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科:一半是海水,一半是火焰

目前國內男科專業醫生的數量僅有3000人左右。在公立醫院,男科還不是獨立的診療科室。隨著生活水準的提高,男科患者的就醫需求在現有醫療體系下難以得到滿足。這個隱秘而脆弱的患者群體被民營醫院不受制約的營銷手段所迷惑,不少人受到嚴重的身心傷害

幾年前,河南一家報紙刊登男科醫院廣告,擅自使用潘石屹的照片作為「代言人」,並配有廣告詞「一次選擇,一生幸福」。潘石屹得知以後,直斥「不要臉的醫院」「不要臉的報紙」,並使用了一連串嘆號來表達自己的氣憤。

除了這位知名的地產大咖外,在男科醫院廣告中「被代言」的名人還有古天樂,他的肖像被一家醫院盜用,將其在電影《槍王之王》裏的劇照改成傳單四處散發,內容是「60元割包皮」。

演員明道也曾「現身」男科醫院的廣告。在湖南邵陽大街小巷的一排排看板上,明道的照片和「前列腺炎」「包皮手術」等字眼展示在一起。

就這樣,男科用近乎粗鄙的方式闖入中國人的社會生活,把男人身體最隱秘的問題赤裸裸地暴露在城市最招人耳目的部位。潘石屹的責駡,在某種程度上也代表了一些人對男科的看法。

在「江湖派」男科在全國各地招搖過市的同時,中國男科的「學院派」卻有點兒不為人所知。南京軍區南京總醫院男科主任醫師商學軍說,公立醫院的男科「有一種陽光照不進角落的感覺」。商學軍也是公開發行的男科學和生殖醫學類核心期刊《中華男科學雜誌》的主編,他還擔任中華醫學會男科學分會副主任委員。

男科不是「科」

2017年10月28日是官方確定的第18個中國男性健康日,今年的主題是:「關愛男性健康,構建圓滿家庭」。在此之前,由中華醫學會、中華醫學會男科學分會主辦的第18次全國男科學學術會議在江西省南昌市召開。據報導,來自國內外各大醫療機構的近 1000名泌尿男科專家學者出席了會議。

在中國的醫療系統,男科如此走進大雅之堂的機會並不多。與許多莆田系民營醫院靠廣告大行其道而招徠病人的情況不同,很多正規醫院甚至還沒有給男科一個「名分」。

據介紹,目前國內醫院是沿用1994年9月衛生部頒佈的《醫療機構診療科目名錄》來設置科室的——35個一級學科和130個二級學科中並沒有設立「男科」。截至2016年,除了部分科目修訂外,名錄裏只新增了「疼痛科」和「重症醫學科」兩個診療科目。

商學軍說,「三甲醫院的男科因為不是獨立診療科目,所以,平常雖然有男科,但在上面檢查時,男科大夫必須把牌子拿下來。」這似乎成了醫院和醫生心照不宣的約定。他所在的醫院在建立了生殖醫學中心後,便取消了男科科室,男科醫生被安排在生殖醫學中心開展門診。

更尷尬的是,男科醫生在評定職稱時,必須掛在泌尿外科名下。「我們和其他醫生一樣努力工作,但考執業醫生證和晉升職稱時,要考查泌尿外科的知識,即使是紙上談兵,也得為了考試去學習。雖然說醫學是貫通的,但是長期不在某個領域,肯定很多與自己工作無關的東西是不會關心的。但是,面對泌尿外科的考試時,我們要學習腎癌、膀胱腫瘤……這些東西對我們來說在實踐中沒什麼用,但晉升職稱時必須考它們。」

商學軍介紹說,男科病伴隨著男性的一生,從出生、青少年、壯年直到中老年。「小孩剛出生時是否有隱睾、包皮問題;在青春期,包皮是否翻不起來,睾丸下垂是否明顯或者不發育;進入青年期之後,性功能如何、婚姻家庭和生育方面有什麼問題;到了老年,是否因為缺乏雄性激素而造成男性更年期綜合征、是否患有前列腺疾病,這些都需要男科來診斷和治療。」

男科學主要是研究男性生殖系統結構、功能、生理和病理過程的學科。雖然現代男科學屬於新興學科,但人類對於男性疾病的知識積累卻已有非常悠久的歷史。同時,就像人們總是刻意區分中醫與西醫一樣,男科領域的中西醫發展脈絡也涇渭分明。

根據學者的梳理,中醫裏早就有男科的內容,國內最早的醫學文獻《五十二病方》就有對男科相關疾病的描述。《內經》裏概括了男性的生理特點, 同時確立以腎為主的生殖軸系,這標誌著中醫男科學理論框架完全確立。之後的《神農本草經》《千金方》《和劑局方》都記錄了對男科病的治療方案。到了明清時期,傅山撰寫的《傅青主男科》成為國內第一部以男科命名的醫學著作,但因其內容甚簡而未能流傳。

西方男科的發展有2000多年的歷史。西元前2世紀,古希臘科學家、哲學家亞里斯多德就對男性生殖器官的解剖結構和生理功能進行了描述。之後,西方有關男性的研究一直圍繞著「唯精學說」和「唯卵學說」進行爭論。直到1677年,荷蘭學者盧文霍克首次使用顯微鏡觀察到男性生殖細胞精子,使男性生殖研究實現了從宏觀到微觀的跨越,進入了全新的發展階段。

時隔100年後,生殖醫學又有了新的突破性認識——1775年,斯派蘭•詹尼用狗進行了人工受精研究,證實了「精卵結合學說」,這是男科學建立的雛形。1849年,伯特•霍爾德首次提出精子是由睾丸產生的,並發現切除睾丸後的動物雄性特徵消失,首次揭示了睾丸的內分泌功能。

進入20世紀,科技進步極大地推動了生殖醫學的發展,精子生成週期、腦垂體分泌激素調節和控制睾丸的發生、發育及生理功能等一系列研究逐漸獲得突破,促進了現代男科學的發展。

「男科學」的英文名稱是Andrology,意為研究男性的科學。這個術語最早在19世紀被美國內科和外科醫生聯合會提出,目的是和婦科區分,加強學界對男性學科的關注。這個詞再次被提及是在1951年,德國婦科教授Harald Siebker提議,研究男科學的醫生應當被稱作男科醫生。

其後,「男科學」這個術語被歐洲國家接受並使用。各國的男科學專業研究團隊逐漸形成,以往分散於泌尿外科、內分泌科和皮膚科的男性疾病診療都統一到了男科學的臨床醫學範疇中。1981年,國際男科學會(ISA)正式成立,定期召開國際規模的男科學會議。已經具備一定理論和應用技術基礎的男科學,此時作為一門新興學科,開始了探索和發展。

國內現代男科學主要是指西醫男科,其發展起步較晚。上世紀70年代開始研究男性口服節育藥物棉酚,這一過程揭開了中國男科學發展的序幕,所以中國在與計劃生育有關的男科技術中,有一定的權威性。

1985年中華醫學會內分泌學會成立男科學學組;1991年泌尿外科學會也成立了男科學學組。直至1995年中華醫學會男科學分會在北京正式成立。此後,在各地男科學分會的共同推動下,男科學的基礎和臨床研究都得到快速發展。

男科學以男性生殖系統為研究物件,主要圍繞性功能障礙、男性不育症、前列腺疾病、性傳播疾病四大問題展開科研及臨床工作。目前之所以隸屬於泌尿外科,也是因為男科所涉及的睾丸、陰莖、前列腺等人體器官都屬於泌尿生殖系統。但隨著學科研究的發展,男科已演變成與內分泌學、心理學等多個學科交叉的領域。

同屬於生殖醫學,但男科與婦科的發展相比有很大差距。北京大學第三醫院男科主任、中華醫學會男科分會主任委員姜輝說,「中國男科確實比較落後,男性也有自己特有的疾病,女的有婦科病,男的就有男科病。但是,中國的西醫婦科已經有一百年多年的發展歷史了,男科發展才二三十年,起步晚,欠賬多。」

究其原因,姜輝認為是觀念問題。「中國男人能忍,有資料顯示,女性一輩子看的病比男性多30%。男性病多半和隱私有關,患者不好意思就醫。但是現在為什麼看男科病的人多了?因為人們有錢了,經濟富裕後開始考慮生活品質——男科病很多都跟生活品質相關。窮得吃不飽肚子時,誰考慮陽痿問題?所以,現在整個人群需要男科。除此之外,還有其他因素,比如,國家二胎政策開放之後,生孩子的問題突出了,不育問題也是男科的一個重要領域。」

民營男科醫院「七宗罪」

中國醫院協會民營醫院分會副會長黃衛東認為,歷史的因素給中國男科學的發展帶來三方面的影響: 一是頂層設計缺位。在公立醫院裏無法單獨設科,不利於患者就醫。公立醫院男科數量太少。目前全國1500多家三甲醫院中,獨立設置男科的不到50家。二是人才培養受阻。在教育體系裏,想做男科領域的科研,因不是一個獨立學科,所以無法立項,也就沒有真正意義上的博士生導師、碩士生導師。三是上述情況給莆田系民營男科鑽空子提供了有利條件。這類醫院不僅砸了自己的牌子,也砸了整個民營醫院的牌子。

姜輝長期從事男科治療,他在招收研究生、申請研究課題時,必須在泌尿外科和婦科系統下展開工作。不過在他看來,目前,國內正規醫院男科的地位有所改善。「現在好多了,開設男科起碼不違法、不違規。醫院確實需要男科。在醫院裏,好多其他科室也不是獨立學科,比如,生殖醫學中心也不是,但目前照樣幹得很火。你做得正規,做出水準和規模,自然會良性發展,醫院也會支持。」

但是,和北醫三院這樣全國知名的大醫院相比,基層醫院的情況就不樂觀了。據姜輝介紹,目前基層公立醫院基本上沒有男科,也沒有專職的男科大夫。患者去就診時,只能由泌尿外科醫生接診,如果應付不來,就轉走。而且,目前國內的男科治療基本都走不了公費醫療。「民營男科醫院為什麼那麼火?它們怎麼就沒有普外科、消化科?既然公立醫院的男科發展不起來,患者自然就往民營醫院跑。」

的確,民營醫院早就看准了男科巨大的市場需求。大約進入2000年以來,國內民營醫院的男科、婦科、整形美容科遍地開花,街頭巷尾、電視報紙鋪天蓋地都是這些專科的宣傳。

從2003年左右開始,莆田系醫院更是將觸角伸向互聯網,尤其是和百度合作,通過競價排名來搶佔搜索頁面,成為貽害不淺、令人詬病的現象並且久未解決。業內人士認為,男科是莆田系最熱衷的專科之一。

據交銀國際發表的研究報告估算,2015年,莆田系為百度貢獻約96億元收入,占百度搜索收入的17%。2016年1月,中央人民廣播電臺經濟之聲報導,北京某民營醫院每月向百度支付的推廣費用就有數百萬元,北京某男科醫院甚至高達8000萬元,每月可帶來1000多名患者,占一家醫院年到診量的30% ~ 40%。

2016年魏則西事件後,百度曾公開承諾在同年5月31日之前做好全面審查醫療類商業推廣服務;對於商業推廣結果,改變過去以價格為主的排序機制,改為以信譽度為主、價格為輔的排序機制等整改措施。

但是,民營醫院尤其是男科醫院至今仍被懷疑與百度間關係曖昧。在百度上隨意點擊陽痿、早洩、前列腺炎等男科病名,首頁前幾條都會出現搜索者所在城市民營男科醫院的隱性廣告。例如,在《為什麼勃不起來?看了你就明白》等看起來像科普文章的網頁下方都帶有「廣告」二字,點開這類標題便可直接進入當地民營男科醫院官網。

雖然魏則西死亡事件曾經掀起大眾對莆田系醫療欺詐的強力聲討,然而從民營男科醫院運作的現狀來看,各級衛計委等相關部門並沒有解決對民營醫療機構有效監管的問題。

姜輝說,「民營醫院缺乏監管,開醫院的都是些財團,只想掙錢。」同時,男科疾病由於沒有相關的收費標準,民營男科醫院有自主定價系統,時常出現坑人現象。他列出了民營男科醫院的「七宗罪」——出租承包科室、違反規定設置診療科目、違法發佈醫療廣告、冒用專家名聲及誇大療效、非法過度醫療、無資質行醫、超範圍行醫。

同時,商學軍也承認,公立醫院由於男科少,且集中在大醫院,所以本身隊伍不夠壯大的男科大夫不可能在一個病人身上花費太長時間。但民營醫院出於純粹商業經營的目的,要求醫生對病人態度好,有耐心。

「患者至上、綠色醫療、人文服務」,如果你在網上搜索男科醫院,這類口號幾乎可見于所有民營男科醫院的頁面中。而且,民營醫院尤其重視服務態度和就醫環境,而這正好擊中男科患者的心理需求。

人們對與生殖系統、性相關的疾病都羞於啟齒,而男科疾病諸如性功能障礙、男性不育又關乎患者自尊,因此,醫患之間的溝通更顯得尤為重要。商學軍說,「公立醫院給病人做檢查肯定是有針對性的,但是,跟患者溝通時間少,會讓病人感覺醫生太草率。」相比之下,民營醫院打出的「人文服務」之類的招牌對病人就格外有吸引力。

在現實中,民營男科醫院與主流男科學界也並非是「井水不犯河水」的關係。例如,讓公立醫院男科醫生「掛名」、邀請知名男科專家來撐門面就是民營醫院常用的手段。

查閱資料不難發現,中國工程院院士、北京大學第一醫院男科病防治中心主任郭應祿,以及被冠以「中國性學第一人」「性學大師」等名號的性學家馬曉年在全國各地民營男科醫院的「出鏡率」就很高。據報導,馬曉年擔任煙臺京城男科醫院首席顧問,他還曾「蒞臨濟南九龍醫院泌尿專科參觀指導工作」。

而郭應祿的照片被當做招牌掛在很多民營男科醫院裏。他曾在接受《人民日報》採訪時表示,「男科醫院不掛我相片的是少數,掛相片的是多數。」郭應祿說,「中國工程院、北京大學都找過我,組織上以為我真的在外面開醫院了呢。 我偶爾去一個地方推廣一個技術,就被宣傳成那裏的顧問了。」

北京男科學界的一位專家在接受《中國新聞週刊》採訪時說,這些民營醫院請一些權威專家、衛生系統退休官員等去裝點門面,是他們早期發展慣用的伎倆。

「過去,這些老同志也願意去,他們覺得去了可以扶持一下,不管公立私立都是男科隊伍。此外,也不可否認,相比公立醫院,民營醫院給的錢要多很多。但是很多人去了沒幾次,就發現變味了。」

這位專家認為,這些年,莆田系等醫院確實敗壞了民營醫院的口碑,但一些公立醫院也難辭其咎。不能為了追逐利益,而跟他們合作,把一些科室承包給他們。這方面還要加強監管力度。

實際上,出於複雜的動機,民營男科醫院總是想盡各種辦法與正規的男科學界保持緊密聯繫。就在10月中旬舉行的第18次全國男科學學術會議上,有莆田系背景的濟南九龍醫院院長陳尚國還在會上發佈了《2017男性健康狀況白皮書》。

從公立醫院男科臨床資料來看,國內男科患者就醫需求越來越大。以北醫三院為例,2016年上半年男科的門診量較去年同期增長了15.23%;2015年全年門診量達到12萬人次,而2012年只有8萬。2016上半年,這家醫院的男科手術有1244台,與前一年同期相比增長了14%。

作為新興學科,目前國內男科專業醫生的數量僅有3000人左右。為了推動男科學的發展,中華醫學會男科學分會也在不斷努力,多次呼籲發展男科專科,但是,國家衛計委等部門迄今對此仍未做出回應。姜輝解釋說,新增一個專科並不那麼簡單,「衛計委管診療科目,教育部管學科,這個過程比較複雜。」

由此看來,對於民營醫院老闆來說,繼續「玩兒轉」男科醫院,在未來很長一段時間裏也許仍是一個不錯的選擇。然而,在目前這種情況下,這個隱秘而脆弱的患者群體應該由誰來保護?

(楊智傑、周群峰/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