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次「批周」會上究竟發生了怎樣的驚心動魄?

1973年是周恩來命運多舛的一年。1月13日,因膀胱癌惡化,排出大量鮮紅的血尿。3月10日,他住進玉泉山施行第一次電灼術治療。令人欣慰的是腫瘤甚小,術後幾天尿色就清澈透明了。總理很高興,在人民大會堂東大廳設「烤鴨宴」答謝醫生護士,他以為自己已經康復了。

不料,7月和11月,兩次「批周」,使周的病情急劇惡化。第一次「批周」後,再次發現全程血尿,膀胱癌復發,大夫的意見是立即住院。但接踵而至的第二次「批周」會,使大夫們只能望病興歎。二次「批周」後,腫瘤迅速增長,每天的出血量由幾十毫升到了二百多毫升,周恩來終於告別了西花廳,住進305醫院,直到去世。

兩次「批周」,章含之都是近距離的親歷者。別說是大紅門內的歷史,就是在共和國的歷史畫卷上,這兩次「批周」都可算得上是濃重的一筆。我們多麼希望在章的書中能看到這段歷史的真相,遺憾的是,驚心動魄的政治風雲被淒美、哀豔的浪漫故事掩映得面目全非。

兩次「批周」,章含之都是近距離的親歷者。

第一次「批周」源於外交部《新情況》上的一篇文章。周恩來第一時間看到了該文,十分讚賞。可當有人把文章拿給毛澤東看時,毛卻勃然大怒。7月4日,周去玉泉山治療,毛召見王洪文和張春橋,說:「你們兩位是負責(十大)政治報告和黨章的,今天我請你們來談幾件事。」於是海闊天空地講了一席話。其要點是——

都說此文不錯,我一看呢,也許我是錯的,你們貴部是正確的吧!不過與中央歷來的,至少幾年來的意見不相聯繫。

你們年紀還不大,最好學點外文,免得上那些老爺們的當,受他們的騙,以至於上他們的賊船。(原話是「上喬老爺、姬老爺的賊船」。)

我這幾年名聲不好,世界上唯一的馬克思一盞明燈是在歐洲,那個地方放個屁也是香的……「明燈」是用我的名義寫的,我就沒看。凡是這類屁文件我照例不看。總理的講話也在內,因為不勝其看。

結論是四句話:大事不討論,小事天天送,此調不改正,勢必出修正。將來搞修正主義,莫說我事先沒講。

當晚,張春橋通知周恩來,要求召開政治局會議,傳達毛的講話。周遵命主持會議,傳達了對自己的批判。其實,早在7月2日夜,王海容已經把談話內容通知了周恩來。而章含之知道此事比周恩來又早一天。那是7月1日下午,章在政協禮堂開完章士釗治喪會後:

一輛汽車疾駛過來,我當時的那位「通天」朋友從車上下來,急匆匆找到我,說來給我「打招呼」。她說在我離開北京的一周內(章要去香港迎父親骨灰)外交部可能要出大事。右傾錯誤是肯定的,喬冠華也肯定要涉及,要受批判。他說要我有思想準備,究竟是站在革命路線一邊,還是死心塌地跟喬老爺走。(《十年風雨情》)

和周恩來不同,王海容是把章當「自己人」來打招呼的。她希望章站在毛的一邊,和周、喬他們劃清界限。但那時,章和喬已然打得火熱,用章對喬的話說:「如果你是賊船,我早已上了這只船,下不來了。」因此,在那次「批周」的過程中,「冠華的處境一直十分困難,而我卻必須周旋於兩種勢力之間」(同上)。

「周旋」一詞用得十分巧妙,仿佛章是在批與被批之間。而行文中,章更巧妙地把自己劃進了被批的一方。事情果真如此?非也。章提到「批周」時上邊傳下來的話,說「外交部是獨立王國」,「外交部要摻沙子」。自稱「是毛主席親自點名調進部裏的」章含之,是否也是摻進來的沙子?此事怕是路人皆知。只是不曉得,這一次是沙子被帶上了賊船,還是賊船靠沙子上了岸。章雖不便明說,細心人仍不難看出端倪。

「批周」後周恩來沒有參加十大政治報告的起草,而「冠華被指定參與起草十大報告的外交政策部分」,那一部分恰恰是「批周」的主要內容,即「山雨欲來風滿樓」的世界形勢。「開完十大,冠華當選為中央委員」,按章含之的說法,這場鬥爭「莫名其妙地逐漸消失了」

然而,「批周」卻並未消失。第二次「批周」,源於周恩來與基辛格的會談。11月17日,毛澤東召集周恩來及外交部有關人士談話,對周恩來在會談中的「右傾錯誤」嚴加申斥:「有人要借我們一把傘,我們就是不要這把傘,這是一把核保護傘。」「當著你們的面講,政治局開會,你們可以來,在後面擺一排椅子,誰要搞修正主義,那就要批呢!」毛親自擬定列席政治局會議的名單,即四老:姬鵬飛、喬冠華、黃鎮、仲曦東;四小:王海容、唐聞生、章含之、羅旭。章由此成了「批周」會上的「小人物」之一。

從11月21日到12月5日,政治局天天開會「批周」。會議是怎樣的驚天動地,只有參加者才會知道。但章含之卻說:「作為當時參加會議者之一,我自然明白會議的全過程。但是我寧願把這段歷史留給局外人去分析研究,讓後人得出符合歷史真實的結論。」(《昨日舊事殘夢》)被與會高層人士慨歎為「滿紙荒唐言,一把辛酸淚」的會議記錄,據說已經付之一炬了,而參加會議的人卻寧肯讓局外人去研究,後人又怎能「得出符合歷史真實的結論」呢!

作為局外人,我們只能從相關人員的回憶中,感受到會議的緊張、激烈。

一次,警衛戰士張樹迎進會場送藥,見「總理單獨坐在大廳的一個角上,前面擱個茶几,一人孤零零地坐在一張單人沙發中。其他人圍成一個圈,完全是一個批鬥的架勢」(《我的伯父周恩來》)。一位服務員進去送水,目睹現場,「她驚呆了,把幾杯水倒翻在地,哭著跑了出來」(《周恩來衛士回憶錄》)。

「往日誰見了周恩來都會主動熱情地打招呼,現在……即使迎面相遇也要表現冷淡,大概為了表示劃清界限吧!」(《周恩來的最後十年》)

在會場外,周的警衛、保健大夫也備受冷落,「多數領導人的隨員,見到我們或低頭而過,或扭頭避免彼此目光接觸……即使擦肩而過,也不理睬我們」(同上)。

隨員們甚至做好了蹲大獄的準備:「我們的直感是……像要動手殺牛了。」 (《周恩來衛士回憶錄》)

別看是政治局會議,左右形勢的還是「小人物」。就是調門最高的江青,也免不了不得要領。如她說周是霍查,主張兩個拳頭打人,顯然是把上次「明燈」的談話挪了過來,急得一位小人物悄悄拉了她一把,說「把問題弄反了,搞顛倒了」。小人物比政治局委員還明白,蓋是身份使然,王海容、唐聞生是毛澤東的聯絡員,口銜天條,自然了得。張穎聽一位與會者說,周恩來癌症在身,右手發顫,想讓一位小人物幫忙記一下。那位小姐杏眼圓睜,怒斥道:「是批你還是批我?自己記!」(《外交風雲親歷記》)

忝列「小人物」的章含之,自然比不上聯絡員風光,充其量不過是「偏師借重黃公略」罷了。但章和喬的批判,恐怕也可圈可點。章曾這樣剖析:「我為了自己的生存與‘前程’,隨著那洶湧而至的濁浪,說了違心的話,做了違心的事,傷害過好人。尤其在周總理蒙受屈辱時,我們並未能為他做一點事減輕他的壓力。」此話倒有幾分當真。章和喬確實是為了前程而批周的,但當時究竟是真心還是違心,現在已無從查考了。至於做一點減輕壓力的事,那原本不難,譬如葉帥,散會後會找到張佐良(總理保健醫生)用力握一下手;紀登奎則會悄悄地問張一句:「怎麼樣?還好吧?」一握手,一句話,暖遍了周家人的心。章和喬,非不能也,是不為也。

喬冠華是總理從1940年代一手提攜起來的幹部,二人關係情同父子。到關鍵時刻,也是真刀真槍啊!倒是江青的護士小趙,總理不過是解了她一次難,「批周」時她竟在大會堂對著張佐良說:「張大夫,你還不知道呢,他們白天睡覺,晚上來開會整總理,……他們到底在搞什麼名堂!」張要她輕點聲,她說:「張大夫,你不用害怕,我說話,我負責,我說的全是真話,我不怕坐牢!」相形之下,喬的表現未免令人寒心。

據章說,1975年一次會見外賓後,喬曾向總理痛切剖析1973年自己的懦弱,並得到了總理的諒解。但就在那次會見後,工作人員要求與總理合影,章、喬均在合影人群中,照完相,總理忽然大聲說:「希望你們以後不要在我臉上打叉。」有學者認為,這是在點喬。我也想,周大概不會去說那些工作人員吧!

我很欣賞章書中的一句話:「70年代政治生活孕育出的怪胎是人的虛偽和背叛。」沒經歷過疾風驟雨的政治鬥爭,斷然寫不出如此深刻的語言。

(孫言誠/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