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不能被遺忘的群體

今年是兩岸恢復交流30周年,1987年10月15日,臺灣當局宣佈開放大陸探親。開放老兵返鄉探親,成為兩岸恢復交往的轉捩點。

很少人知道,國民黨在臺灣也徵集了不少年輕人到大陸打內戰,他們大多一去無回,幸運活下來的,大半輩子也在大陸度過。

2012年10月31日,在例行記者會上,國台辦發言人說,對於台籍老兵希望葉落歸根或返鄉探親,願意提供協助。

1987年10月15日,臺灣當局宣佈開放大陸探親,今年是兩岸恢復交流30周年。許多被政治分隔將近四十年的家庭終於得以有機會重聚,開放老兵返鄉探親,成為兩岸恢復交往的轉捩點。

很少人知道,國民黨在臺灣也徵集了不少年輕人到大陸打內戰,他們大多一去無回,幸運活下來的,大半輩子也在大陸度過。他們比「大陸老兵」晚了兩年,直到1989年,臺灣當局才發出第一張「返台定居」的入境證,才有第一位台籍老兵回到臺灣。

2012年10月31日,在例行記者會上,國台辦發言人說,自1987年臺灣開放大陸籍老兵回鄉探親以來,大部分的臺灣籍老兵已經跟老家聯繫上,或者已經回來過。也許他們每一個人身後都有故事,都有各自的特殊情況。但不管怎麼樣,對於這樣一些老人希望葉落歸根或返鄉探親,願意提供協助。

臺灣女店主「潘愛軍」

筆者在一間面店吃飯,跟女店主聊了起來,拿了名片「潘愛軍」,一看就不像臺灣同年紀人會取的名。這名字風格有很明顯的時代印記,在臺灣格格不入,但如果在大陸,一定知道她出生的年代。

前兩年,筆者到臺灣東部台東縣群山包圍之間的池上鄉。如果你有機會到池上,下車那一刻,你就會覺得這是個好安靜的小鎮。要不是這幾年觀光客多了一點,臺灣人提到池上,都只會說:「噢!那個產稻米的地方」。

筆者在一間面店吃飯,跟女店主聊了起來,拿了名片「潘愛軍」,一看就不像臺灣同年紀人會取的名。這名字風格有很明顯的時代印記,在臺灣格格不入,但如果在大陸,一定知道她出生的年代。

跟潘阿姨聊天,你會發現更有趣的事——你理所當然覺得她講話是臺灣腔,可是偶爾又帶幾處北方口音,講到開心時,又冒出幾句少數族群阿美人方言。

原來潘阿姨是山西運城人,嚴格說起來是半個山西人。她與母親楊杏花奶奶兩人,在臺灣東部花東縱谷,被群山環繞、綠意盎然風吹稻浪的池上小鎮開了一間山西面店「大陸婆婆面店」。

一問才知道,原來潘阿姨的父親是台籍老兵。

今年是兩岸恢復交流30周年,1987年10月15日,臺灣當局宣佈開放赴大陸探親。許多被政治分隔將近四十年的家庭終於得以有機會重聚,開放大陸籍老兵返鄉探親,成為兩岸恢復交往的轉捩點。

1949年國民黨退守臺灣,中國歷史又重演一次大遷徙。來自大陸各省將近150萬的人口隨著國民黨的腳步,從東北關外、黃河兩岸、長江南北、滇桂邊陲、蘇浙兩廣,在饑饉恐怖或槍林彈雨中,來到東南沿海的臺灣——這個對許多人來說從來沒聽說過的海島。

許多人年紀輕輕,與家人一別就是四十年,從各省被迫來到這孤懸東南海外的島上,人生就此被改變,在這舉目無親的小島上重新開始。

不過,很少人知道,在那個戰亂的年代,國民黨在臺灣也用各種名義徵集了不少年輕人到大陸打內戰,他們大多一去無回,幸運活下來的,大半輩子也在大陸度過。他們比「大陸老兵」晚了兩年,直到1989年,才有第一位台籍老兵回到臺灣。

潘阿姨的父親就是池上人,而且還是高山族阿美人,當年只有17歲,聽說去大陸工作薪水很高,與親戚一同被騙到大陸。結果,臺灣人不懂什麼是「法幣」,薪水數字高是高,實際上一文不值。後來不幸的是,親戚陣亡,客死異鄉,而小潘幸運活了下來。

在大陸舉目無親,小潘又加入了解放軍,跟著部隊接連打了淮海戰役,解放南京,解放上海,一路打一路解放。「活著回家」的願望,讓他咬牙撐過一場又一場殘酷的戰役,身旁的臺灣兵越來越少,但最終,大部隊在東南海邊停下了,沒有進軍臺灣。

高雄旗津,「戰爭與和平紀念館」的創辦人許昭榮也是一位台籍老兵。他曾經受過日本海軍術科訓練,後被徵召入國民黨海軍,前往上海、青島等地從事戰後接收日本船艦賠償修復工作,參與解放戰爭,最後隨著國民黨軍敗退而回台。

1950年代,許昭榮流亡海外,到1987年回台後,開始尋找當年與他一樣被送至大陸參戰的台籍老兵,並多次前往大陸尋訪。據他的調查,當年至少有一萬名臺灣人被徵召入國民黨軍,被送往東北及山東等地參戰。到1949年,隨國民黨政府平安撤退返台的只有四百多人,其中大多數是海軍人員。

在他所著的《台籍老兵血淚史》中,提到他在煙臺的長山島上遇見一位台籍老兵潘天元,他曾擔任日本軍伕到南洋,後加入國民黨軍擔任醫務員,內戰中被俘後加入解放軍。他一生參加過太平洋戰爭、解放戰爭、抗美援朝戰爭。

1945年11月,在臺灣新竹鄉下,貧困輟學的16歲高山族少年田富達被國民黨征去當兵。1946年12月26日,田富達和近萬名高山族子弟被派往大陸,隨國民黨軍隊轉戰福建、浙江等地。田富達的命運在1947年1月9日發生了轉折。失道寡助的國民黨軍隊節節敗退,被困山東魚台的國民黨軍隊投誠,田富達結束了他在國民黨軍隊的軍旅生涯,留在了中國人民解放軍的隊伍裏。

1949年9月21日,中國人民政治協商會議第一屆全體會議在北京舉行,田富達作為唯一的一名高山族代表出席了會議。從那時起,田富達的命運就與祖國緊緊地聯繫在一起,他一次次見證了大陸前進的足跡。

「你們能過來,我們回不去啊!」

台籍老兵、原全國台聯辦公室主任張澄生雙手接過外省人返鄉促進會會長何文德從臺灣帶來的泥土與檳榔,兩位上了年紀的老大爺相擁痛哭。張澄生哭著說:「你們能過來,我們回不去啊!」說罷,全場老兵痛哭成一團。直到1989年,臺灣當局才發出第一張「返台定居」的入境證給滯留大陸的台籍老兵。

當年潘阿姨的父親就是這麼一個時代縮影,隨波逐流,只能抓住一切可以抓住的東西。他回鄉夢碎,1949年後,選擇退伍,輾轉分配來到山西運城。

如果你來到池上,蓊蓊鬱鬱,山嵐霧氣繚繞,濕潤的空氣中帶著稻香,一陣風吹來,只有稻浪沙沙的聲音。

運城在遙遠的北方,黃土高原邊上的城市,冬天寒風刺骨,天干物燥,那是跟故鄉池上環境性格完全不同的地方。現在,我們已經不知道當年小潘在想些什麼,也許經歷過戰亂的人還能留下一條命已經是大幸,只能走一步算一步,還敢奢望些什麼。

而大多數的台籍解放軍士兵,朝鮮戰爭爆發後,他們再次北上奔赴戰場。

在一本名為《傷痕血淚——戰後原台籍國軍口述歷史》(1994)的書中還記錄了一位元臺灣屏東的陳永華先生。他後來服役於國民黨軍207師,在遼沈戰役中被俘,後隨著解放軍大部隊參與平津戰役,接著山東、安徽、湖北、湖南、貴州、廣西,一直打到鎮南關。到了1950年,他隨志願軍入朝鮮,後被美軍俘虜,在戰俘營中待了3年,1954年輾轉回到臺灣。

筆者在店裏看到潘阿姨忙進忙出,一下在前面收錢,一下招呼客人,一下又到廚房煮面,兩個兒子也一起幫忙。可是,熟客都知道,這間店的靈魂人物,是潘阿姨的母親——總是獨自在廚房更深處的楊杏花老奶奶。

當年還是小潘的潘阿姨父親,在運城工作,由於他部隊裏表現良好,當了指導員,退伍轉業後在政法系統工作。經人介紹,他認識了楊杏花,直到結婚前小楊才大吃一驚:「啥!他是臺灣人!」

當年潘阿姨一家後來因為身份問題遇到不少麻煩事,還好一切都過去了,他的父親一路幹到法官,後又與人開了公司,一家生活都還過得去。平靜的生活一直到了1980年代。

1987年開放探親後,全國台聯在北京舉辦了一次兩岸老兵座談會,與會人員皆是大陸籍赴台老兵及台籍老兵。當時的全國台聯辦公室主任張澄生,也是台籍老兵,他雙手接過外省人返鄉促進會會長何文德從臺灣帶來的泥土與檳榔,兩位上了年紀的老大爺相擁痛哭。張澄生哭著說:「你們能過來,我們回不去啊!」說罷,全場老兵痛哭成一團。

直到1989年,臺灣當局才發出第一張「返台定居」的入境證給滯留大陸的台籍老兵。

1991年,小潘那時已經是老潘了,他也想回家。早在幾年前,老潘也給台東家裏寫了信,原本大家都以為他死在大陸,漸漸忘記他了,沒想到四十多年後的某一天,又出現了。

「我想回家了!」

一句話,改變了老潘一家人的命運。豈止只有老潘一家的命運,本來經過1949年大動盪的那一批人,誰知道過了四十年後,都因為這個念頭,人生又迎來了一次轉折,並深深地影響到了他們的家庭與後代。

鬧了幾次家庭革命,楊奶奶理解老潘終究要歸鄉,只好跟著他一起回來。

「大陸新娘」是1990年代初的臺灣流行詞,在影視劇的推波助瀾下,臺灣人對「大陸新娘」的刻板印象不外乎「年輕漂亮」「直爽麻利」。只不過,老潘竟然帶著一個大陸老娘回到池上。

現在臺北到太原都有直飛班機了,很方便。但是,當年他們必須先從運城到太原,太原坐火車到廣州,廣州再到深圳,深圳到香港,坐飛機到臺灣,到臺北後,坐火車到花蓮,花蓮再倒車到池上。這趟漫長的回鄉旅程,整整花了一個星期,讓思鄉心切的老潘無比焦慮,而楊奶奶第一次從北方一路看到南方,再過了海,到了幾十年來只出現在老潘口述中的寶島臺灣。

當年池上,可不像現在是觀光勝地,那時楊奶奶以為臺灣很發達,沒想到池上除了成畝的稻作外,竟然是個鳥不生蛋的地方。北方人到南方生活,都要習慣一陣子,更別說是一個從地理、氣候、環境、制度都完全不同的海島上,而且還是群山間的小村。

楊奶奶指著綿延到山谷那一頭的稻田問老潘:「這裏種了整片那麼多的大蔥,是要賣給誰啊!」老潘聽了完全無語。

「這就是人生嘛!」

鄉愁的老潘,幾十年後終於一償夙願,回到故土。只不過,鄉愁成為母女兩人的鄉愁,現在小吃店裏的餅皮面皮,都是她們母女兩人親自手揉手擀,一個個捏出來,費時費工。對她們來說,盡力做好每一道家鄉菜,不僅僅是鄉愁的安慰,也融入了這座小鎮的日常生活。

時至今日,台籍老兵都沒有得到與在臺灣的外省老兵同樣的補貼與福利,不管是早年國民黨當局或後來2000年後民進黨執政時期,都對這個歷史遺留問題冷處理。2008年5月20日,馬英九擊敗民進党,就任領導人那天,許昭榮老人在戰爭與和平公園處,以最激烈的抗議方式,在汽車內澆汽油引火自焚而死亡。

更別說早些年,回台的「台籍老兵」受到的有色眼光另眼相待,何況是隨著老兵回台的大陸一家人。

「來臺灣頭幾年,生活上當然很多問題,就跟毛主席說的,一個接著一個矛盾,解決一個矛盾就會有新的矛盾,不過這就是人生嘛!」楊奶奶一邊炒菜一邊樂觀地說。

筆者幾年前第一次見到楊奶奶的時候,她正在後面廚房做甑糕,「你看,我們池上的米那麼好,不拿來做甑糕太可惜了。店裏所有的材料都用池上自產的東西,像大盤雞就是用池上‘戰鬥雞’來做。」

楊奶奶早年也在臺北打工過,開了小吃店,後來經營失敗,最終還是回到池上。潘阿姨很年輕的時候也從運城來到臺灣,到了池上,在這兒結婚生子,後來老潘過世後,一直都是母女兩人相依為命。

幾年前的一場大病,潘阿姨見母親那麼消沉,就鼓勵她繼續來做面。楊奶奶開始揉一些饅頭花卷包子麵點,這通通難不倒她,越做越開心,天天騎著自行車在街上叫賣,走鄉串戶,池上每條鄉道上都有她穿梭過的足跡。楊奶奶很健談,所以賣了幾年也結交許多朋友,每天時間一到,就有人在定點等她騎車過來。池上給臺灣人的印象就是頂級稻米,這裏居民自然以米食為主,楊奶奶在這賣麵食,而且還是北方麵食,讓許多居民大開眼界,很多人還是第一次聽說過「貓耳朵」這種玩意兒。

潘阿姨見年紀漸長的母親每天那麼辛苦,遂有了開店的想法,於是2014年開了這間「大陸婆婆面店」。

2015年筆者第一次到這間店,店裏音樂放著阿杜的《他一定很愛你》,如果不是門口招牌上的「大陸婆婆面店」引起路過人好奇的話,你會以為只是一間再普通不過的臺灣鄉下街邊小吃店。店裏並沒有刻意賣弄山西風情,可是端上來的料理,酸酸辣辣,卻是地地道道的山西口味。進店的客人除了慕名而來的觀光客外,大多是本地熟悉的老客人。

前幾天筆者到台東,特意路過池上,帶了一盒運城特產煮餅送她們,母女兩人開心得不得了,抱著煮餅跟筆者自拍好幾張。有趣的是,這次潘阿姨的兒子也沒放臺灣流行歌了,傳來的音樂竟然是樸樹的《平凡之路》。

第二次見楊奶奶,她正在做大盤雞。

75歲的楊奶奶除了白髮又多了點外,精神還是十分飽滿,神采奕奕。筆者進去廚房時,她正好要開始備餐,做一鍋大盤雞。

她邊跟筆者聊天邊俐落地放各種材料。她拿起一個罐子,舀出幾勺放鍋裏。「這是蠔油。」楊奶奶說。我心想,蠔油不是南方才用的佐料嗎?怎麼做大盤雞也用蠔油了。

「蠔油可以提味,因地制宜嘛,哈哈哈!」

鄉愁的老潘,幾十年後終於一償夙願,回到故土。只不過,鄉愁成為母女兩人的鄉愁,現在小吃店裏的餅皮面皮,都是她們母女兩人親自手揉手擀,一個個捏出來,費時費工。對她們來說,盡力做好每一道家鄉菜,不僅僅是鄉愁的安慰,也融入了這座小鎮的日常生活。

說到最後,這只是中國數千年歷史中,很平常的一個生活片段,僅此而已。

(廖信忠/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