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有一個字的命令:「快」

1997年6月的香港,充滿迎接回歸的熱烈氣氛,我所在的中英聯合聯絡小組中方代表處也是喜氣洋溢。除了交接儀式的細節還在與英方繼續磋商,有關政權交接方方面面的重要談判都已與英方達成了協議,有關爭議成為過去。

6月16日中午,我突然接到來自北京的外交部王英凡副部長打來的明線電話:「陳佐搏,我正在錢副總理的辦公室裏給你打電話。」這句話,立刻讓我感到了他的急迫與指令的份量。

我當時擔任中英聯合聯絡小組中方代表。王副部長指示我帶領中英聯合聯絡小組防務與治安專家小組,立即與英方開談中國人民解放軍駐港部隊先頭部隊提前進入香港問題。他最後交代說,只要是在底線範圍內的,授權我可以當場決定。「一周定爭取在一周時間內與英方達成協定。關鍵是——快!」

北京通過這樣的方式向中代處下達指令是非常罕見的,而且時限一周內,也是以往談判從未有過的。

香港決不能一分鐘不設防

一般的理解,解放軍駐港部隊應於7月1日零時香港管治權回歸中國時開進,可是洞察秋毫的中央領導人在1997年5月4曰聽取有關彙報時敏銳地發現上述方案存在嚴重缺——假如駐港部隊7月1日零時才進港,從北到南抵達全部營地尚需2—3個小時,這就意味著在駐港部隊到位前香港大部分地區將出現防務真空。而此時,中英兩國首腦將在全世界的矚目下進行香港政權交接,數千名應邀前來的各國政要和各界名流也都雲集在香港島的這一盛典上。

中央領導人指示,如此重要的歷史時刻容不得一點紕漏差錯,剛剛回到祖國懷抱的香港決不能一分鐘不設防。駐港部隊必須立即組成一支先頭部隊,攜帶武器裝備於7月1日零時以前進駐香港。

外交部隨即通過多個管道開始了與英方的磋商,一個月過去,「結」卻越擰越緊。正在這時,英國發生了政府更替,工黨接替保守黨上臺執政。錢其琛副總理6月2日親自致函英國新任外相庫克,對中英雙方就先頭部隊提前進港問題談判毫無進展表示關注,同時向英方傳遞了明確資訊,提前進入的只是必要的先頭部隊和裝備,並不是全部駐軍,時間、批數和人數都可以商量,請英國政府指示中英聯合聯絡小組英方代表同中方代表儘快就具體安排進行討論。

談判關鍵字:「乾脆」

當天傍晚,協助我談判的專家幾乎同時從北京、廣州、深圳抵港,他們主要來自總參謀部、廣州軍區和深圳駐港部隊基地。我們一進遮罩的保密會議室,便開始研究談判的預案,通宵達旦。

此時,英方代表包雅倫也從高層領命。我倆通電話商定,翌日即17日上午就開談。三年多來,我倆是多項談判的老對手,對各自捍衛國家利益的堅持和謀求合作的誠意都彼此理解和欣賞。從英方考慮,為了維護其管治香港最後時間內「光榮撤退」的體面,肯定會對中方儘量設限。而從中方考慮,必須確保交接大典萬無一失,馬到成功。

正式會談開始,包雅倫竟引用我這半路出家外交官平常用來評論他拐彎抹角冗長外交辭令的口頭禪「乾脆」。的確,他也知道留給雙方的時間不多了。

為滿足英方對「明確、詳細、全面」資料的需求,我首先將先頭部隊提前入港問題分為人數、路線、進駐軍營、時間和裝備五個方面,開門見山進行介紹。我打出的是高方案:先頭部隊人數為1070人;從陸路由深圳皇崗口岸和文錦渡口岸進入香港;進駐6個軍營;將於6月30日18時即提前6個小時開進,並配備駐防所需要的武器裝備。

我發言之後,包雅倫要求小休,立刻和英方專家們進行評估。復會後,他先表了個友好的態,說很高興在香港政權交接前的最後時刻,防務與治安專家小組會議還能就重要議題進行討論,希望繼續合作並儘快達成共識。接著,他說英方專家們對我的發言進行研究後認為:

一、解放軍先頭部隊人數太多,有損英國管治香港的對外觀感;二、反對裝甲車進港,並希望中方進一步提供車輛、軍艦和直升飛機的數量和型號;三、對於中方提及的「防務真空」有不同看法;四、反建議參加政權交接儀式的中國領袖和駐港部隊先頭部隊都從水路進入香港,英方會在必要時提供保護。

各退一步找到突破口

一天的會議沒有達成任何共識。為了加強溝通、推動工作,當晚,中方專家組邀請英方代表團共赴晚宴,地點選在了位於北角的一家包雅倫喜歡的杭州菜館。

席間,我和包雅倫繼續互相試探。他暗示,英方對先頭部隊是否配備裝甲車問題看得非常重。如果在7月1日零時之前將主要用於防暴的裝甲車開進香港,不僅英方覺得很傷面子,香港公眾也會感到害怕,會聯想到1989年……

我立即打斷他的借「車」發揮,駁稱中國駐軍出於履行防務責任的需要,攜帶任何武器都是部裏的。說完轉念一想,既然包雅倫強調這問題,也可就此「做篇文章」。我反問包雅倫,假如我向北京請示先頭部隊不帶裝甲車進港,英方是否可以不再堅持先頭部隊從水路開進,而同意中方提出的從深圳皇崗和文錦渡口岸陸路進入香港呢?老包想了想,表示也可以回去請示。

雖然此時彼此都不能給承諾,但都多少感到了鼓舞,也許是找到了深入談下去的突破口。晚宴一直持續到了23時,杭州菜館裏所有的客人和職員早已走空,只留下老闆娘一人在大廳等著我們離去打詳,店外附近的攤檔上飄來了賣夜宵的油炸臭豆腐香味。

為保全體面糾纏不休

返回中代處後,我立即和同事草請示報告,以「特提」的級別密報北京,希望在次日會前得到復示。這種白天談判唇焦口燥,夜裏還要開會、擬寫電報的工作方式此後持續了整整一周,直至協定的最終達成。

18日開會前,我獲得了北京關於在裝甲車提前開進問題上可以採取靈活態度的批復。會上,包雅倫也帶來好消息,昨晚我們倆互作讓步的設想均得到了上級同意。至此,雙方對先頭部隊經皇崗和文錦渡口岸陸路進入香港的路線達成了共識,談判取得了第一步實質性進展。

會議隨即對其他問題進行磋商,在進駐軍營問題上爭論起來。英方最初僅同意先頭部隊進駐新界的石崗和新圍軍營,經過反復較量,我方決定放棄新圍軍營,英方同意新增力口九龍的昂船洲軍營,但以道路擁擠為由,拒絕先頭部隊進入位於九龍彌敦道附近的槍會山軍營和港島的威爾斯親王大廈英軍總部以及最南端的赤柱軍營。英方堅持的真正原因是不願意在管治期的最後幾小時有中國軍隊出現在繁華市區,影響其告別香港、光榮撤退的形象。包雅倫特別強調不允許先頭部隊進入烕爾斯親王大廈,理由為該軍營是駐港英軍總部所在地,並且非常接近英方舉行告別香港儀式的場所,這些都關乎英國的尊嚴。

我也一再表明:按照中英雙方已經達成的協定,中國將接管14個營地,先頭部隊只進入其中6個已經是一種讓步,入營地合情合理。番港釀交接的盛大儀式將在毗鄰威爾斯親王大廈的香港會展中心淨行,恰恰是駐港部隊7月1日零時開始執行防務任務最應該保衛的重要場區,如果不在威爾斯親王大廈駐紮下來,那先頭部隊提前進港的意義就大打折扣了。

19日——第三天,雙方繼續在營地問題上爭論。為換取英方的讓步,經請示上級同意,我在先頭部隊人數方面進一步表現了靈活性,表示在中方的某些關注得以滿足的條件下,可以將先頭部隊的人數由1070人減至800人。

儲藏室裏再燃起希望

6月20日——第四天,雙方繼續開會,上午仍未取得突破。中方專家組邊吃午飯邊開內部碰頭會,決定下午改換戰術,化被動為主動,用強硬姿態打造一個互求局面。

下午會議開始後,中方專家、總參謀部駐軍辦副主任周振遠大校首先「發炮」:請問,7月1日零時以後,搭乘英軍官兵的兵艦、飛機將如何離開中國的領海、領空?如果沒有中方合作,貴國為「體面撤退」所作的努力都將前功盡棄。可以想像的例子很多,例如剛上崗的中國香港特區邊檢部門可以不給予便利安排,而是非常認真、嚴格地對每一位英國官兵,包括他們攜帶的行李、武器都進行「排隊例行檢查」;又例如,搭載著貴國查理斯王子和末代港督的「不列顛尼亞號」皇家遊輪和「漆鹹號」兵艦將不得不按中國軍方的指示,把所有艦面的武器都套上炮衣、槍衣,才能駛離中國香港領海。設想一下,在全世界的聚光燈下,雜會是怎樣的場面?

周大校說的是大實話,因為一旦上述描述成為現實,不僅對於英方是可怕的,對於中方也將是沉重的,等於向全世界表明,多年來努力用和平方式解決歷史遺留國際爭端的範例功虧一簣。

包雅倫生氣或激動的時候,臉會漲得通紅,但他相當有外交賭,絲不會在談判現場發火或拍桌子。他沉吟了一會兒,始終沒有作直接回應。

不知不覺中,又過去了一個下午。在走廊朦朧的燈光下不歡而散的時候,我和包雅倫不約而同地走在了代表團的最後。我猜想,此刻我倆的第六感覺一致,走到樓梯口時,互相對視了一下,收住腳步。

「我們兩個人再談談吧?」包雅倫輕聲用英語試探地問道。

我點點頭。我倆就又往回走,發現旁邊有一間堆放雜物的小儲藏室,三四平方米,有一張條凳。我倆同坐在條凳上,把門虛掩,沒有燈光,沒有譯員,看不清對方的面部表情,但波此能感知對方的存在和氣息,當然,更感到肩負的使命。

包雅倫直截了當問我:中方還能作哪些鬆動?

由於每天都和北京保持頻繁聯絡,我胸有成竹,略加思索後回答,為爭取英方的合作,中方可以再作出兩個重要讓步:第一,可以放棄開進位於九龍鬧市區的槍會山軍營,但港島的英軍總部和港島南的赤柱軍營一定要進;第二,可以再調減些先頭部隊的人數。最後,我用很誠懇、很嚴肅的語氣說:「前提是英方也必須持靈活態度!」

我聽見包雅倫吐了口氣,拖長聲調「嗯哼」了一聲。我相信,中方的兩個鬆動能夠為僵持中的談判帶來亮光。

我們默默無聲地進來,此刻又默默無聲地分開,絲時心情沉重,出去時心裏卻有了光明。我們各自應該都知道,還有戲。

不出所料,21日的會情驟變,雙方迅速就軍營問題達

成一致,先頭部隊開進石崗、昂船洲、威爾斯親王大廈英軍總部和赤柱軍營。

吉利509人先頭部隊

在先頭部隊人數問題上,經過幾番磋商,英方終於不再堅持應與屆時英軍數量250名相若的立場,我根據預案也逐步調減建議人數。北京給的底線是500人。我心想,無論數列是有限的或無限的,9是數字中量最大的,而且也是中國的一個吉利數字,「1949」「1997」,北京城有九門,天安門城樓面闊九間,城門上飾有九路釘,成語中也有九九歸一、九重天等等的說法,所以就一咬牙提出:「509人——這是中方所能作的最大讓步了

包雅倫不置可否,要求中方提供509名官兵在四個開進營區的分佈方案。我建議小休20分鐘。

在樓下中方代表團的休息室裏,我細巷部隊參謀長陳知庶大校等幾位專家馬上為509人弄出個四營區的「佈防方案」來,一刻鐘內完成。我鼓勵大家群策群力,復會後為這個方案準備好充分支持理據屆,一旦英方質疑,就相繼發言解釋。

果不其然,包雅倫聽取我介紹有關方案後,指進駐威爾斯親王大廈的中國軍人太多。陳知庶大校立即解釋,威爾斯親王大廈不僅是駐港英軍的三軍總部,也是香港回歸後駐港部隊的指揮中心,具有重要的戰略意義,按照中國軍方慣例,對於重要場區的防務安排是要設雙崗的,所以需要額外的人員。

防務交接儀式是臨時起意

這時,楊建華大校提出了一個聰明的建議:7月1日零時在附近的會展中心礙舉行中英兩國政府關於香港政權交接的儀式,那時,也可以同步在威爾斯親王大廈舉行一個中英兩國駐軍的防務交接儀式,有迎有送,都有尊嚴。

此話一出,英方代表團成員短暫交頭接耳了一陣,包雅倫不再進行反駁,讓助手接過中方的「佈防方案」稿紙,說立刻將此上報倫敦。

因為這個建議,世界才能在7月1日的威爾臟王錄看到瞭解鮮接管軍營的1997年6月30日23時53分,中英防務交接儀式正式開始。一位身材魁梧的解放軍中校與一位英方中校各率本國衛隊,相向立定,互行持槍禮。解放軍中校昂首挺胸,往那兒一站,似乎高出英軍中校一個頭。

英方先敬禮報告:「威爾斯親王軍營現在準備完畢,請你接收,祝你和你的同事們好運,順利上崗。長官,請允許我讓威爾斯親王軍營衛隊下崗。」

中方聲若洪鐘大聲回復:「我代表中國人民解放軍駐香港部隊接管軍營,你們可以下崗,我們上崗。祝你們一路平安。」

23時56分,中方兩名士兵肩扛步槍,邁著正步走向營房大門,立正上崗。……

防務交接儀式達成意向後,雙方再接再厲,在裝備和進港時間問題上也很快達成了共識。中方承諾先頭部隊將不乘敞篷卡車而改乘大客車或中型客車進入香港,承諾只攜帶自動步槍、輕機槍等輕武器,連同軍旗都不會廳在車外;英方則同意先頭部隊提前進港的時間提前至當晚21時後。

至此,中英聯合聯絡小組防務與治安專家小組就先頭部隊提前進入香港的所有問題均達成了一致。包雅倫表示,所有的內容還需要得到倫敦大臣們的批准,預期23日上午可以向中方作正式的確認。我表示,歡迎英方在專家層面確認達成共識,這些共識來之不易,是雙方共同努力、互相尊重、互諒互讓的結果。

捷報喜慶傳天下

那晚回到中代處,發完密電,我和戰友們才感覺到了什麼叫「力盡筋疲」,五天五夜的疲勞一下子壓到眼皮上,趕緊沖涼,睡覺。

22日,英方沒有動靜,媒體也沒有一點動靜,這次磋商的保密工作中方做得好,英方也做得好。從疲勞狀況恢復過來的我們沉浸在焦急的等待之中。

23日上午過去了,直到下午4時左右,也就是倫敦時間上午8時左右,英代處正式通知我們,英國政府高層接受了21日專家小組會議形成的全部共識。我立刻草擬新聞稿,發送新華通訊社,並邀請中央電視臺駐香港記者趕來中代處,我要接受採訪。

當晚,中國人民解放軍駐港部隊先頭部隊將提前進入香港的消息傳遍了全世界。自接受談判任務到發佈成功消息,正好經過七天。

隨即,先頭部隊進駐的各項準備工作緊鑼密鼓開展起來。由於前往赤柱營區要經過港島南沿崎嶇狹窄的道路,中國軍方常用的北方牌大客車無法通行,需要換上較為「苗條」的依維柯中型客車。但是駐港部隊沒有那麼多依維作為香港回歸大後方的廣東省政府,主動承擔起籌組39台清一色雑柯車隊的任務。

深圳河兩岸的深圳市民和香港同胞不約而同地熱情籌備沿途夾道歡送、歡迎»放軍駐港部隊的活動。7月1日清早,天還沒亮,成群結隊的兩地同胞就冒著大雨,守候在公路兩旁。風冷雨冷,卻無法澆冷一顆顆火熱的心。駐港部隊「威武之師,文明之師」的車隊剛剛在四萬深圳市民的歌聲中接受了紅旗加鮮花的歡送,跨境又見到了富有愛國愛港光榮傳統的香港新界同胞,他們在部隊將開進的公路上搭起一座座彩門,表演地方特色的文藝節目,又送匾額,又送鮮花,夾道歡迎解放軍大隊人馬的到來。

(陳佐洱/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