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失的京城會所

20世紀90年代,私人會所悄然登陸京城。「京城四大會所」中,京城俱樂部於1994年首先成立,1996年長安俱樂部和北京中國會相繼開業,2000年北京美洲俱樂部成立。

幾大神秘會所服務人群略有區分,比如京城俱樂部由中國中信集團和美國國際會所管理集團共同創建,主要服務國內外商界人士,以及各國駐華使節和國際名流;長安俱樂部由富華國際集團創立,入會者多是政商人士;美洲俱樂部會員主要為世界500強企業的內地代表、海歸人士。

「中國的情形其實跟國際一樣,城市精英階層出現以後,喜歡去小圈子。自然而然,人以群分了。」社群研習社創始人王旭川說。根據福布斯的統計,中國私人可投資資產1000萬元以上的高淨值人群規模2015年就已超過百萬人。

2014年底,中紀委要求北京美洲俱樂部陸續封存會員卡,華潤要求各單位立即按照一般會員退會程式退會。當然還有北京中國會,2015年底,根據中共中央辦公廳字【2014】52號文件精神,及北京市文物局通知要求決定停止營業。

由來:方便「土豪們找廟門」

「人脈王」的大手筆

位於西絨線胡同51號的霱公府是一座已有400多年歷史的古建築,曾是康熙皇帝第二十四子誠恪親王後裔溥霱的府邸。近二十年來,這裏還有另一個響噹噹的名字——北京中國會(以下簡稱「中國會」),往來的都是「神秘的」嘉賓會員,外人一律被擋在門外。

香港商人鄧永鏘是中國會的創始人,被港媒稱作「人脈王」。他不僅成立了香港、北京、新加坡中國會、創辦著名時裝品牌上海灘,還和歐美政壇、商界、時尚圈的名人保持密切聯繫。包括柴契爾夫人,已故的戴安娜王妃及美國前總統克林頓等據說都是他的朋友。

1982年,中英關於香港前途的談判開始,鄧小平提出香港主權回歸中國、一國兩制。時年28歲的鄧永鏘剛從英國劍橋大學取得法學碩士後回到香港,像很多在香港、英國的人一樣,他對中國大陸充滿好奇:改革開放後的中國到底什麼樣?

機會很快來了,中國內地的大學開始陸續招聘外籍教師,擔任現代專業課的教師。鄧永鏘於1983年到1984年在北京大學任教一年,教授西方哲學。但不久大環境變故,鄧永鏘只好改教英語。班上共有14名學生,都是公費派往英國留學的博士生,而這批博士研究生學成之後,有的進入了中央政府領導人的智囊班子。

借著改革開放、香港回歸的大勢,鄧永鏘長期往來於內地、香港、英國,逐步開啟商人生涯。1995年,鄧永鏘與北京首旅集團合作正式創辦北京天府俱樂部之北京中國會。1996年發表於《南華早報》上的一篇文章寫道,中國會的裝修耗資八百萬美金,用時九個月。

除了大手筆的裝修費用,自由撰稿人McHugh女士在《中國會綜合征》中透露了很多關於「貴」的資訊:在上世紀90年代的北京,中國會的入會價就高達約15萬人民幣,每年還要加1萬元人民幣年費。而中國會提供的,則是會員的一切社交需求服務。

被問及入會=價格是否過高時,鄧永鏘答曰:「還不夠貴!」據悉,在中國會成立之初,會員名額限定在500人,而且入會不是交錢填表那麼簡單,會員採取推薦制,如果沒有人脈,土豪們連廟門都找不到。

絕無僅有的「盛宴」

1996年9月21日凌晨,當北京城中大部分人還在夢鄉中時,一支68人的「聯合國」天團浩浩蕩蕩擠人位於長安街南側的西絨線胡同。地道的倫敦腔、誇張的加州美音、德語、粵語等閒聊聲順著人群中的酒氣和各色香水味飄進狹窄的胡同。天還沒有亮,霱公府府邸門前的兩盞大紅燈籠將「北京中國會」五個金字照得耀眼。

他們的凌晨出動是為了趕在晚上400位香港客人之前搶先一睹中國會的真容。據花名冊顯示,當時的人群中有出演《刺殺肯尼迪》的當紅好萊塢巨星凱文•科斯特納、在諾蘭版《蝙蝠俠》系列中扮演管家的英國老戲骨邁克爾•凱恩爵士、英國前首相邱吉爾的孫子國會議員邱吉爾,以及約克公爵夫人等各界名人。

當晚7點半,北京中國會正式開張。「當時的北京完全找不到任何類似的盛宴!」McHugh女士出席了開幕式,在20年後被問及當時的感受,她依然難掩激動:「北京中國會簡直就是鄧永鏘的生動寫照——一個多彩的中國,這對西方人來說太新鮮了。」

當霱公府打開大門,見過世面的歐洲王室政要、好萊塢明星們臉上的表情與趕來湊熱鬧的人們出奇地一致——張著大嘴,難以置信。裝修一新的公府,宛如一座宮殿,赫然出現在眼前。

據McHugh稱,現場無一大陸人出席,唯一受邀的影星鞏俐因故缺席。

開幕式結尾,鄧永鏘「飽含深情地」鼓勵在座香港嘉賓積極修復北京城裏的老建築,北京將會雛那種「能吸引你們更多人回來的生活」。而在McHugh女士看來,比起這些,鄧永鏘此舉更大的意義是:向當時中國兩百多萬個百萬富翁們傳授花錢的藝術。

淵源:「黑貓白貓」誕生地

「中國會的一切都是古董,只有人是新的」,這是在中國會會員中流傳的名句。中國會作為京城四大會所之一叱吒江湖二十年,沒有哪家會所能在來賓級別上與之比擬:英國前首相柴契爾夫人、法國前總統希拉克、前美國國務卿鮑威爾……2001年張國榮也曾在此小住;在達沃斯全球青年領袖晚宴中,李開復在此和來自世界各地的150名青年探討中國高考;維多利亞•貝克漢姆在此用餐時,還觀看了「變臉」表演……若算上前身四川飯店時期中國會就是名副其實的世界名人堂。

「我要做中國時尚界的鄧小平」——2008年,在談到要新創建一個以中國元素為主的時裝品牌時,鄧永鏘如此描述著自己的野心,而當年他為中國會選定的霱公府確實與鄧小平有著不解之緣。

在中國會之前,霱公府更為人所知的名稱是:四川飯店。有的北京市民到現在還記得當年去四川飯店吃「京城最貴酸辣粉兒」的事,「那時候一般的酸辣粉一碗才幾毛錢,就四川飯店的貴,要幾塊,但就是好吃!」

住在霱公府東側賢孝裏胡同的田大爺也很懷念四川飯店,「溜肉片、溜肝尖還兩毛錢呢。(上世紀)七八十年代四川飯店經常賣些自己包的湯圓呀,白菜豆腐呀,都是老百姓能買的。」

一篇公開發表的文章《北京的川菜與領導人口味》披露了四川飯店創建的緣由——1958年的一次中央工作會議上,一位川籍老帥吃飯時隨口說了一句:「今天沒有川菜,真不過癮。」陳毅和朱德等人也紛紛表示想念家鄉菜。周恩來總理聽至_馬上建議:「是否在北京辦個四川飯店?」於是當即叫來京開會的四川省委書記閻紅彥籌備,後又要求北京市市長彭真物色個地方。東選西選,最終選中了西絨線胡同的霱公府,店名也由周恩來總理一錘定音:「就叫四川飯店吧!」店名由郭沫若題寫。

飯店的廚師、侍者全都來自四川本地,個個「政治可靠、業務優良」。據現存於北京檔案館的一份1959年的《市服務局關於設立四川飯店請示》介紹,四川飯店的主副食原料全由四川專供,文件批註中還寫著四川名鳥、魚和名花草也一併運送至京,且一律要活的。

此後,鄧小平、陳毅、賀龍、楊尚昆等人便成了四川飯店的常客,在這裏吃飯、打牌、聊天。上世紀60年代末,老闆娘朱慧受到審査。1973年3月10日,在周總理和眾多老革命的關懷下,四川飯店重新開業。鄧小平第一次出山,朱慧就到住地看望他。鄧小平迎出來,說:「朱慧同志,讓你受委屈了。」.

《懷念小平同志》是田紀雲於2004年發表的一篇文章,文中,他回憶起與鄧小平初次單獨接觸就是1984年在四川飯店組織會餐,出席會餐的除了鄧,還有王震、楊尚昆、段君毅和北京市市長等人。田紀雲忘了邀請萬里。午餐當日,鄧小平在鄧楠和毛毛的攙扶下來到飯店,大家爭相與他握手、合影,當他端起酒杯與大家千杯時,突然發問:「怎麼萬里沒有來?」田紀雲馬上回答:「呀,是我忘了通知他。」鄧小平說:「吃川菜不能沒有萬里。」

王聖奎師傅是人民大會堂的國宴大師,他也有過一次同鄧小平與四川飯店的交集。「有次鄧小平在四川飯店宴請某位外國領導人,但沒想到菜麻辣得不行。老人家沒吃好,他還自嘲說,在京多年,口味變了。」當時王師傅在大會堂接到緊急任務,馬上做了一份沒那麼辣的川菜送上應急。

當年鄧小平最喜歡在四川飯店的宋廳吃飯,廳內掛有一幅黑貓白貓圖。據說,鄧小平也曾在此談到過姓「資」姓「社」問題,「黑貓白貓,抓著耗子就是好貓」的名言也與這個廳室結下不解之緣,因此,日後的中國會也保留了這個廳室,並命名為「貓廳」。

只是,當中國會邀請曾為四川飯店「補漏」的王聖奎師傅去指點工作時,卻遭到了王師傅的婉拒,因為,在王傅看來,中國會的菜譜過於「花哨」和「紙醉金迷不得烹飪文化要領。

現狀:臭不可聞的大雜院兒

52號文件是最後一根稻草

「欠薪」一一去年,在附近開刀削麵館的吳老闆從來店裏吃飯的中國會保安口中聽到了這樣的字眼。「他說會所已經兩個月沒給保安公司錢了,他也拿不到工資。」吳老板說。與此同時,他還有一個發現,來中國會的好車越來越少了,「好車也就是奧迪A6。」

自2013年中央出臺八項規定後,大量曾紅極一時的高級私人會所集體陷人寒冬。中國會也越來越多地出現了普通人的身影——中國會在客戶增加服務費的前提下也接受非會員的預定,非會員辦理168元/人的臨時會籍後即可進來用餐。

據多位食客點評,魚香肉絲、回鍋肉、西紅柿雞蛋這類家常菜都是68元。但飲品價格不菲,一位外國遊客抱怨一瓶礦桌水竟要9英鎊(約合人民幣85元)。而對新人們來說,用5000元到8000元就可在有400多年歷史的公府裏住一晚,這個價格也在可接受範圍內,畢竟替個會所只有8間客房,物以稀為貴。

真正壓倒中國會的最後一根稻草是一份名為「52號」的文件。

去年10月,霱公府的大門上出現了一張中國會官方發佈的中英文通知:「根據中共中央辦公廳廳字【2014】52號文件精神,及北京市文物局通知要求,北京天府俱樂部有限公司之北京中國會於2015年10月7日起停止經營。」

52號文件是《關於嚴禁在歷史建築、公園等公共資源中設立私人會所的暫行規定》。規定稱公共資源中設立私人會所,侵佔群眾利益,助長不正之風,應嚴禁以自建、租賃、合資、合作等形式設立私人會聽。對現已設立的私人會所依法依規整治。規定所稱的歷史建築,包括各級各類國有文物保護單位,而霱公府在1989年就被列為北京市西城區文保單位。

今年年初,北京政協委員孔繁峙在北京市兩會中也提出了「14處王府極待騰退保護」的提案。走訪多個王府後,孔委員發現不少古建已結構變形,腐蝕嚴重,不管從文物保護還是建築安全角度,王府騰退修復問題都迫在眉睫。

今年3月末,吳老闆常看到搬家公司的卡車停在中國會門口,看著工人們把幾十

個桌椅一一抬上車拉走,他才意識到這位「一向很安靜」的鄰居要搬走了。至於保安的工資最後關門前是都補上了。」吳老闆說。

保存完好程度被評為「一般」

接受改造任務的是一家設計諮詢公司,老闆名叫劉丹(化名)。當走進這座歷史悠久的古建築,她發現過去保存完整的四合院,部分結構已被破壞,加建的小樓、堆放的雜物……堂堂皇室庭院已部分成為了大雜院兒。

在中國會、四川飯店之前,霱公府還先後用於民國銀行家周作民的寓所,中國人民共和國監察部等。每輪房客都在原宅基礎上或加或減,卻鮮有人對文物本身進行修繕。其實早在2011年,北京建築工程學院碩士生何曉龍用一年時間考察西城區現存清代王府建築現狀,就將霱公府的保存完好程度評為「一般」。

「改成中國會它就經歷了現代化改造,占地面積也發生了不小變化,很多房屋也改作他用,按正常南北西房有不同形式大小功能,若使用者改變建築功能會涉及對建築結構的改造,凡是涉及會所、飯店,對文物改造產生的後果都相當嚴重。」何曉龍說。

再次改造霱公府,劉丹最先做的是在眾多裝修建築公司中篩選出具備古建修繕資質的專業隊伍,組織古建修繕設計。一位做文物修繕的老師傅再次走進霱公府時激動落淚,老人說上一次修復時他也來過,但那是30多年前的事了。老師傅看到某塊牆磚上的一個小角花被水泥堵死、封成了一個平面,非常心疼,因為「這封上去簡單,把它再摳出來可就難了」。

麻煩還不止這些。劉丹發現,公府內的所有污水管全部堵塞,整個院子臭得一塌糊塗。「我們剛發現這三十年來都沒人修過汙水井,都是哪兒堵通哪兒!」造成這一切的原因並不難理解,「中國會是經營場所,沒有辦法修繕,因為關門就做不了生意。」

「古建裏面很多廳全是柱子,連個幻燈片都放不了,照明、網路等都是很嚴重的問題,(公府)要有很多部分向社會開放,我們現在也在摸索。」在和西城區教委等部門的多次溝通後,劉丹的項目團隊初步計畫未來的公府古建部分會用於國學教育和「書香」閱讀等公益活動。

仿佛一塊幕布,霱公府中來往著極具時代特徵的各色人等,王爺、銀行家、革命家、資本精英穿梭登臺,吃著飯、聊著天,來了,走了。如今的霱公府大門緊閉,從遠處望去,只見幾株槐樹枝從府院內伸出,白色的槐花掛滿枝頭。

(陳光/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