掃黃之後,東莞「轉身」這三年

剛剛過去的東莞兩會上,酒店、廠房空置的問題,引起多位政協委員的關注,要求政府想想辦法。而春節期間360大數據中心基於9億用戶春運前夕至夕的遷徙態勢,得出的2017春節空城指數,東莞超越北上廣深當選第一空城。最直接的原因是2014年的東莞掃黃,把酒店行業的支柱之一色情產業連根拔起,來這裏的外地人越來越少。那些富麗堂皇的酒店,曾是東莞經濟高速發展的象徵,這一次它們卻成了東莞轉型陣痛的縮影。很多燈光豔麗、色調曖昧的KTV、桑拿房被拎著大錘的人敲掉了,它們搖身變成養老院、孵化器、寫字間。然而,重建一個新世界,可不簡單。

東莞商人王見智是廣東陽江人,19歲就來到清溪鎮,「見證了這裏很多產業的興衰」。宋長髮和王見智一樣,親眼見證了東莞色情業的崛起。他是香港人,1988年便帶著自己的燈飾廠來到東莞常平鎮,在內地待了將近30年。2000年左右,宋長髮投身酒店業,建立了一座四星級酒店。「當年常平鎮一些大酒店的營業額一天最少三百萬,」宋長髮粗略計算道,「一個月就一個億,一年可能還不止12個億。2014年掃黃後,很多人也都回家去了,不能千了就把錢轉走了,所以把整個常平的銀行都掏空了。」

養老、網吧、孵化器

以前,王見智為廠房提供發電機,現在他則成為破敗廠房、倒閉的酒店的接盤俠。在常平鎮,有兩家酒店等待著王見智來收拾爛攤子,還有更多的虧損酒店正在排隊。他現在正著手的是鴻茂酒店的改造。鴻茂酒店前身是三星酒店,一共五層,二層變成了網吧,其他樓層都還在裝修。「原來的KTV我們把它拆了,原來桑拿房我們計畫改成寫字樓,或者租給人做培訓,什麼也好,總之要生存,」王見智如此解釋他的改造計畫,「一樓的大堂一千多平方米,現在縮減到一百多平方米,其他全部做成餐飲帶動人氣。」

宋長髮則決定自己來做。酒店的地是他自己的,沒有租金成本。「這塊地皮租出去一個月五六十萬,一年也要六七百萬,兩年一千多萬」,宋長髮說,自己等於每年節省了幾百萬,自己做壓力也不太大。

只要願意投資,內部改造並不太難,難點在於政府審批。宋長髮說,自己去民政局拿資料的時候,工作人員還反問他,「養老院你也敢開?」

很多酒店是敢開卻不能開。「其他的酒店都十層八層,有的甚至二三十層,你叫它改養老院?裝修就要上億,敲掉它改養老院完全不划算,我只是把那些沙發那些垃圾都搬走就花了二十萬」,宋長髮說,自己的酒店和其他四星級酒店還是有些不同,樓層比較少,只有6層,占地比較大,這樣改造成養老院施工難度就小很多。這場改造下來,他一共花了兩千多萬,其中一大半是人工成本。

還有一些酒店改成了孵化器。愛創社區就是這樣一個由酒店改造而來的孵化器,位於常平鎮的木倫工業區,這個孵化器前身是一間四星酒店,掃黃前的主業是桑拿。愛創產業園總經理朱志強告訴記者,當時他們打算在原來基礎上修修補補就可以,結果發現很難,畢竟桑拿房的風格和孵化器風格相差太大,「我們實在沒辦法了只保留可以保留的部分,比如比較明亮的我們就保留下來,中間的基本就把它敲掉了,重新做了」。

東莞年輕人也需要一份工作

2016年初,歐梁和朋友們搞了一場聚會。在他身邊,東莞的年輕人有兩種:一種是畢業後留在廣州、深圳等外地,一種是畢業後回到東莞來。他們討論的話題也是兩類:家裏在當地做企業的,普遍都在說招工難、工資高的問題;正在外面打工的,則抱怨工作壓力大,賺錢不夠花。於是,出去了還想著要回來,留在東莞的似乎也不打算再出去。

這似乎是所有年輕人的普遍苦惱,不同的是歐梁等人的過去。三十多年前,東莞還是一個小小的農業縣,依靠豐富的土地資源、廉價勞動力和大量來自港臺的投資迅速崛起。那是一個遍地黃金的年代,1990年出生的歐梁,就成長於這樣一個時代。「很多人都說東莞開始走下滑路,我們也是在跟著下滑’歐梁說,這時候怎麼辦呢,「有些人想一想可能又會繼續振作,把它帶起來,有些會想一想也許就消沉下去了。」

每年春節前後,原本是歐梁家最忙的一段時間。歐梁的父親在他小學時就開始做旅遊大巴租賃生意,平時做旅行社旅遊,主要接待一些賺了錢的工廠工人、散團。到了春運,則跑一些返鄉路線。

土地是東莞另一個重要的財富來源。當地人把地租給工廠,或者自己蓋房租給工人,每年就會有穩定且不菲的收入。很多東莞本地人樂在其中,並不考慮太長遠的事情。「原先房子隨便租出去一年的收人就有幾十萬,這種情況是比較多的。」東莞百潤實業有限公司董事長林華晴接受記者採訪時說,他們根本沒動力去改變。有媒體甚至一度稱東莞人的生活是「被土地綁架的生活」。

歐梁的一些朋友,甚至不太願意上學,「在家裏很閑,偶爾他們就去幫幫他們的父親,在車間裏工作」。如果沒有意外,他們會接過父親的生意,繼續這種悠閒的生活。

歐梁的父親也曾經想讓他來接班,那是在2008年左右,他高中剛畢業,「父親就叫我還有我弟去幫忙接手」,歐梁說,當時他對父親提了一些轉型建議,讓他把幾十輛舊的大巴全部改裝成房車,做高端旅遊。「那個年代我爸覺得做房車簡直是天方夜譚,誰會理你,根本沒有那個概念。」眼看說服不了父親,自己又不願意做現在的事情,歐梁又繼續去讀大學。

歐梁接受採訪時,他有點擔心,「你們不會把我寫成那種東莞富二代的代表吧?整天吃喝玩樂,無所事事那種。」他半開玩笑地說。大學畢業後,歐梁沒有去深圳、廣州,而是成了留在東莞的那批人之一。他和朋友唐健俊等人合作開了一個網咖。唐健俊家原本也入股了工廠,生活無憂,但在金融風暴後,工廠關門,家裏的固定收入逐漸減少,他才第一次發現:原來東莞人也需要一份工作。同歐梁一樣,在父輩影響下,唐健俊這些年輕人對做生意並不陌生。他去了廣州,做海參批發。

唐健俊找到了父親,希望能提供資金。「家裏也沒錢了,父親說只能給你三+萬,你自己看著辦。」他苦笑著說。按照當地一位企業家的說法,鼎盛時期的東莞,三十萬只是本地富豪在桑拿房一個月的消費。

另一位元接受記者採訪的年輕人李洲錦,也帶著家裏給的幾十萬去了深圳。他和別人合夥開了一家賣無人機的企業。一方面想證明自己,另一方面,也想為父親的五金廠拉點訂單。「無人機上面也要有五金件嘛’李洲錦說,不過現實情況並不令人滿意。他並不是想離開東莞,只是想看看外面是不是更有機會。他的未來目標就是接下父親的五金廠,對他而言,「不存在接不接班的問題,沒有更好的選擇,就會接棒,畢竟耳濡目染了」。

「得逼自己去拼」

歐梁今年27歲了,已經結了婚。今年他想在長平鎮一個社區買套房,幾年前,他就看過那個社區,沒買,「當時才5000多,今年我回去看的時候已經13000了,翻了一番」

歐梁說,雖然買也買得起,「但是無端比別人多支付一倍,感覺就有點焦慮、有點不爽」。

2014年東莞掃黃後,林華晴便開始尋找機會。看著一些酒店紛紛倒閉,「很多閒置的空出來,黑燈瞎火,我們就想,有沒有辦法把這些酒店的閒置資產盤活」。

1982年出生的林華晴是潮汕人,與歐梁、唐健俊等人不同,他是外地人,沒有在躺著就能賺錢的環境裏長大,思維也沒有被東莞的土地、租金束縛住。2013年,靠著積累的資金和人脈,他先搞了工業園區,20M年,又盤下一家酒店,改造成孵化器。

「2014年年底的時候,大概引來了30多家中小型企業,其中一個是美國的企業」,林華晴介紹說,他不像原來東莞人那樣只提供空間出租,還想辦法為企業提供增值服務:企業在工商稅務方面有問題,他們會幫忙理順;企業資金上有困難,他以實體園區做擔保,從銀行借款成立了金融基金再借給企業。「2015年初,有一家企業到發工資的時候,沒錢了,工人馬上要造反了,當時我們園區借了幾十萬給他去發工資,幫他熬過那一關。」

「以前,東競很多本地人不怎麼需要去創業,因為他本身就有依賴的東西」,林華晴說,但現在情況改變了,「租金沒得收了,他們窮則思變,這是一定的。未來可能沒保證了,他們得逼自己去拼。」

空暇的時候瞎想,唐健俊也擔心網咖專案會失敗,「我現在大部分資金都不是自己的。是通過朋友幫忙籌集,假如我把全部的錢都消耗光了,就去打工還錢。」唐健俊知道,就像自己這幾年的生活一樣,他和這座城市都在嘗試轉型。

這是很多東莞年輕人的狀態。他們有一個朦朧的方向,林華晴說,這也是好事,「起碼他知道原先的路是行不通的,他們會去尋找其他的路去突破,他們不會在一個胡同走到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