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關注世遺招牌,也不要忘記已經或者正在消失的城市「財富」 王希富

上周我們說到世界遺產中心分析本澳世遺保護狀況報告後,發表決議草案,對澳門世遺保護工作提出關注,或者說是「警告」。其中強烈關注高樓發展破壞世遺景觀,並對遲遲未按照《文化遺產保護法》第五十一條編製《澳門歷史城區保護及管理計劃》表示遺憾。由於缺乏世遺管理法律和總體城市規劃,令緩衝區周邊的發展計劃對歷史城區的景觀一致性帶來負面影響。要求澳門政府須盡快編製管理計劃和總體規劃,及確保對所有大型建築計劃進行遺產影響評估,並須於相關工作,特別是不可逆轉的決定通過前,呈交教科文進行審核。由此,多數社會意見普遍緊張,認為是聯合國教科文組織對本澳世遺保護發出「黃牌」警告,甚至稍有不慎就會面臨「摘牌」的風險,無論是對特區聲譽,還是未來因世遺效應所帶來的旅遊為主的經濟效益都會面臨大打折扣的影響。但同樣的,從官方角度所發出的解讀則重申,我國包括澳門在內共五個世遺項目保護狀況報告將於世遺委員會大會上檢視。並稱社文司司長及該局高度重視世遺中心對本澳世遺狀況的報告,已與國家文物局開會商討。引述國家文物局官員稱,世遺中心對本澳世遺表關注屬正常程序,亦是好事,避免事態造成既定事實才補救。

其實,我們上期也曾提到,對於世遺的保護,多數都是對於景觀的保護,既有實體而且也相當直觀。因此,也是有理由相信在聯合國教科文組織的關注下,以及國家文物局等支持下,澳門特區上下合力,保住世遺的招牌應該是可以預期的。儘管過往的保護工作的不力仍需總結和追究責任,但也很可能經此一事,澳門在對文化遺產,特別是世遺的保護上會更加用心、盡力。避免再被某些社團有藉口向世遺中心「打小報告」,同時也是履行團體所表述的「履行國際責任」。總之,不管最終澳門世遺的名頭怎樣得意保留,對澳門歷史城區內的命運都應該是好處大於壞處。避免了出現「亡羊補牢」的境況。

在社會繼續關注世遺的同時,筆者亦希望能夠進一步考慮,不單是從所謂「國際責任履行」的角度來考慮受到國際社會重視的世界文化遺產保護,對同樣是澳門人珍貴遺產,甚至是比世遺更加讓市民所接觸和瞭解,業已或者曾經植根進日常生活的一些事物加以重視。遺憾的是,對這些事物,包括曾經想聯合國教科文組織「告洋狀」的社團人士可能也曾瞭解和沉浸其中,卻不曾關注和提出保護意見。也需是因為這些事物對其「身價」增益幫助不大,但卻是全體澳門市民的共同記憶,其對市民而言的親切度也遠高於所謂肩負國際責任的世遺。

筆者所稱的這些事物是指一些已經在澳門長期存在,且已經融入澳門市民生活和記憶中的老字型大小。而這些老字型大小的生存現狀其實並不樂觀。去年創業七十周年、紮根十月初五街逾半個世紀的黃枝記,因應政府的規管必須重大裝修,遲則罰款。被判罰後的黃枝記老店便斥資,於七月一日起休業大裝修。黃枝記老店是在一九八五年改建完成的,有逾三十年歷史,但店舖外觀格局更超過半個世紀。聞說十月初五街黃枝記將會舊貌換新顏,有近百名半世紀前在該區居住的原居民,相約重回黃枝記老店拍照留念,來一個集體回憶。場面之墟冚,與當年該店舉辦「時光倒流伍毫子一碗雲吞麵」的情景不遑多讓。其實黃枝記相比來講都算是幸運的,畢竟算是跟上時代的潮流,能夠繼續存在下去。而其他的一些品牌老店、「老字號」則沒有這麼幸運:一個小小的車仔檔,憑藉夫婦二人勤勞的雙手,養活了三代人,歷盡近四十年的滄桑,見證澳門的變遷。桃花依舊,人面全非,唯一不變的就是人情味。位於紅街市旁的「洪記糖水」榮休,又一家屬於澳門味道的小店將要退出歷史舞臺。

2011年,陪伴著不少澳門人成長的甲子老店——龍記酒家面對業主出售物業,該店只能無奈接受現實,將於當年三月底畫上「完美」句號。

凡此種種,出於種種原因,本澳近年來不斷有承載澳門人成長記憶的老字號走進歷史。2012年,木屋監察及控制小組聯同治安警察局、司法警察局及消防局,在社工局協助下,清遷青洲坊地段最後一商住木屋——青洲灶記咖啡。過程中曾遇到阻礙,但是清遷工作亦已經完成。至此,開檔逾半個世紀,承載街坊和不少市民過往記憶的地道大排檔在本澳又消失一家。無論是檔主還是熟客市民都深感惋惜,但亦無可奈何。因為澳門城市的發展必須要在符合公眾利益下有改變和「犧牲」。

從龍記酒家、到灶記咖啡,再到「洪記糖水」,分析看來,承載市民記憶的老字號不斷消失,原因多樣,既有自身原因,比如洪記糖水;也有城市變遷而被迫結業,比如灶記咖啡;更有商業經營思維跟不上時代進步的,比如龍記酒家,一直沿用過去舊思維的運作模式,經營逾60年,卻無自有物業,終抵不過現代商業思維帶來的衝擊。但同樣,也有如黃枝記一般的品牌老店得以繼續經營,甚至不斷拓展。個中原因值得深究。

其實,在澳門近年來經濟飛速發展,城市需要不斷變革的過程中又有多少這樣的城市記憶載體走進歷史的塵埃。相信絕對不僅僅是前面提到的幾個,甚至更具紀念意義和歷史價值的也有不少。而且,不單是老商號、老建築,更有多少的風俗文化習慣已經被逐漸遺忘。比如造船業,這一在本澳存在近兩百年的行業,現在幾乎是「銷聲匿跡」。雖然經濟是發展了,社會是進步了,但是澳門的特色卻也越來越少了。

尤其是,連澳門博彩城市中的一大特色——賽狗場都已經要離市民而去。其實類似的事物去留,已經成為困擾當前世界各個城市的難題之一。一方面,城市需要發展,需要除舊立新,但另一方面,舊的物件、活動已經成為重要的城市特色,承載著幾代人的記憶。如何在發展過程中,處理好城市記憶的保護、保存也就顯得尤為重要。

廣義上的「城市記憶」應擺脫人類限定的學科和領域限定,它是一個城市中所有主體或者說歷史參與者的關於城市形成、變遷、發展和消亡中產生的具有重要保存價值的記錄,而從記錄的內容上看,不僅僅包含城建歷史,還應將純自然環境的變遷因素包含在內。從哲學上唯物辯證法的角度去考察城市記憶,城市記憶不僅包含靜態的歷史記錄,還應包含動態的「進行」因素,是一種當下正在發生的活動。過去的「記憶」為當下的活動提供參考,當下的活動不斷成為過去的「記憶」。

學者指:每一座城市都有其建設發展的歷史,這個歷史是需要城市記憶來承載的。城市的記憶不是單薄的隻言片語所能描述的。歷史的沉澱,文化的精髓,建築的風韻……仿佛毫無關聯的獨立片段,都因為這種記憶形成了千絲萬縷的聯繫。城市記憶看似無形。卻散落在我們這個城市的每個角落。樓房、街區、遺址、雕塑、標誌乃至片片點綴典型地顯現著一座城市的經濟、政治、文化乃至社會風貌的豐富內容。在記憶的河流中,它們不再僅僅是以物質實體的單純形式存在,而是成為蘊涵著城市變遷印跡的文化符號和歷史見證。簡而言之,有形的建築與無形的文化在人們錯綜複雜的記憶中形成了一種無形的精神力量,這就是城市的記憶,它是一座城市的底蘊,一種不可磨滅的印象,一個城市發展的靈魂。

城市的形成與發展,無疑是一個不斷沉澱與積累的過程。每座城市都是一個生命體,每座城市都具有自己獨特的靈魂,城市的靈魂就是老建築所展現的城市精神品質,它凝聚了城市的文化傳承、地域滋養,魅力獨具和多元共生。

著名城市規劃師沙裡寧曾經說過:「讓我看看你的城市,我就知道你的人民在追求什麼。」

之所以沙裡寧會這樣說,是因為每座城市都需要有自己的記憶,這既是一種文化生活的沉澱與累積,更是歷史的考量和見證。它承載著一座城市的文化,也記錄著一個地區的文明,並因此成為該地域乃至於全人類共有的一份寶貴財富,理應受到保護和傳承。正如雅各斯在《美國大城市的死與生》中所寫的那樣:「老建築對於城市是如此不可或缺,如果沒有它們,街道和地區的發展就會失去活力。」

這也就是在說,沒有了記憶的城市將無法更好地發展自身,甚至只能在歲月的長河中被逐漸遺忘,直至消失不見。

就時下而言,保存和傳承城市記憶有它重大的現實意義。「一個城市的形象取決於人們對它的歷史記憶」,這已經成為方方面面人們的共識。城市記憶的傳承無疑是一種文化的接續,它延續著一個城市的歷史,播撒著建構城市內蘊的人文精神。毫不誇張地說,城市記憶是城市文明的重要組成部分。它縱向地記憶著城市的史脈,橫向地展示著城市寬廣深厚的閱歷,並在這縱橫之間交織出每個城市獨有的個性。擁有深厚記憶的城市往往也是最具吸引力的城市。城市記憶是城市最直觀、最形象、最真實的標注。可以起到明顯提升城市品牌效應的作用,是城市吸引力能否得以彰顯的關鍵。

對澳門來說,正如我們日常所言,逢人逢事必提「澳門是中西文化融合的城市」,這的確是澳門的特色,這些特色不僅僅是大三巴、葡撻等極個別的具體事物所能代表的,而是散落在整個城市的各個角落,存在於所有市民日常生活的細節當中。古老的建築、破舊的廠房、傳統的風俗、獨到的美食等等都承載著從過往到現在澳門這個所謂「中西結合」特色的形成過程,也就是澳門的城市記憶。但是現在隨著澳門從「小漁村」向「國際大都市」邁進,澳門的這些城市記憶正在被邊緣化和消失。舊區具有獨特價值的老建築年久失修而坍塌;過往代表澳門工業發展的熱熱鬧鬧的工廠逐漸被人遺忘,靜悄悄如同鬼屋;龍記酒家、灶記咖啡等知名老字型大小因為不適應現代商業社會或者被城市規劃發展而擠走,連同市民和城市的記憶都被歸入歷史的角落。就連最為重要的世界歷史文化遺產——老城區也在逐漸受到現代化高樓大廈的圍堵。不可否認,澳門的變化是進步,但也是正在隨著城市記憶的消失而變得如同其他國家和地區的現代城市一樣,有的將只是鱗次櫛比的高樓大廈、緊張的商業氣息和浮躁的社會氛圍。五光十色、聲色犬馬之下傳統小漁村的寧靜與祥和已經離澳門越來越遠,代表過往記憶的事物也在不斷小時和被人遺忘。

同樣的,我們一再宣導要保護城市的記憶,絕不僅僅因為它是一種所謂的旅遊資源,或是什麼常規性的「風貌景觀」,而是要見證城市生命從無到有不斷成長的歷程,使其獨特的地域氣質與豐富的人文情感可觸、可感。這顯然不是為了滿足某個人或是某個群體的懷舊情緒,更不是留下幾座孤立的「風貌建築」,卻把許多極其珍貴的街區成片成片地抹去。這樣的「保護」,留下來的恐怕只是殘缺的記憶碎片。

當然,城市的發展個變革是好的,也是必須的,否則整個城市將會被邊緣化和被拋棄。關鍵的問題是,如何在城市發展與城市記憶保留之間取得平衡。

首先,我們要盤點城市記憶,從自身獨特的文化、發展歷程出發,找到承載和反應這些特質的事物。其次,我們要將這些事物與現代社會的發展需要結合起來,既要保證城市記憶不在城市發展中被消滅,也要讓城市記憶的保留不阻礙城市的發展。這就需要再規劃上,為有時代特色的建築、雕塑等城市個體穿上保護的外衣,並長期保育下去,將需要新建築另行安置,實在有衝突不得不進行拆遷時也要儘量將承載城市記憶的物件再行安置,並非棄之不顧。而如此龍記酒家、灶記咖啡之類的老字型大小則更不應任之消失,應當通過適當的援助和安置措施,使之繼續保留下去。其他風俗文化層面的城市記憶,則應該繼續通過研究、更新、宣導,賦予其新的的時代精神,使其繼續在城市中存在,延續澳門的城市集體記憶。

而且,最重要的一點就是,因為城市記憶往往具有獨特而無法取代的價值,只有經過適合的運作,讓其價值發揮出來,才能起到更好的保留和保護,進而促進城市的不斷發展,煥發出新的生命力。

此外,還需要強調一點。城市記憶的作用在於能夠對城市文脈進行延續、對城市歷史進行傳承,同時增強城市居民的認同感與社會凝聚力,實現對場所的精神重塑。城市的發展具有延續性特徵,只有城市具有記憶才能夠擁有延續的歷史,通過城市記憶的作用,城市的社會文化與物質結構在其發展規律的制約下發生演變,進而表現出具有自身特點的城市風貌與形象。城市歷史文化的割裂與城市記憶的中斷都是當代城市特色喪失、場所感缺乏的原因。實際上,在城市記憶的推動下,城市居民對地域文化的共同意識、對歷史的欲求都會使居民的凝聚力增強,如建國初期大量旅外華人回國,並為國家效力,在戰後的重建工作中作出了巨大的貢獻,喚起人們愛國熱情的同時增強了民族認同感,並促進了社會的繁榮穩定。城市記憶在為城市不斷加入時間價值與人的意識中,讓城市獲得了歷史與文化的深層含義,為城市構成了文化與靈魂,而在記憶功能消退時,人主觀意識與外部環境之間也就失去了互動聯繫,而這樣的城市便只能被稱作使用空間,而不是場所了。

「城市記憶工程」是一項旨在搶救並保存城市發展歷程中的各種文化載體的檔案工作。在內地,伴隨著我國城鎮化的高速發展,城市「失憶」現象越來越受到社會關注。「城市記憶工程」的提出,緣于中國文聯副主席、當代著名作家和畫家馮驥才為「搶救天津老街」而發起的「歷史文化考察與保護」活動。2002年,青島市率先提出「城市記憶工程」,在其示範效應的推動下,武漢、廣州、上海、大連等地也相繼推出「城市記憶工程」專案。據不完全統計,我國開展「城市記憶工程」的城市已有十幾個大中小城市,而且,不斷有新的地區加入到這一行列中來。這一活動正呈現逐層推進的良好發展勢頭,「由自發走向自覺」,不斷豐富和發展「城市記憶工程」的內涵,為完整地記錄和追尋城市發展的歷史軌跡作出自己的努力。

其實,在本澳零九年就有學者指出,為提升澳門的文化名城形象,向世界提供澳門文化訊息,有必要開展「澳門記憶工程」項目,建立一個容納城市整體記憶的巨型網絡庫,將澳門發展過程中產生的一些珍貴的、值得保留的、可公開的資料有序地儲存,如歷史文獻、人文內涵、建築文物、名人書畫、澳門研究等,採用文字、錄音影像、圖片及地圖等方式儲存或展示,組成一套完整的記憶系統,方便留存後世。亦有本地學者建言當下人們可把見證歷史與時代的人與事,透過網誌或圖像、影音等形式整合儲存下來,讓後人更好瞭解特定時期的澳門生活史。遺憾的是,相關建議並未引起廣泛關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