兵馬俑兩次受損 「國寶」海外歷險記

白色的卡車在高速公路上行駛。車頭後面,是長長的車廂,上面印著繁體的「華協」二字。車廂內裝的不是普通貨品,而是剛剛從陝西運出的兵馬俑。箱子裏的兵馬俑包裹得嚴嚴實實,外面路況常有變化,兵馬俑卻一直保持平穩。

「裏邊有減震的設備,氣墊,」華協國際珍品貨運服務有限公司總經理湯毅嵩接受本刊採訪時說,此外車上還有溫控、濕控設備、行車的路線和軌跡。路線、車速都是計畫好的。

華協是這次兵馬俑的承運方,他們把十件文物運到上海浦東國際機常工作人員小心把這些箱子運上貨運飛機。這一切,也都是計畫好的,要擺在前艙的位置,那裏更穩定,裝馬的箱子更是得小心。「馬頭要根據朝向擺」,湯毅嵩說,「馬四蹄懸空,最容易斷,所以朝向很重要,因為飛機落下的時候有衝力,幾秒鐘衝擊,可能就會造成鞍折斷了。」

這場展覽至少從一年前就開始準備,美國費城佛蘭克林科學博物館工作人員到陝西與文物部門協商,希望能邀請兵馬俑到該館進行展出。陝西文化交流中心也派人去費城考察場地、安全措施。這期間過程繁雜,兵馬俑的境外展覽又常帶文化之外的含義,等到一切都安排穩妥後,華協的工人把文物裝箱,運到博物館。

美國費城佛蘭克林科學博物館已經準備好迎接這批文物。2017年9月底,「兵馬俑:秦始皇帝的永恆守衛」展在佛蘭克林科學博物館開幕。陝西文物交流中心的工作人員看到進展順利,也返回國內。

原本一切都在計畫之中,直到一個晚上,24歲的美國青年邁克爾•羅哈納出現在博物館裏。

展界「寵兒」

2017年12月21日,聖誕臨近,美國東北部費城佛蘭克林科學博物館,9月底開幕的兵馬俑展展期剛過一半。這天晚上,一場鼓勵來賓著醜陋毛衣加入的派對,悄然在博物館裏拉開序幕。國外很多博物館常會向外界出租場地彌補經費不足。24歲青年邁克爾•羅哈納也是參加者之一。

晚上9點11分,距派對結束還有不到1小時,身著長袖綠色毛衣,頭戴綠色棒球帽的羅哈納,溜進了已經結束參觀的展廳現場。其間他還曾出去叫朋友一起進來,對方略作停留便相繼離開。羅哈納留了下來,展廳裏的攝像機默默記錄下這一切。9點17分,他用手機手電筒環視了周圍展品之後,站上其中一個展臺,摟著一個兵馬俑,來了一張自拍。

生於1990年代的羅哈納和誕生於西元前2世紀的兵馬俑,都未曾有過這等經歷。這件兵馬俑尤其如此,雖然出土之初保護並不嚴格,但如此親密的自拍,還是從未有過,最近這些年,遊客更是難以近身。

1974年3月,兵馬俑被陝西省臨潼縣打井的農民意外發現,震驚世界。1976年5月,經過特別批准,新加坡總理李光耀到遺址參觀,他評價其為「世界的奇跡,民族的驕傲」。1978年,時任巴黎市長雅克•希拉克(日後成為法國總統)也來到陝西,他一到這個還是「大工地」的發掘現場就不由讚歎:「世界上有七大奇跡,秦俑坑的發現堪稱第八大奇跡。」

吳永琪現在已經從秦始皇兵馬俑博物館館長任上退休,當年他剛從陝西省文化廳調入秦始皇兵馬俑博物館籌建處。他記得,由於博物館還沒有正式開放,所謂「展廳」,就是幾間破平房,裏面擺幾個陶俑,尼龍繩一拉,也沒有展櫃。當時民眾出於對文物的好奇,人們總喜歡上手去摸一摸。「當時文物展覽還是個新鮮事物,」吳永琪向本刊回憶道,那個年代,「洛陽白馬寺的馬還有人去騎。」

相較之下,當時兵馬俑在國外享受的待遇要更高。在被正式發現的兩年後,為紀念中日邦交正常化,兵馬俑就隨「中華人民共和國古代青銅器展覽」赴日。後來還先後到了美國、菲律賓和不少歐洲國家展出,甫一亮相就收穫讚譽無數,展出國的元首政要和皇室成員們也不放過爭睹其風采的機會。在法國展出時,每個兵馬俑身旁還站有四個衛兵日夜守衛。

1982年,境外第一個兵馬俑專題展在澳大利亞開幕。這一年,陝西省開始獨立承辦境外展出,並成立了「對外文物展覽處」。1987年,36歲的吳永琪升任秦俑館副館長,在那之後,每年他都要赴海外隨展。「至少一次,甚至更多。最多的一年大概有兩三批展覽在外面,都有兵馬俑。」吳永琪說,但與此同時,政府對文物出境展覽的管理也越來越嚴格,「很多博物館都申請不上」。

2002年到2013年,國家文物局印發了三批次《禁止出國(境)展覽文物目錄》,共195件(組)一級文物嚴禁出境展覽。秦始皇兵馬俑博物館的銅車馬也在其中。秦俑和陶馬雖然允許到境外展出,但也有很多限制。根據2005年出臺的《文物出境展覽管理規定》,一級文物展品超過120件(套),或者一級文物展品超過展品總數的20%,還得報國務院審批。兵馬俑更為特殊,它的展出數量不能超過十件,時間不能超過一年,且在同一時期、同一國家或地區,只能舉辦一個以秦俑為主題的出國(境)專題展。

這次佛蘭克林科學博物館提出要借兵馬俑出展,陝西省文物中心也經過了大量調研,包括博物館的影響力、策展能力、安保能力等等,最終才確定合作。

一般這樣的對外合作,安保是非常重要的考察環節。「所謂周界報警都應該有的,人防、技防、安防都應該有的」,吳永琪介紹說,人防就是通過人來看守,技防就是紅外監控、周界報警等,安防就是一些物理空間上的防範,比如欄杆、隔離線等。「按道理保安公司應該有這個,因為我們把安全交給了對方博物館,對方博物館把安全措施賣給了保安公司,他們來負責文物的安全。」

「我們的(借展)文物都會有個詳細的點交報告」,陝西文物交流中心相關工作人員接受澎湃新聞採訪時介紹,包括西安點交現狀、西雅圖布展現狀、西雅圖裝箱現狀、費城布展現狀、費城撤展現狀,以及到西安再交還文物的現狀等等。而且,發出之前,還會對文物進行體檢,「對這個文物的所有的東西(指部位)照相,哪兒有一道劃痕,都要記住,哪兒有個裂縫都要記錄。就是我借你什麼樣,你還回來什麼樣。」

只是,誰也沒想到,展出期間博物館會出租場地辦派對,也沒想到,羅哈納會溜進恰巧沒有上鎖的展廳,安保人員恰巧也沒發現。而羅哈納自己也沒有想到,他摟著自拍的那個兵俑,也有些異常之處。

兩次受損

羅哈納摟著拍照的這個兵俑是鞍馬騎兵俑,它上穿齊膝長襦,外罩齊腰鎧甲。下穿長褲。左手半握,似持兵器,右手牽馬狀。秦代騎兵短小精悍,戰馬健壯有力,在當時,這是一個新興的兵種,在秦始皇的征伐戰中起過重要作用。

羅哈納打開手機手電筒,仔細查看。他很快看到一些異樣。這件陶俑的左手吸引了他的注意,警方事後從監控錄影中可以清楚地看到,羅哈納把陶俑的左手拇指掰斷後放進了口袋,這才離開了展廳。

「那個兵俑大拇指出土時就斷了,要是沒有壞,他掰不斷,陶器很硬的」,吳永琪說,擔任博物館館長之前,他長期做兵馬俑的修復工作,「斷了以後我們一般是粘接,粘接劑本身非常結實,但粘接劑固化時會和兩側的陶產生一些簡單的化學變化,質地就疏鬆一點了。」

一開始,誰也沒有發現異常。這件斷了拇指的陶兵俑,繼續站在陶馬旁,迎接參觀者的好奇打量,直到1月8日,博物館工作人員才覺察到它的異樣,隨即報案。

美國聯邦調查局(FBI)向本刊提供的檔顯示,五天后,負責偵辦此案的FBI探員找到了羅哈納在特拉華州紐卡斯爾的住處,這裏距費城約70公里。羅哈納承認他從博物館帶走了一根「手指」,並把它交了出來。

2月9日,FBI向聯邦地區法院提交了對羅哈納的刑事起訴,2月14日,美國媒體率先報導,消息很快傳到國內,繼而掀起網友對於「國寶」出境展出受損的聲討。佛蘭克林博物館承認,安保服務商在事發當晚確實沒有執行標準的展廳關閉程式。

作為這次兵馬俑出境展覽承辦方的陝西省文物交流中心,亦承受了不小壓力。「我們文物外展40年,60多個國家和地區、260多個展覽中,沒有發現過這麼惡性的事件。」該中心工作人員接受澎湃採訪時說,佛蘭克林科學博物館已經來函表達了歉意。他們還會根據《展覽協議書》相關條款,要求美方嚴肅追究安防責任人的責任,依法嚴懲肇事者,並啟動索賠程式。

事實上,這並不是兵馬俑第一次在境外「遇險」。1983年,為了慶祝日本大阪建城400周年,在大阪21世紀協會邀請下,兵馬俑赴日展出。展出已臨近尾聲時候,一名日本人越過防護欄,打碎玻璃展櫃,把一具高1.92米、重達100公斤的陶俑推倒在地,使之遭到了嚴重損壞。

「日方很重視,首相派人道歉。」現年67歲的吳永琪回憶道,當時消息閉塞,直到事發一個月後,他才知道了這件事。相關部門要考古隊派一個有經驗的「老同志」到日本去。他後來才知道,事發當天,日方發起人、21世紀協會會長松下幸之助就派了代表到中國駐日使館道歉。事後,時任日本首相中曾根康弘還指示外務省派專人前往中國致歉。

「當時中國領導人訪問日本,考慮中日關係,主辦方也不是有意的,把這個事情低調處理了。」吳永琪並不喜歡把這類文物展出的意外輕易上升到國家關係的層面,包括這次兵馬俑手指在美國遭損盜事件,「其實也是大家都不願意出現的情況,美方也不願意。畢竟你碰到了這些不守規矩的人,加上他們的保安很疏忽(才)出現這個事。」

政治使命

「以前,兵馬俑到日本展出的次數確實很多,近七八年,到日本去的機會不太多了。」華協國際珍品貨運服務有限公司總經理湯毅嵩說。

成立于1996年的華協,是國內最早從事文物包裝運輸的企業。多來年,他們曾為後母戊鼎、長信宮燈等國寶承擔運輸工作,為故宮、盧浮宮等大博物館提供包裝、運輸服務。在費城展出的這批兵馬俑,正是由他們公司負責包裝運輸的。據湯毅嵩介紹,文物包裝運輸,最主流的有德國式和日本式兩種方法。

據媒體報導,2014年4月,陝西省文物交流中心把一批兵馬俑運到美國參展,用的是德式方法:重達兩三百公斤的陶俑,以直立姿態被小心綁縛在「L」形板架上,陶俑頭則被卸下單獨包裝。在飛機上,這些陶俑要「站」到目的地。一般來說,運輸兵馬俑要用到波音747以上的貨運機型,747以下機型艙口太小,直立的兵馬俑難以進入。

這次赴美的兵馬俑,採取的是日本臥式包裝法。「就跟包木乃伊一樣,全部用棉布,從頭纏到腳,纏裹式的包裝方法,讓它躺著,臥在包裝箱裏邊。」湯毅嵩向本刊介紹道。秦俑的背部並不平坦,平躺下來之後,還要在頸部、腰部、腿部進行填充,讓全身每一個部位都受力。

每一次展出都要小心再小心,尤其是很多兵馬俑的展出,都不止承擔著文化意義。「比如說我們省要在哪個國家,或者在香港地區搞招商引資活動,其中文物展覽還是重要的一個資源」,陝西文物交流中心前主任金憲鏞接受本刊採訪時稱。

除了給地方上帶來的這種優勢外,兵馬俑的很多展出也常有政治上的意味。「比如說在香港和臺灣展覽,跟對港對台政策也是有關係的」,金憲鏞解釋道,通過這樣的展覽,能夠對沖臺灣官方宣傳,讓臺灣民眾對中華文化有更強的認同感,促進兩岸交流。

當然,這樣的交流也有風險。「有時候地圖在臺灣、南沙群島等問題上出錯了,提前要改,一般對方也很小心,有問題趕快就改了。」吳永琪說。他記得,有一次兵馬俑到臺灣做展覽,正好是陳水扁主政臺灣地區時期,各界都對這次展覽非常關注。當時有記者問他,大陸文物展覽有外展和內展之分,這次到臺灣是內展還是外展?「太壞了這個人」,到今天吳永琪回憶起臺灣一些記者仍然帶有不滿,好在他巧妙化解了對方的陷阱:「我們陝西的展覽只要出省都是外展,包括到河南、到北京來都是。」

按照國際慣例,這樣的借展主辦方通常不需要付費,只是為借展過程中的成本支付費用,比如運輸、中方布展人員的費用,不用為借文物本身付費。但現實中,對方還是要提供一筆費用,「你不收的話,有些領導不理解,你為什麼不收錢」。

也有一些例外情況,「比如說以宣傳為主要目的的展覽」,金憲鏞說,「考慮到一些國家的經濟狀況,費用也可能都由我們來承擔。我在文物交流中心主任任上的時候,這種情況還是很少,現在這種的也多了。」

擔任秦俑館領導24年,吳永琪也經歷過多次兵馬俑到境外展覽的重要時刻。1989年之後,西方國家對中國進行封鎖,「當時國家要求積極展開外交活動,剛好德國有一個組織聯繫我們,主管部門很快就批准了,因為那個時候要努力打開封鎖」,吳永琪說。

1999年,兵馬俑到大英博物館展出;八年之後的2007年,兵馬俑再次登抵大英博物館,英國時任首相布朗到場致辭——當年年初,布朗剛剛訪問了中國。

「這些開幕式我都參加了,至少當地的州長、市長或者咱們的大使、總領館總領事都會去,很重視。」吳永琪說,展覽所到之處,中國駐當地使領館官員都拉著代表團吃飯,「特別是文化參贊,他們都有對外文化交流任務的」。

據金憲鏞介紹,策展前期,交流中心與外國的機構磋商時,就會考慮到政治人物的因素。對方會告訴中方,他們會邀請哪些人物出席,如果有重要政治人物,中方會上報給有關部門,邀請同樣或者相近級別的官員出席。「這樣才對等,這是外交領域的問題」,金憲鏞說,2007年的展覽很早就開始籌備的,對方告訴他們,英國會有王室的人出席,「是女王還是王子倒沒法確定,但是至少有這種人物,我們就要根據這些向我們的主管上級彙報。確定代表團的時候,也要向國家主管外事的部門彙報」。

「這是極個別的現象」

「我接觸到好多外國人都講,自己是看了兵馬俑以後,才想到中國來。」除了要經常以代表團成員身份隨展外,這些年,吳永琪在秦俑內也接待了不少政要。1998年,時任美國總統克林頓攜夫人希拉蕊訪華,把首站選在了西安。

據吳永琪回憶,克林頓親口告訴他,自己早在十幾年前就想隨美國副總統蒙代爾來了,可當時有事耽擱了。這時候希拉蕊插進來說:「(前法國總統)希拉克跟我們說過多少次,你們一定要到中國西安去看看兵馬俑。」吳永琪記得,剛和克林頓見面時,他還是大國總統的嚴肅樣子,等到進了俑坑,「他的神態就變了,完全是一個普通參觀者的態度」。

常年身在文物交流一線的吳永琪和金憲鏞等人知道,兵馬俑在國際上的影響力,以及它可能給中國帶來的形象價值,也因此,他們更瞭解文物交流展出的意義。

費城展出的兵馬俑受損事件發生後,陝西省文物交流中心受到了巨大壓力。嚴厲批評撲面而來,不少網友表達了對文物出境展出的不解,認為這種國寶級文物就不應該拿出去。

這樣的聲音並不陌生。早在2004年前後,隨著中國文物出境展覽越來越多,業界就曾進行過一場討論。「有的甚至是領導方面提出來,文物就不要出去了,一出去展覽被損壞,對不起祖先,對不起子孫」,金憲鏞回憶道,但外展的意義並不僅僅是一場展覽,還有更豐富的內容,「我覺得展覽還是有必要,當然我們肯定要把安全風險控制在最低的程度」。

圍繞這次兵馬俑手指受損事件,本刊曾與陝西省文物交流中心多次聯繫,後者以正在和美方就事故進行協商為由拒絕接受採訪。金憲鏞判斷,這起事故的責任應該在外方,「如果不搞這個派對,或者展品所在的展廳完全是封閉的,不會有這個問題。這是極個別的現象」。

目前,這根被掰斷的拇指已經被美國警方尋回。「這個指頭我想超不過50克,也就二三十克的樣子,重量很輕,我們再粘它一下,這都是沒問題的。」吳永琪介紹說,如果想讓它更穩固,可以打一個兩毫米直徑的孔,中間插一個兩毫米的筋,竹筋、木筋都可以。「我們叫銷釘,就是機械和化學同時加固它,裏邊斷面打個眼外面看不到的,隱蔽性加固性都可以,辦法非常多。」

(張惠蘭、萬鳴宇/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