣播電臺不但在播送“反修”文章之後播放《國際歌》,而且將每天早晨的“新聞和首都報紙摘要”以及晚上的“各地人民廣播電臺聯播節目”的結束曲改為《國際歌》。伴隨著“反修”鬥爭的一陣又一陣風暴,多少國人追隨領袖,憧憬四海(・¬騰雲水Ŭ)五洲(震盪風雷激)出現“國際悲歌歌一曲,狂ì¬為我從天落”的前景。

中央人民廣播電臺每天淩晨的開始曲《東方紅》與深夜的結束曲《國際歌》奇妙地結為一體,這真是1960年代的中國極具象徵意義的寫照:一面在傳播媒體上張揚馬克思主義歷史唯物論的旗幟,一面在實際的政治生活中推行個人崇拜。

張春橋在“文革”中聲稱,無產階級文藝,從《國際歌》到京劇“樣板戲”出現之前,是“一片空白”。À¬大旗作虎皮,《國際歌》 在“文革”中還真交了好運 。1970年問世的鋼琴Ь奏曲《黃河》的收尾,不但糅進《國際歌》的旋律,而且將《東方紅》完整嵌入。筆者鬥膽說一句:這非僅不倫不類,還真是糟蹋了冼星海的曠代名作《黃河大合唱》。

1971年9月下旬,½¬青在觀看京劇《海港》後指示:“用《國際歌》貫串全劇。”此時正當毛澤東為整肅林彪而又一次推崇《國際歌》的嚴重關頭。

1970年8月,中共九屆二中全會在廬山召開。毛澤東以陳伯達在華北組發表煽動性講話為由,開始整肅“林陳反黨集團”。先是從陳伯達在廬山整理的一份《恩格斯、列寧、毛主席關於稱天才的幾段語錄》入手,毛澤東於8月31日寫出“專批天才論的”《我的一點意見》。為穩住林彪,毛澤東在這篇堪與整肅劉少奇、鄧小平的《炮打司令部――我的一張大字報》媲美的Ϭ文中說:

我同林彪同志交換過意見,我們兩人一致認為,這個歷史家和哲學家爭論不休的問題,即通常所說的,是英雄創造歷史,還是奴隸們創造歷史,人的知識(才能也屬於知識範疇)是先天就有的,還是後天才有的,是唯心論的先驗論,還是唯物論的反映論,我們只能站在馬列主義的立場上,而決不能跟陳伯達的謠言和詭辯混在一起。

隨著整肅的步步進逼,1971年8月中旬至9月中旬,毛澤東南巡,途徑武漢、長沙、南昌、杭州、上海等地,分別召見劉豐、華國鋒、劉興元、韋國清、程世清、韓先楚、南萍、王洪文、許世友等各地黨政軍要員,連續發表矛頭直指林彪的談話,為在9月下旬召開九屆三中全會給林彪定案作輿論準備。毛澤東談到了《國際歌》:

要學習列寧紀念歐仁・鮑狄埃逝世二十五周年的那篇文章,學唱《國際歌》、《三大紀律八項注意》。不僅要唱,還要講解,還要按照去做。國際歌詞和列寧的文章,全部是馬克思主義的立場和觀點。那裏邊講的是,奴隸們起來為真理而鬥爭,從來就沒有什麼救世主,也不靠神仙皇帝,全靠自己救自己,是ˬ創造了人類世界,是我們勞動群眾。 在廬山會議時,我寫了一個七百字的檔,就提出是英雄創造歷史,還是奴隸們創造歷史這個問題。國際歌就是要團結起來到明天,共產主義一定要實現。學馬克思主義就講團結,沒有講分裂麼!我們唱了五十年國際歌了,我們黨有人搞了十次分裂。我看還可能搞十次、二十次、三十次,你們信不信?你們不信,反正我信。

毛澤東提到的列寧一文,稱《國際歌》是“全世界無產階級的歌”,稱鮑狄埃“是一位最偉大的用歌作為工具的宣傳家”,其中有這樣一段流傳廣泛的文字:

一個有覺悟的工人,不管他來到哪個國家,不管命運會把他拋到哪里,不管他怎樣感到自己是異邦人,言語不通,舉目無親,遠離祖國――他都可以憑《國際歌》的熟悉的曲調,給自己找到同志和朋友。

將文藝的政治功能發揮到極致的毛澤東,無怪乎稱道列寧的這篇文章“全部是馬克思主義的立場和觀點”。 然而,不誇大地說,毛談馬克思主義,多半不外乎“六¾¬注我”。如果一方面欣賞和鼓勵個人崇拜,另一方面卻一再稱道“從來就沒有什麼救世主,也不靠神仙皇帝”,其實是對《國際歌》的嘲弄和褻瀆。

(馮錫剛/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