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死川航

5月14日是個好天氣。不管周詩鯉還是劉傳健,他們應該都會認同這一點。

這天清晨,他們再一次踏上了同一架飛機。周詩鯉在經濟艙,劉傳健在駕駛艙。兩人隔著一扇堅固的安全門,從未碰過面。

這趟從重慶到拉薩的3U8633航班,周詩鯉坐過不止10次。為了不耽誤工作,每次出差去拉薩,他都會買這個時間的機票,到達時還是上午。

劉傳健就更熟了。從2006年到川航工作,這趟航班他飛過不下100次。窗外晴空無雲,能見度很高,對一個飛行員來說,這通常會是心情變好的原因之一。

上午6點26分,飛機正式起飛。比預定時間晚了21分鐘。

除了剛升空時的小幅震動,飛行還算平穩。成都平原在周詩鯉眼皮子底下掠過,前方就是層巒疊嶂的青藏高原。

24歲的周詩鯉沒心情觀賞風景,倒頭就睡。為了趕飛機,他淩晨4點就起床了。被剝奪的睡眠,他決定在飛機上補足。

黃色的氧氣面罩彈到面前時,周詩鯉以為自己在做夢。

他聽到了「轟」的一聲巨響,但又不知道從何處傳來。

眼前發生的一切迅速讓他陷入恐懼:機艙內燈光驟然熄滅,機身劇烈搖晃不已,並開始急速下墜,氧氣面罩垂在每個人面前。

劇烈的震盪讓周詩鯉感到不適,行李架上的物品像被用力拋出一般砸向各處。乘客們的早餐和果汁飲料四處潑灑,有人吐了,有人大喊「救命」。更多的人發出尖叫。

周詩鯉意識到,這不是普通的氣流顛簸。他不敢相信,以前只在電影裏見過的場面會突然降臨在眼前。

一門之隔的駕駛艙內,劉傳健知道發生了什麼——風擋玻璃碎了。

這相當於他和副駕駛直接暴露在萬米高空。他感受到一股強大的氣流沖進駕駛艙。

等緩過神來,他發現27歲的副駕駛被氣流吸出,半個身子甩出機艙——還好安全帶幫了大忙,牢牢抓住了他。

駕駛艙裏的飛行控制面板,也被洶湧的氣流掀起,儀錶顯示系統受損。這意味著想要繼續控制飛機航向,只能憑經驗手動操作。

留給他的反應時間有且只有13秒。這包括花費4秒鐘帶上氧氣面罩、打開氧氣開關,再用兩秒鐘思考接下來應該做什麼。

劉傳健做的第一件事是在鍵盤上輸入「7700」。這串數位會通過電波傳輸到地面監控中心,意思是,這架飛機已經出現緊急情況,需要備降。

這是空客A319在四川航空公司服役的第七個年頭。2006年,劉傳健從軍校轉業,成為四川航空公司的飛行員。5年後,空客A319來到這家公司,已累計飛行19912小時。

就在一個月前,它剛剛被檢修維護過,沒發現任何異常。一年前,2017年3月,它經歷了一次C檢3C的例行檢查。C檢屬於大範圍檢修,飛機的風擋玻璃要經過加溫測試、電阻測量、排除故障資訊等環節的檢查,以求萬無一失。

A319的風擋是法國空客的原裝件,從未有過任何故障記錄,也未進行過任何維修和更換,一直讓人放心。

但這一切都成為過去式了。

飛機震動,噪音轟鳴。瞬間到來的低溫和失壓開始扭曲劉傳健的身體。當時飛機外的氣壓只有地面的四分之一,劉傳健的耳膜會首先遭到傷害,甚至有破裂的風險;另外,他穿著短袖,在零下四十度的高空,還將面臨凍傷。

他手握方向杆,抖動得厲害,「每一個動作都非常困難」。

駕駛室發生的一切,周詩鯉並不知曉。他回憶,當時自己大腦一片空白,只感到手臂僵硬,不聽使喚。周圍的乘客,眼中也都流露中絕望和緊張。女人在抽泣,乘務員們在一邊努力安撫。

周詩鯉明顯感受災難正在臨近,自己卻束手無策。「我一直以為我不畏懼死亡,可當你真真切切面對死亡又無能為力時,我像是在沸水裏的魚,一點點被死亡侵襲。」

「透過窗戶,可以看到一座冰山就在機身下不遠處,一度很絕望。」周詩鯉告訴火星試驗室。那一刻,他緊緊閉上了眼睛。

事故發生時,空姐正在發放早餐。

周詩鯉是被空姐的輕聲詢問叫醒的。他迷迷糊糊睜開眼,看見載滿盒飯的推車停在身邊。周圍乘客取了盒飯和飲料,有的已經吃了起來。周詩鯉腦子昏沉,不想吃飯,心裏默默算著,還有多久到拉薩。

機艙突然的劇烈抖動和墜落,打斷了乘客的食欲。空姐身前的餐車失去控制,撞向旁邊的空乘,她的腰受傷了。

哭泣和尖叫聲不絕。「我腦子裏一片空白,看了一圈確認不是夢了之後,才機械地按照空姐的指揮把氧氣罩戴上。」周詩鯉回憶。

由於艙內斷電,廣播無法工作,他聽見有空姐聲嘶力竭大喊:「請相信我們,我們有信心有能力帶大家迫降地面!」

信心的源頭是劉傳健。他有幾十年的飛行經驗,受過嚴格訓練。1995年,劉傳健從學員成為空軍第二飛行學院的飛行教員,學員中的淘汰率達到70%,二三十人中,可能只有一兩人留下。能留下來的,每個科目都要拿到5分的滿分。

劉傳健看過《薩利機長》一類講述飛行員故事的電影。但他明白,眼前的一切與1990年英航5390班機事故更為相似。

那架從英國伯明罕飛往西班牙馬婁卡的航班起飛後不久,駕駛艙內的風擋玻璃脫落,機長被吸出機外。最後,副機長駕駛飛機迫降至南安普頓。英航事件在後來的幾十年間,都被視作航空史上飛行員力挽狂瀾的奇跡。

劉傳健面臨的情況顯然更加嚴酷,不管是瞬間變化的壓差,還是駕駛艙內的低溫、缺氧情況和飛行速度,都高於英航5390。

在自動設備失靈後,所有的指令劉傳健只能靠手動完成。這樣的場景很多年前他在初教-6飛機上經歷過。那時劉傳健在空軍第二飛行學院當學員、當教員,初教-6是常用的教練機。在進行特情處置訓練中,機艙頂的玻璃會突然向後滑落,用這種方法模仿玻璃爆裂。

有所不同的是,初教-6的飛行速度一般是200公里/小時,進行特情訓練時,會降到100公里/小時。而在成都平原與青藏高原的交界處,空客A319滑翔在萬米高空,保持著830公里/小時的速度。

劉傳健的經驗這時發揮了作用。當時飛機的高度是32000英尺,此種情況下,飛行員一般需迅速將飛行高度降到一萬尺以下,這樣機艙裏的人就可以直接呼吸窗外的空氣,壓差和溫差也可以讓人承受。但這次不巧,映在劉傳健眼前的是山尖上聳立冰川的青藏高原。一旦遵循常規操作,勢必撞上冰山,後果不堪設想。

為了避免慘劇,劉傳健駕駛這架A319客機維持了幾分鐘32000英尺的高度,飛出山區後,才降至24000英尺。那時他逆光,眼睛很難看見,雙手僵硬,完全憑著感覺,貼著山巒彎出一道返航的弧線,進入成都平原。

幾分鐘後,飛機又一次下降,到一萬英尺以下。半條命撿回來了。

劉傳健明白,他們離安全著陸近了一步。然而,客艙們的乘客卻未必知道。

一段時間的平穩飛行後,飛機又一次開始劇烈震盪、搖晃,客艙內的哭叫聲再次響起。

即便他們能感覺到飛機逐漸平穩,空姐們照常開始發水,也沒人敢放鬆下來。返航過程中,機艙內沒有乘客說話、走動,只聽得見飛機引擎的嗡嗡聲。

周詩鯉形容當時的氣氛是「死寂」,所有人都壓抑到無力動彈。

距離起飛一個多小時後,周詩鯉看到了機場,陸地近在眼前,沒有人慶祝。

在空中略做盤旋,7點43分,3U8633降落在成都雙流機場的飛行跑道上。等待他們的,是幾排閃著頭燈的警車、救護車,和穿著粉色工作服的急救人員。

隨著飛機一起下降的是乘客們提了許久的心。機艙裏恢復了生氣,有人大喊「平安啦」「得救了」。周詩鯉不停鼓掌。他由衷感謝飛機上的乘務人員,特別是那個一直和他隔著一道安全門的機長。

近百位乘客穿過一片狼藉的甬道,走下飛機,幾位女士相擁而泣。高壓氧艙裏,一位乘客收到媽媽的短信:「兒子,到西藏沒有?」他沒有回復,也沒有告訴她自己身處何地。

有人改乘11點的航班去往拉薩,周詩鯉沒去,跑到吸煙室抽煙。等心情平復。他向領導請了假,準備住在成都朋友的家裏。這段時間他都不會再坐飛機了。

他給媽媽打了一個電話,沒頭沒腦地講完這段經歷。媽媽沒聽明白,他沒多解釋,連聲說「我愛你」。

經歷這場事件後,周詩鯉特意在手機裏敲了一篇備忘錄。文中他寫道:「真是在鬼門關走了一遭啊,現在我還依然活潑可愛的活著,就跟童話故事一樣,飛行員同志是我的英雄。」

走下飛機後的劉傳健接到了妻子鄒函的電話。她看到新聞後,著急撥了過來,劉傳健在電話這頭只是簡單回了一句:「飛機壞了,現在很忙。」

那一刻的他,如果抽空抬頭看一看頭,或許會更加確信:5月14日真是個好天氣。

(崔一凡、馬程/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