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虹吸」、經濟疲軟、政策頻變 天津人才落戶新政迅速降溫

6月的天津酷熱難消,空氣中彌漫若焦躁和不安的味道,河西區政務服務中心門前卻有些冷淸,並沒有出現傳聞中的百米長隊中請落戶的盛況。工作人員為中請者們準備的涼棚空出了大半個尾巴,只有孩子們在附近吵嚷打鬧聲才使得此處看起來有那麼幾分熱鬧。

計程車司機張師傅說,現在來河四區的申請者人數還算多的,像河東區等其他辦公地點,隊伍更是稀疏得厲害。在5月中下旬,張師傅每天凌晨還能接到好幾單,從天津火車站到河西區政務服務中心的活兒,服下則與平日裏相差不大。

在這一波二三線城市引進人才的浪潮中,天津姍姍來遲,手段卻最為堅決。落戶天津,這在某個視窗期內變成了一件看似輕易的事情。數十萬人湧入津門,以求立足之地,更多人隔網觀望,時刻準備加入這支流動大軍。

但夢醒時分很快降臨,隨著政策補丁的迅速補強,落戶天津的門檻重新築高。無數人的情緒像過山車一般,經歷了從最初的驚喜到失望、從躁動到冷靜的完整軌跡,如同茶杯裏的風暴,迅速消弭於無形。

時機

梁冕踱著碎步走出河西區政務服務中心,額頭沁出細密的汗,表情沉重,剛才一起排隊的中請者過來打招呼,也只是木然地點下頭。他既懊喪自己錯失先機,又擔憂前途茫茫。

他第一次聽說天津「海河英才」計畫足在5月16日,在當日舉辦的第二屆世界智慧大會第一場主論壇上,天津市副市長孫文魁宣佈天津放寬對學歷型人才、資格型人才、技能型人才、創業型人才和急需型人才的落戶條件,在繼2017年以來全國多個二三線城市之後,正式加人搶人大戰。

根據人才引進政策的最初版本,在天津無工作、無住房、無社保,年齡不超過40周歲的全日制高校畢業本科生均可「零門檻」直接落戶,且可通過「天律公安」的APP線上完成申請和審核,寬鬆的條件和中請的便利性.超過很多人的想像。

在此之前,天津市的落戶政策分為兩種:積分落戶和人才引進。積分落戶需要天津市居住證、在津有連繳1年社保和個人所得稅記錄;人才引進則要求在津有就業單位,並且對學歷和年齡都有所要求。

與申請落戶天律的大部分人一樣,梁冕也是一名「北漂」,10年間,他結婚生子,對於落戶北京早已不做半點兒指望。天津人才政策推出當天,他在南方出差,錯過了落戶的最佳時間點。

只一個晝夜,便有超過30萬人登錄並下載了「天津公安」APP辦理落戶申請,讓這款APP的下載量一度飆升至蘋果APP商店大陸免費應用排行榜前十,並直接導致了該APP伺服器的崩潰。

這股瞬間噴薄而出的熱情或許連政策制定者都始料未及,而巨大的申請傲,也倒逼天津市對「零門檻」的政策做出了調整。5月18日,天津市人社局宣佈:對無工作、無名下往房,擬落戶集體戶的人員,需本人辦理個人人事檔案存檔手續後,再到各區行政許可中心引進人才聯審視窗辦理准遷手續。

5月19日晚,《天津日報》刊發了天津人社局對政策的進一步解讀,提出在外省市有工作單位的人員,不能按在津無工作單位中報落戶,弄虛作假騙取落戶資格的,將會被註銷戶口、納人誠信「黑名單」並通報原籍,試圖以此杜絕戶口「空掛」的現象。據《鳳凰週刊》記者隨機詢問,申消者中有四分之三都是想落戶天津,但又不願放棄北京工作的「北漂」。

眼睛一眨,老母雞變鴨。政策的調整無疑阻斷了梁冕們的前路,但他還想繼續試試運氣。等到APP恢復運轉,預約號輪到他的時候,距離政策推出已經過了近半個月。

「在北京有社保嗎?」面對工作人員的提問,梁冕和大部分「北漂」申請者一般違心地否認了,至於「黑名單」的問題,他們統一以北京與天津社保沒有聯網、一旦既成事實又有誰會去翻舊賬等理由,一遍遍地強化若自己的僥倖心理。

據媒體報導,在天津「海河英才」計畫推出一周後,共落戶6000人左右,這與百萬人赴津門的盛況相比,真是魚躍龍門了,大部分申請者仍是被阻隔在戶籍的高牆之外。

像梁冕這樣的申請者,即便拿到「調檔函」,他們還需要去公安機關辦理「審批表」和回原籍提檔後,才有可能辦理《准遷証》,漫漫落戶路,剛走完第一步,至於最後能否落戶成功,仍是希望渺茫。

在政策變動過程中心急如焚的遠不止梁冕一人。

陳雪畢業後不久,來到了北京一家傳媒公司工作,家中兄妹幾人,只有她的戶口沒有著落。最初聽到天津人才引進新政的時候,她滿腦子的不可思議,「怎麼會有這樣的好事?」迅速下載了「天津公安」APP後,遲遲無法登陸,只好隔一個小時刷新一次,終於在5月20日凌晨成功完成網上申謂。

緩過神來的她重新回顧了下「海河英才」計畫的前後細則,卻發現她這樣的情況其實無法在天津落戶,收起淡淡的傷感,她重新回到日常。

對於許許多多的梁冕和陳雪來說,只要把工作地點從北京換到天津,大部分問題就都能迎刃而解。但很顯然,這個選項並不在他們的考慮範圍之內。

困境

天津市此次推出的人才引進政策更像是對自身困境的因應之舉。

2017年,天津經濟增長速度下滑,1.9%的經濟增速創下1993年以來天津的最低值。在剛剛公佈的今年第一季度全國GDP增速排名中,天津再次在全國各省市中居於末尾。同時,在全國12個GDP超萬億元的城市中(不含北京、上海),天津是唯一常住人口、稅收收入雙雙負增長的城市。

即便拋去這些冷冰冰的資料,天津的頹勢也是顯而易見的。研究生塔圖就讀于天津某高校,她本身對天津的環境和節奏都很適應,但畢業之後在以工業為主的天津卻很難找到像樣的互聯網企業,即便有相同崗位,北京的工資也是天津的近3倍。

在2003-2012年的10年間,天津經濟基本保持了每年15%的增長速度,2013、2014年儘管有所回落,仍然延續了兩位數的增長。但這種增長是違立在緊緊抱住高投資、粗放的重工業模式不放,又幾次錯失產業升級的前提。在全球中低端製造業乏力的大背景下,這種增長速度是脆弱和不可持續的。

作為典型的工業城市,天津的城市地位和地理區位條件,在發展石油化工等重工業方面都是北方其他城市不可比擬的。這些重化工業的發展,也一直是天津經濟發展的重要支撐。但隨著中國經濟向高量發展轉型,重化工業不僅自身遇到了瓶頸,而且也成為天津轉型的負擔。

經過多年經由投資拉動經濟高速發展之後,天津對原有的產業結構形成依賴,在供給側結構性改革方面沒有提前部署,導致產業結構固化而非優化,最終尾大難掉。

北京巨大的「虹吸效應」也時刻籠罩著天津。

鄭彤在2014年大學畢業後來到天津,成為最後一批藍印戶口的落戶者。這是一種介於常住戶口和暫住之間的戶口,持藍印戶口者,孩子可獲得天津學籍,並在天津參加髙考。

4年時間過去了,他的月工資仍然只有三千出頭,連應付日常開銷都捉襟見肘,上一代人半生的積蓄也全部充作了房款,家中存款少得可憐。與他同一家公司、資歷更老的同事收入也沒有比他高多少。職業前景的黯淡讓鄭彤心生去意,想要來北京尋找新的機會。

2017年以來,各地二三線城市人才新政發佈的頻率開始密集起來。包括西安、成都、腹門、合肥、長春、南京、石家莊、天津瀋陽、呼和浩特等數十座城市密集發佈人才新政,無一例外用落戶來吸引大學生。甚至瀋陽、呼和浩特、南昌進一步放寬到中專學歷就可以落戶。

中國人民大學公共財政與公共政策研究所所長楊宏山在接受媒體採訪時表示,通過引進人才拉動住房需求,提高地方政府財政收入,對地方政府來說,正是最立竿見影的效果,也是毋庸諱言的內在驅動力。

天津的人才落戶門檻並不是所有城市中極低且條件最優迅的,但卻是引起敁廣泛討論和回應的。比如西安,對落戶本科生一次性獎勵1000元,大學生創業貸款極高可達100萬元;度門為碩士、博士發放生活補貼。在北京人口數量接近天花板、各項用地指標告急的情況卡,天津承載了「北漂」人口外溢的對住房購買資格和教育資源的渴求。

根據統計,天津在2017年的一本錄取率達到25.02%,「985」高校錄収率達到5.9%,位居全國第一;「211」錄取率達到12%,位居全國第三,略低於北京,同時高於全國絕大部分省市。

在梁冕看來,天津戶口最具有吸引力的一點就是較低的商考錄取分數線。他的戶口在老家河南,孩子如今在北京上學,他不希望孩子還要回到河南高考,自己吃過的苦不能再讓孩子受一遭。

價值、價格與隱憂

走在與北京臨近的天津武淸區街頭,隨處可見新漆的燈箱廣告,一邊寫著積分落戶,一邊寫著人才引進,而同一處門臉兒還掛著小額貸款的大牌子。在詢問過當地人後記者得知,這些地方原本都是放高利貸的。

天津人才落戶新政後,原本沿此牟利的仲介們飯碗並沒有被砸掉,但收費確實較之前的5萬元有所降低。「三萬五」,一名仲介口中吐出的就是目前一個天津戶口可被衡量的價格,見記者面現猶豫,他趁熱打鐵,「這真的是良心價了,而且是拿到《准遷證》之後再給錢,如果嫌貴,還可以走積分落戶的路子,兩萬出頭就可以,但時間會很長,難保這中間又出什麼變數。」

「能保證不會被算後賬,列入『黑名單』嗎?」對於記者的問題,這名仲介臉上似笑非笑,用圓珠筆敲擊著茶几,一字一句道,「我們做的事情就是找漏洞,通過關係把你在北京有社保的事情掩蓋過去,至於落戶之後個人信用會不會被拉黑,就是你想多了,你知道走完一套遣返原籍的文件需要多久的流程嗎?半年以上,政府裡沒人願意自討苦吃的。」

落戶天津,梁冕勢在必得,不過現階段他還是想按照程式往下走,看看究竟是什麼結果,實在不行再花錢找仲介解決。

而陳雪則壓根不願意掏這筆錢,並不是數額難以負擔,而是通過仲介落戶,對方也無非是找個公司幫著交社保,想要真正落戶,還是要在兩年之內的期限內買房,否則著落在人才市場的集體戶口也會被註銷。

而自「海河英才」計畫頒行以來,天津房市就走上了快車道。

記者在走訪了武清區幾家售樓處和房產仲介後得知,因為2017年的限購政策效力仍在,新房漲幅有限,但二手房卻是「一天一個價」。一名房產仲介向記者介紹,一套170萬元的房子,本來雙方都已經達成口頭意向了,結果隔天房主就漲了10萬元,最終交易告吹。

鄭彤在武淸有兩處房產,上個月他有意出售中一套小戶型,本來沒人理會,最近半個月卻每天都能接到幾十通表達購買意向的電話,單單5月27日一天,他就接待了4批看房人,其中一位購房者甚至在他家樓下等了足足1個小時。

天津財經大學教授叢屹在接受媒體採訪時表示,人才新政衝擊到樓市上,帶來的「樓市效應」並不是好現象,很容易誘發市場投機。他稱,天津人才新政的主要目的是吸引人才,並非挽救樓市,如此盲目衝擊到地產市場,反過來將會增加人才落戶、生活等成本。

在塔圖看來,落戶天津的設想就像大齡女靑年凍卵一樣,不過是給自己留一個可能性,但如果過程中的代價太髙,也就不值得了。

易卜生在《玩偶之家》中提出了一個經典問題:娜拉出走之後怎麼辦?將語境置換成天津後,問題依然不變:人才來了之後怎麼辦?

羅毅已經「北漂」8年,最近准備結婚,也有在天津安定下來的打算,可他的顧慮在於,天津能否給落戶者提供充足的第三產業相關就業機會,「要不然,我一個互聯網企業的中層來到天津,卻只能找到一個打雜的活兒,一切都要重新開始,這是無論如何都不能接受的。」

如果僅僅是通過教育資源將人才吸引過來,而如何留住這批人則需要天津政府做出更多努力。況且人口短期內急劇湧入,超過城市的承載力,基礎設施、教育醫療、生活保障等公共服務都會受到不同程度的負擔。

那位替別人辦戶口的仲介小哥,自己卻沒有落戶天津的打算,「還是要回老家的,那裏才是我的根」。

(孟祥濤/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