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了不可忘卻的紀念 ——38軍紅軍團老兵講述抗震救災故事

40年的時光之塵悄然沉覆,可是有一些人的生命裂谷卻永無填補的可能,傷痕就刻在心上,即使最輕微的觸碰,也會扯斷血脈、五臟俱損。這種貫穿一生的疼痛,那些沒有經歷過唐山大地震的人,是無法體會的。

電影《唐山大地震》拍攝時,有一場戲份,講的是地震10年以後,大街小巷都在燒紙,祭奠家裏失去的親人。劇組請了很多唐山人做群眾演員。拍攝時整條巷子裏一片哭聲,導演馮小剛說:「停,可以了,我們拍完了。」群眾演員們說:「我們停不下來。」

今年7月28日是唐山大地震40周年,5月23日,受唐山市地震局、民政局等有關部門和路南區區委、區政府邀請,當年第一批趕到救災現場的38軍紅軍團的部分官兵重返唐山。40年前風華正茂的年輕人如今已是身體有恙的老人了,戰友們久別重逢,自然有說不完的話題,可是「唐山大地震」卻是他們的「心結」,也是他們一度不願直面的話題。抗震救災時任38軍紅軍團7連一排長、榮立二等功的高洪羽對記者說,「這麼多年,我幾乎沒有與別人說過唐山大地震的事,我不願意說,那是一場噩夢,情景太慘了。」

在1976年執行唐山抗震救災任務中,38軍由副軍長裴飛正擔任軍前線總指揮。這次唐山之行的隨行老戰士中,就有裴副軍長的兒子裴晉平,他在整理父親遺物時,意外找到父親當年的抗震救災日記,而這份帶有歲月痕跡的小小日記本,像是時光穿梭機,將人們帶回了往昔艱難的歲月。

那是一段用滲血的雙手刨挖廢墟,用虛弱的身軀抗住斷壁,用被淚水打濕的泥土掩埋同胞,用凡人的意志與死神較量的日子。當絕望的黑霧扼住人類的呼吸,僅有「活下去」的信念是不夠的,人性中的溫暖才是暗夜中的星輝,發出希冀的光芒,成就彼此一生的守護。正如裴副軍長在日記中提及了某天晚上天空的「銀河突出」,也許深處苦難中的人們對於光明異常敏感,裴副軍長才在寫滿軍務的文字中特意記錄下了星辰之光。而在當時大地陷落的唐山,救災的戰士們何嘗不是一種光炬,驅逐著四處彌漫的驚恐、無望。他們,正如人類的群星閃耀。

戰士們趕往唐山時

大多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

1976年7月,38軍紅軍團3連的戰士劉挺駐紮在距北京西南70公里處的松林店,他向北京青年報記者回憶說,7月27日與平日似乎並沒有什麼不同,但不知怎麼回事兒,剛吹過熄燈號,營部食堂買回的活雞就叫了起來,並且沒完沒了,「我們排的宿舍窗戶正好對著營部食堂的門。聽雞叫得煩人,有戰士開玩笑說:『這些雞大概知道大難臨頭了。』玩笑歸玩笑,困急了大家也還是睡著了,那些雞,生生叫了一夜,它們以特殊的天性知曉,一場深重的災難正在向睡夢中的唐山逼近。」

28日清晨,天還沒亮,戰士們正睡得香沉的時候,大家同時感覺到了地動山搖般的撕裂感,床鋪劇烈地震動,戰士們全都拿出了緊急集合的速度,最多也就1分多鐘,連隊的操場上就站滿了戰士。但誰也不知道,誰也沒想到,就在距劉挺所在的營地僅兩百多公里處的唐山市,這時已經遭到了大地震的毀滅性破壞。

時任紅軍團7連班長的周兆豐是隨第一輛軍車進唐山的,他向北青報記者回憶說,自己28日早上10點半從營房出發,29日凌晨3點就抵達唐山,當時的他才17歲,年輕活潑的戰士們在車上並不知道是執行什麼任務,一路上偶有說笑,可是剛過了天津,大家再也笑不出來了,因為天上下著雨,路上一片淒慘,哭哭啼啼的人們,愁雲慘澹,他們這才知道,原來唐山發生了大地震。

高洪羽也表示,當初緊急出發執行任務時,並不知道是去抗震救災,為此,部隊都是帶著武器前行的,而到了唐山後,趕上唐山下暴雨,保護這些武器也成了部隊的一個重要任務。

38軍的官兵迅速集結,從各自駐地趕往唐山。時任紅軍團特務連代理連長的高佩璞向北青報記者回憶說,當時他們在距唐山市200公里河北省易縣的山區裏搞戰術訓練,他與7連一排長高洪羽、炮排長佟政睡在一個房間裏。臨睡前,農村的豬、鴨、雞、馬連喊帶叫,到處亂跑,佟政還調侃地說:「今天太熱了,它們被熱瘋了!」大家哈哈一笑了之,可誰又能想到隨後唐山發生了地震,當時房頂猶如坦克、裝甲車轟轟而過,因為水比米還髒呢,淘了也沒用。吃完飯誰想喝水,就到河裏用軍用水壺灌一壺,我看見有人倒在碗裏的水中還有魚蟲,也就不敢倒出來喝了。我就用嘴對著水壺直接喝,感覺還行,大概這就叫眼不見為淨。因為唐山水電全停,現在不喝,待會兒連這水都喝不上了。據說唐山市內游泳池中還存著水,都讓部隊和民兵上崗,不許戰士們喝,並不是因為水髒,而是那水要留給老百姓用。後來北京、天津等地派來了許多消防車送來了乾淨水,用水問題有所緩解,但也還是很緊張的。」

那一天,劉挺他們一直幹到晚上10點多鐘,直到最後怎麼喊也不再有人應聲了為止,「我們三連一共從這堆廢墟裏救出了13人,去掉死去的一個,再加上原先自己出來的3個,一共活了15個人。也就是說,這棟住著近300人的樓房,經過這場地震災難,只留下了15條生命」。

晚上的宿營地還是下午吃飯的那條河的河灘上,戰士們在大鵝卵石上鋪上被褥,就睡在上邊。劉挺說:「露天睡覺,躺著就能看見星星,現在想起來好像挺有詩意,可在當時誰也沒有這份閒情逸致,躺下來後個個都是腰酸腿疼,畢竟是兩天一夜腦袋沒沾枕頭了,更何況還拼命似的幹了一天活兒。那一夜睡得倒是真香,一覺醒來已是天色大亮。一夜的露水把被子都打濕了。」

高佩璞也講述了他們抵達唐山後接到的命令是:先搶救活著的人,不能與民爭水、爭食、爭衣,「我們進駐唐山後,三天三夜沒有喝過一口乾淨水,吃過一口飯,換過一次衣服。喝口雨水就當是吃飯喝水,擰幹衣服全當是換了衣服。二連副指導員李林因極度疲勞暈倒在死屍中,搬運屍體的戰士將他誤認為死屍扔上了汽車,準備運走時他才醒過來,後來他和我談起這事時一臉無奈的表情:『哥們兒,餓得扛不住了!』」

而戰士們在唐山可以吃上熱飯,喝上熱水,換上乾淨衣服;配發吊車、電鋸、鑿岩機等救援工具,已是進人唐山市十天以後的事了。

兩個活人的奇跡

災難面前總是有奇跡發生,時光過去了40年,兩個被救出的活人的故事仍能從很多人口中聽到。

在裴副軍長8月9日的日記中也記錄了一個奇跡:「17點20分,114師某團四連在商業醫院救出一名活人,名叫盧桂蘭(女)46周歲,在倒塌房屋內計303小時又38分鐘。」

高佩璞回憶說,當時二連連長李文生和指導員黃嘉祥接到報告:一名戰士發現廢墟下發出救命的聲音,這可是地震發生10多天後了,人不吃不喝的存活極限已經過去。領導們全都趕到現場,部隊集結於廢墟處,赤手空拳輪番上去挖,一批上去,換下一批,一批下來,又一批上去,官兵各個輕手輕腳上去,滿手是血下來,很久之後,廢墟裏傳來「解放軍萬歲」的微弱呼聲,猶如春雷響徹開來,被救上來的是醫院女護士,她靠著一盒10支葡萄糖注射液活了10多天。

李繼軍則向記者講述了另外一個生命奇跡:「那已經是我們在唐山三個月以後了,當時部隊已經準備撤離了,突然有人聽到了廢墟下有喊聲,大家嚇一跳,以為出鬼了,原來這人是在副食品批發部上班,早上來得早,趕上地震被埋在裏面了。他在地下有吃有喝還有收音機聽,救他出來時,我們把他的眼睛捂上,怕猛一見陽光眼睛太刺激,他的頭髮特別長,雖然在地下汽水麵包點心都有,但是他能存活下來也因為堅強,受了那麼大刺激,很多人精神都會受不了的。在黑暗中獨自待三個月,不是一般人能忍受的。」

防毒面具也擋不住人體腐爛的味道

裴副軍長8月2日的日記中寫道,「中央的打算,8月2日電送到唐山,8月3日豐潤通火車,8月4日水管架到唐山,8月6日、7日京山縣通火車」。

救災活動有條不紊地進行中,而隨著距離地震發生時間越來越長,救活人的可能性越來越少,而為了避免瘟疫,處理屍體又成了之後的主要任務。裴副軍長在8月4日的日記中寫道:「這一天,挖出活人1人,屍體2163具,掩埋2718具,外送傷患1895人

8月5日的日記中,已經沒有救活人的數字:「這一天,挖出屍體2873具,掩埋4324具,外送1088人,唐山麵包廠恢復生產。」這一天的日記裏,裴副軍長的參謀長還記錄著:「1點鐘,軍接受清理車站任務,上午迅速調9個連到車站,清理廣場和通道,15點,裴副軍長、苗副政委親自召集113、114師領導同志到現場明確任務,提出要求,部隊經4個小時突擊,至21點初步完成清理任務,保證了傷患上車。17點,裴副軍長到地商招待處與114師坦克團戰士一起扒屍體。」

劉挺回憶說救災指揮部給每個連隊劃定出一定的地域範圍,各連隊再分成幾個救災組,其中有——

統計組:負責本連隊所管轄範圍的災民人數統計,包括原有多少、活著的多少、死了的多少,這個組人數較少,一般就四五人;

物資發放組:按照統計組所提供活著的災民人數,他們到設在飛機場的抗震救災後勤指揮部領取救災物資(主要是糧食、服裝、餅乾、罐頭等),再發放到災民手裏,這個組由十幾個戰士組成;

挖屍組:負責在倒塌的廢墟中挖出屍體並裝到車上,這個組人數最多,大約由六七十人組成;

運送組:負責把裝好的屍體運到臨時選定的地點並掩埋掉,除去炊事班以外,其餘的人都編在這個組裏。

劉挺被編入了挖屍組。地震以後下了一天大雨,屍體都被雨水泡過了,再經過兩三天太陽的暴曬,很多屍體開始發臭了。劉挺說他們挖出屍體,一般用被褥把屍體裹好抬到車上,有時也用一些特製的塑膠袋將屍體裝進去抬走:「我們用大解放汽車,一車少則裝十幾個,多則裝二十幾個。」

劉挺說倉庫或商店裏的東西,只要是災民們確實生活必需的,都要首先發給災民,連香煙都發。但有兩樣東西基本都發放給了部隊,就是白酒和勞保倉庫中的防毒面具。「這兩樣東西是專門配給我們挖屍體和運送屍體的戰士們用的。在挖運屍體時,為了抵擋臭味兒,我們把白酒灑在口罩上,可是不管多大用。我們也用過各種各樣的防毒面具,也還是不能完全擋住人體腐爛後散發出來的異味兒。」

看到遍地是屍體,對於年輕的士兵來說已是巨大的刺激,更不要說還要用手去挖去抬,高洪羽說開始大家都膽怯不敢抬屍體,班長、連長們就身先士卒,有的屍體已經腐爛了,一拽胳膊,就會像脫套袖一樣,把整個外皮拽下來,骨肉已經分離了。還有的腐爛的屍體,一個人根本抬不起來,只能兩人一起,可是有時舉到車上時,身體會碎掉,綠色的屍水會傾覆而下,澆透戰士全身。

高洪羽說他們那時搬運屍體都是晚上11點,「也沒有燈光,我們那時歲數大的也就20出頭,很多戰士只有十幾歲,你想想,也挺瘮得慌」。

清理死屍的工作,被李繼軍感慨地說:「開始是屍體被就地掩埋,但是因為高溫、下雨,屍體很快就又露出來,而且都腐爛了,為了避免瘟疫,這些屍體又被刨出來運走,屍體一碰就一股水,沒有手套,啥裝備都沒有。為此,連隊的幹部們就先上,弄完屍體沒有地方洗手,就到土裏搓搓,然後接著吃飯,不想吃也要硬著頭皮吃進去,大家倒不會吐,因為都餓成什麼樣了?什麼也顧不上了,之後才反應過來那是死屍味,當時什麼味道都不知道,鼻子已經無法正常工作了。那個時候人心沒有現在這麼複雜,大家沒有顧慮和猶豫,都是滿腔熱血,誰上誰是英雄。」

齊繼業當時任紅軍團2連副指導員,榮立一等功,他回憶說抬死屍時,雖然大家手裏都沒有工具,拿著小鍬小鎬,有的甚至連口罩都沒有,死屍腫脹特別厲害,可是搬運起來絕對沒有人退縮:「都是很年輕的戰士,可是在關鍵時刻能夠想到人民,想到國家。」齊繼業所在連隊被分派的任務是去看守所扒屍體,有的屍體被大樑壓著,為了弄出來,只能砍斷身體:「我之後十幾年都不能吃午餐肉,當年的景象太慘了。」

如今的搶險救災,人們會重視「心理干預」問題,可是在1976年,就連救人都主要靠十指來刨挖的情況下,沒有人會想這些參加抗震救災的官兵是否會出現心理不適,奇怪的是,問他們從唐山撤退回來後,是否會有做噩夢等情況出現,每人的回答都是「沒有」、「很快我們就開始執行新任務了,這就是我們人伍生涯的一次普通任務」。李繼軍說回來他們就去內蒙古演習了,根本不會有什麼「心理調適」。

「你們也許覺得不可思議,我們覺得非常正常。」高佩璞說救災時大家精神緊張,繃著那根弦,可是一旦放鬆下來,身體上的困乏就會襲來,根本不會考慮精神,「從唐山回到營地,我們睡了三天,後來對越自衛反擊戰時,我在貴陽山洞的一個信號轉發站,我們哥兒幾個,一星期沒有閉過眼睡過覺,一人發了三條中華煙,還有咖啡,就那麼頂著,回到北京我足足睡了一星期,每次都是被『醒醒,吃飯了』叫醒,我每次都回答:『不吃!睡覺!』」

話是這麼說,可是高洪羽仍在無意之中透露出自己這些年來很少與外人談及「唐山大地震」,甚至他後來單位的同事也幾乎不知道他曾是唐山救災的功臣,這次隨紅軍團其他戰友一起來回訪故地,也是他40年後第一次重返唐山,在唐山地震紀念館,高洪羽看得很認真,還不時向記者講述照片的背景,他說:「現在看到新唐山,是個奇跡,在遭受了這樣的劫難之後,唐山人民應該過更好、更幸福的生活。我到今天,心裏覺得欣慰了。」

災區的東西,就算是一個信封也不能動

北青報記者與抗震英雄們聊天時,一位當年在唐山城外待命的女兵感慨地說:「他們太苦了,和2008年的汶川地震相比,唐山地震的救援工作,現在的人無法想像,沒有礦泉水、餅乾、速食麵、火腿腸,他們完全是靠著血肉身軀在拼命。」

38軍的很多戰士在唐山的前兩日水米未進,從部隊趕來時帶的糧食也分給了當地百姓,而「不拿群眾一針一線」更絕對是鐵律。李繼軍說在他們從唐山返回部隊時,第一件事就是在操場列隊,每個人的行李被打開,檢查是否有東西從唐山帶回來:「災區的東西,連一個信封都不能拿。」

李繼軍透露,在他們駐紮區域,過一條小溝就是番茄和黃瓜地,七八月都已經熟透了,可是他們一口也沒吃,後來老百姓送到部隊,說不吃就爛地裏了,最終是李繼軍他們堅決地付了錢,才收了百姓的菜。李繼軍說:「開始雖然物資缺乏,可是再餓,救災的物資官兵也不會動,空投下來的餅乾、桃酥有多少箱,全都有數,一塊兒點心也不能少,淋雨還不行,全是拿我們自己的雨衣蓋,那時的軍紀真是嚴,官兵們也是鞠躬盡瘁,那時也有發國難財的,但極少極少。」

齊繼業也回憶說,他們在火車站救災時沒水喝,可是戰士們發現那裏有十幾筐桃子,「在那麼渴的情況下,沒有一個戰士吃桃,也沒有人要求(那樣做),大家這麼做都是自覺的,覺得理所應該」。

當時是紅軍團一連班長、榮立三等功的劉元回憶說,有一位戰士在廢墟上撿了一管牙膏,結果因此被判了刑,劉元感慨地說:「這人的命運就徹底因此改變了,現在已經因病去世了。」

劉挺回憶說在地震後最初幾天,倒塌的倉庫或商場周圍一般都有部隊或民兵站崗。在食品庫或食品店,只要災民來了,就發一點吃的東西,像餅乾罐頭點心等,在服裝倉庫或服裝店,只要你身上缺少衣褲,就發給你一件衣服或褲子;在百貨倉庫或商店,災民們可以領到一些生活必需品,如鍋、碗、勺、盆、水桶。而倒塌的銀行、儲蓄所門前是萬萬不可靠近的,如果有發國難財的,站崗的戰士、員警或民兵都可以開槍,那可是真的「格殺勿論」。

高洪羽也說,運過來的救災物資,都被嚴格保管,戰士們絕對不會動,就算自己再餓,也不會動放置在旁邊的壓縮餅乾,因為這些都是供給當地人民的。

40年後的相遇

40年後重返唐山,大家的心情都有些複雜,原本戰友相見親熱異常,有說不完的話,可是大巴車過了進唐山的收費站,車上突然靜默了下來,看著窗外,每個人的思緒都已飄到了40年前。

同高洪羽不忍提唐山不同,40年來,高佩璞回了好幾次唐山,因為他心有牽掛,他當年曾幫一個叫「小貴女」的女孩蓋過簡易房,在離開唐山時,這個孩子曾滿臉期待地問他什麼時候再回唐山?這些年來,高佩璞一直惦記著這個女孩,時隔40年後,今年的5月23日,老戰士們來到唐山康復村,在一屋子人中,小貴女一眼就認出了高連長,重逢的兩人都有些激動,小貴女的臉漲得通紅。

今年5月19日,唐山媒體刊發了高佩璞尋找小貴女的消息。5月20日,熱心讀者便提供了相關線索,小貴女張玉英很快被找到。小貴女說20日接到電話後很激動這麼多年已經沒有人再叫我這個小名了,因為激動的心情難以平復,後來幹活時,竟從椅子上摔了下來。這些年我都在回避地震話題,跟誰也不想談這個事,甚至我的眼淚都已經流幹了,不會哭了」。但是對於高連長,小貴女卻記得特別清楚,「有一個情形是當時戰士們問高連長簡易房應該蓋多大,高連長就趴在地上做了一個俯臥撐,然後比劃著距離說:『就這麼大』」。

當年在唐山,救人工作基本結束後,部隊接到了蓋防震房的任務。所謂防震簡易房,就是把廢墟經過簡單的平整後,周圍栽上四根木樁,再用廢磚頭砲起一米高左右的牆,剩餘部分用木柴條或稻草和泥掛上,形成圍牆,通風處留下風斗,房頂用油氈鋪好壓上稻草,用泥糊頂封好,壓上數十塊磚頭即可。高佩璞回憶說:「每個戰士每天要蓋一間半到兩間防震簡易房,為此,部隊每天凌晨四點鐘起床,四點半出發,五點整開始蓋房,沒有午飯和晚飯時間,飯由炊事班送到現場自己抽空吃,一直幹到夜晚十一點才能返回駐地,就餐後洗洗涮涮再睡覺已經是十二點了;幹部還要安排第二天的工作,忙完要到凌晨兩點左右才能休息。三天下來,每天四點鐘起床,真要拼盡力氣才能爬起來。」

高佩璞與小貴女相遇,就是為她家蓋過冬防震房。唐山地震時,小貴女一家9口人砸死了7個,小貴女和弟弟因為矮櫃擋住了水泥板而僥倖生還,但小貴女醒時右腳跟腱被砸斷,腿部傷殘,弟弟還小,不懂事,每天在外面亂跑,只剩下小貴女一人在家以淚洗面,甚至有了輕生之念。高佩璞得知了這個情況後,馬上組織連裏的通訊員、文書給小貴女家建起了簡易抗震房。在高佩璞眼中,當時的小貴女瘦小可憐,「大概是個11歲的孤女」,小貴女聽著笑了:「我現在都退休了,那時有16歲了,就是長得瘦。」小貴女說自己一夜之間親人都沒了,沒有了活下去的勇氣高連長看出了我的念頭,他讓我活下去,他勸說我還有兄弟,我們兩人要彼此照顧,彼此支持著活著」。

40年後再見,高佩璞還沒忘了小貴女的腿傷,聽到高佩璞問她:「你的腿好了嗎?」小貴女使勁一蹦,一副小女孩般高興的神情。

高佩璞的記憶中有另一件事非常難忘:「由於缺乏睡眠,我們幫小貴女蓋完房子返回駐地時,竟將大卡車開到了群眾的防震簡易房上,幸虧沒有壓垮房屋,否則,後果多麼惡劣,人家群眾沒有被地震壓傷,卻讓解放軍的汽車給壓傷,那該怎麼去說,我挨處分是小事,可人民群眾的生命卻是天大的事!躡手躡腳從車上爬下來時,我的雙腿都在顫抖。

幫助老奶奶與親人團聚

紅軍團的戰士們在極端惡劣的條件下搶救他人生命時,心理堅強如鋼鐵,而他們在照顧老弱病殘時,卻又體現了俠骨柔腸的一面,認真細緻、心懷慈悲。

時任紅軍團二連排長、榮立三等功的肖敬民講述了二連五班與一位老奶奶的故事。記得那是1976年8月上旬的一天,當時天氣酷熱,剛下過雨的地面上混濁的積水漂著各種顏色的垃圾;悶熱潮濕的空氣中彌漫散發著刺鼻的腥臭味,令人作嘔。戰士們走到復興街學警路段時,在遠處的一堆廢墟中看到像是有一隻手無力地搖晃著,原來是一位上了年紀的老太太,整個身體被廢墟掩埋著不能動彈,只露出了一隻手,用極其微弱幾乎聽不見的聲音喊著「救命」。

老太太被救出後,經各方瞭解得知,老太太叫樊立珍,山西榆次人,震前從老家來到唐山和大兒子一家生活。大兒子是1958年響應黨的號召來到唐山的,遇難前是唐山某百貨公司的黨委書記,兒媳及孩子生死未卜。把樊老太太救出後,五班班長孟廣忠馬上組織班裏的人員在附近相對比較安全的地方搭建了一個能遮風擋雨擋日曬的小棚子。

把老太太臨時安置下來,班裏戰士徐培元、王志鵬專門負責照料老太太的工作。把一切都安頓好後,才發現老太太已經虛脫,大小便失禁,還發著高燒,說話聲音很微弱,而且地方口音很重,根本聽不清也聽不懂。這時天色已經很晚了,天又下起雨來,孟廣忠帶著一名戰士,踏著夜路向城外走去。路兩旁的屍體很多,橫七豎八地躺著。天黑沒有照明,稍不留神就會被絆倒。兩人走了很長時間,才趕到郊外。那裏是各省市支援唐山抗震救災的醫療救護隊駐地。孟廣忠找到了一個江蘇醫療隊,醫療隊的領導聽完情況後,立即派了兩名醫生,帶上醫療器械和藥品與孟廣忠他們一起趕到了樊老太太居住地,醫生們打著手電筒精心為老人做了檢查診斷:老太太得了痢疾很嚴重,還有綜合性的其他病,再加上驚嚇,多天沒進食,情況很危急。

江蘇醫療隊的同志確診後,馬上給她輸了消炎退燒的藥。第二天戰士專門給老人找來了山西籍的張俊和老人聊天,知道她愛吸煙又想辦法給她找到了兩盒煙抽。在這期間,她的病情反復了幾次,每次都是戰士們跑很遠找來醫療隊的醫生給她治療。徐培元、王志鵬兩同志輪流給老人餵飯喂水,擦屎擦尿,稍好一些時給她洗頭,精心照料。在全排同志的關心幫助下,老人逐漸恢復了健康。二連二排五班和戰士徐培元、王志鵬在抗震救災中搶救照料樊老太的模範事蹟被刊登在了解放軍報、河北日報、人民日報等多家報刊上。連隊的領導也在積極地想辦法,利用各種管道幫助老人尋找親人。

9月上旬的一天,樊老太遠在山西的女兒女婿突然來到紅軍團二連隊駐地,她們是從報紙上從廣播中知道老母親還活著的消息的,激動得寢食難安,連夜就登上了來唐山的火車,只是因為公路、鐵路、橋樑都遭到嚴重損壞,只能邊走邊打聽,在沿途救災部隊的幫助下,他們終於見到了一直牽掛的老母親。找到了救護她母親的英雄連隊。黃嘉祥指導員熱情接待了她們。她們含著眼淚真誠表達了對部隊和人民子弟兵的感激之情救命之恩,永世不忘’臨別時,這一家人莊重地送給了連隊一套精美的唐山瓷茶具。當他們依依不捨地離開連隊駐地時,走了很遠還不時地回頭向部隊招手致敬。

李繼軍也向記者回憶起百姓那時幫他們洗衣服,以及捨不得他們走的情形,李繼軍說:「唐山大地震後兩三個月就有簡易房住了,老百姓的心也踏實了很多,他們會邀請我們去屋裏坐坐,我們當時都有紀律不能去,不能擾民。後來知道我們要離開唐山,一個老太太拄拐走了5公里多去我們的營地送我們。」說著說著,李繼軍的語氣停頓了一下,「唐山人民不容易。」

防化經驗用於汶川

大災之後有大疫,幾乎已成定律,損失慘重的唐山地震後更是面

臨疫情的威脅。錢鋼的《唐山大地震》裏寫道:如火的驕陽上,彌漫著令人窒息的屍臭。瓦礫上,到處有糞便、垃圾和嘔吐物。在各地醫療隊所在地那一面面紅十字旗前,排著長長的就診隊伍。皺著眉頭、捂著腹部的面如菜色的唐山人,正在等待領取黃連素和痢特靈。僅僅數日,不少病者已被疾病折磨得筋疲力盡,有些人坐著,有些人躺著,連揮手驅趕蒼蠅的力氣都沒有。蒼蠅到處放肆地追著人叮咬,走到哪里都能聽到那「嗡嗡」的噪音。

高佩璞說,當時高溫炎熱,開始掩埋的屍體已經高度腐爛,只有移屍於市外,才能制止瘟疫蔓延,郊外,吼聲如雷的挖土機在日夜不停地挖掘,巨大的墓穴甚至有幾層樓那麼高,一眼望不到邊的長坑,一輛解放牌卡車要裝載90-100具屍體,戰士們裝上又卸下,工作量之大,令人難以想像。

在各方的努力之下,唐山大地震這麼嚴重的災難居然沒有發生瘟疫,創造了奇跡。當時任114師司令部參謀的于義風就是因為在唐山大地震防化上的功勞而榮獲了一等功。後來,于義風成為總參防化工程指揮學院教授,是中國防化反恐界的資深專家。汶川「5•12」大地震發生後,年過六旬的於義風老教授主動請纓,要求參與抗震救災。與年輕人一起通宵工作,大家都害怕他吃不消,請他休息都被他謝絕了。防化兵參與大規模地震救援只有在唐山大地震時才有過,並沒有其他可參照的資料,他的經驗對於擬定防化兵在災區的救援和防疫消毒預案起到了關鍵性的作用。

于教授有學者之風,並不多言,一行人中,他總是默默地看著周圍的一切,適時地記一些筆記,而如果是涉及他自己的「作為’他更是不願多談,他說解放軍本來就是人民子弟兵,這是他們應該做的,唐山人民大難不倒、自強不息的精神令人感動。

抗震經驗用於抗洪

李繼軍在唐山大地震時是紅軍團4連排長,榮立三等功,42歲當上司令,退休前任湖南省岳陽軍分區司令員,是1998年抗洪的指揮員之一,抗洪英雄。李繼軍說1998年的抗洪持續了三個月,三個月天天都緊張,因為水每天都會漲,壓力很大,這和唐山地震的救災有所不同。但是在抗洪時,他在唐山地震時的救災經驗發揮了很大的作用:「因為我有經驗,不能光讓官兵們喝礦泉水,我就讓後方熬綠豆湯,發一瓶礦泉水再發一包榨菜,喝水就著榨菜,因為那麼熱的天氣下,流汗多了會中暑,光喝水不補充鹽分就會有脫鉀的可能,如果不是特殊情況,就不要在下午兩點時去搶險,因為那是一天最熱的時候,沒到危機時刻,不要造成不必要的傷害。中暑後有人不當回事,以為在旁邊涼快涼快就好,我說搞錯了,先趕緊輸液看行不行,輸液不行的話就是脫鉀了,趕快叫直升機送到長沙的醫院,幸虧及時,否則人會死掉的,這些在唐山大地震時累積的經驗太重要了。」

抗洪時,李繼軍要協調多層關係,去湖南增援的部隊一共有3萬多人,到李繼軍那裏的就有2萬人,水陸空、二炮、武警、外軍區增援部隊,關係十分複雜:「有2個軍部,6個師部,30多個團部。」李繼軍說為什麼他最後能夠順利協調各層關係,除了因為他自身的能力和素質外,還有38軍這個「靠山」,「是38軍造就了我,我們這支王牌軍是人人都認的,你們看軍事題材的影視劇不是知道老A嘛,我們是老A中的老A」。

時隔四十年,這也是李繼軍第一次回唐山,他特意從南方趕來,他說:「逝者已經遠去,活下來的人就得好好活著。」

而「好好活著」也是這些38軍的戰士們對於生命最為實在的感悟,而且,他們也願意幫助別人好好活著。孟憲峰是紅軍團炮兵營的一名戰士,是唐山抗震救災一等功臣。1982年退伍後,他成了北京通州區的一名普通的修鞋匠,在社區門口修鞋。在修鞋的這些年裏,他常常對社區有各種困難的老人伸出溫暖的援助之手,如換煤氣罐、做飯、洗衣服、拆洗被褥、到醫院陪床照顧老人、為附近學校的重病學生捐款等等,這位紅軍團培養出來的好戰士、曾經經歷了唐山大地震救災的功臣,回鄉後也是學雷鋒、做好事不間斷,堅持為人民服務的宗旨。孟憲峰也成了全國勞動模範、五一勞動獎章獲得者、全國精神文明建設十佳人物。目前,孟憲峰自己身患喉癌,但他依然以樂觀精神配合治療。這次與昔日戰友一起前往唐山看望唐山人民,在探望唐山「康復村」殘疾人的時候,他仍是激動萬分,用做過手術的沙啞的嗓音盡力表達著自己對唐山這片土地、對這裏人民的深深掛念。

老兵們與唐山性命相連

此次重回唐山,老兵們走訪了唐山地震紀念館、唐山地震遺址紀念公園、唐山康復村、開漆國家礦山公園、唐山世界園藝博覽會等地,新舊唐山形成了鮮明的對比,昔日遭到滅頂之災的唐山,如今綻放著美麗的容顏。老兵們的內心也終於不再受困於創傷與悲痛的記憶,而是擁有了清新的畫面.正如老兵劉挺在一段文字中所表述的:「面對歷史,面對未來,面對祖國,面對唐山人民,我們問心無愧!難忘1976,難忘『7‧28』,難忘唐山,難忘大地震!我們笑迎未來!」

唐山康復村的居民們看到重返唐山的紅軍團老兵們激動得落淚,一位元高位截癱的男子告訴北青報記者,自己在唐山地震前曾是交警,唐山地震讓他失去了父母,並造成高位截癱,但是,這些年來,他覺得自己快樂幸福,因為要不是當年的解放軍救了他,他就不會活下來,而這些年來,他靠賣報紙的收人幫助老弱貧困者,把愛傳遞下去。另一位居民則回憶說,自己當年剛被救出來放在擔架上,小戰士就累暈過去了,讓她特別感動,她心中始終惦念著這份恩情,後來她家族中的很多人都參軍入伍了。而老兵們也覺得自己與唐山性命相連,他們用樸實的話語說道:「唐山是你們的,也是我們的,看見唐山能從廢墟中重建,我們開心又驕傲。」

(張嘉、肖揚/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