魯迅簡史:這副又硬又韌的骨頭

1936年10月19日上午5時25分,魯迅逝世。在當局的監視下,上海灘萬人送行。眾多挽聯中,女性鬍子嬰的一對,最為平實而真摯:「國家事豈有此理,正需要先生不斷咒駡;悲痛中別無他說,只好勸大眾繼續鬥爭。」

魯迅。

這個名字第一次出現,是在1918年5月的《新青年》,一篇叫《狂人日記》的短篇小說下面。

這是一個專門用來發出洪鐘般巨響的名字。

無聲的中國,從此有了一個震耳的聲音。周樟壽是一個人,而魯迅則是一副骨頭,又硬又韌的骨頭。

朋而不比,周而不黨。在眾人沉睡的鐵屋裏,放聲呐喊;在千夫所指的曠野中,荷戟彷徨。

毛澤東說,「魯迅先生沒有一絲奴顏和媚骨」。

越來越深的黑暗

魯迅,你心目中的理想世界是什麼樣子?

他不回答,因為他幾乎從不描畫未來。

「城頭變換大王旗」,對專制政治的反抗固然是他的重要行動,但他始終堅信,深入揭露和清除民族文化裏的污穢,才是真正有意義的歷史任務。

他說,中國社會就像一隻黑色的染缸,無論加進去什麼東西,結果都變成了漆黑。染缸不打破,中國沒有希望。「最要緊的是改革國民性,無論是專制,是共和,是什麼什麼,招牌雖換,貨色照舊。」

歷史按照他的預言在進展。

共和沒有帶來更好的社會,袁世凱復辟,禁絕言論;北洋政府把手伸向學術,在學校裏玩官僚專制。一些文人學者被豢養起來,以上流社會的優裕嘴臉,蔑視一切大眾的權利與抗爭。

政治的壓制越嚴酷,社會的抗爭也越激烈。

用小說思考中國無疑更為從容,但身在旋渦的人無法從容。現實迫使魯迅日漸轉向了「雜感」—一種最直接、有力地對現實發聲的文體。

也正是這種被稱為雜文的文體,讓魯迅擁有了越來越強大的戰鬥力。

他是一個天生的思想戰士,只要有紙和筆,加上一卷紙煙,獨自一人就能力抗一整個集團勢力。

在和現代評論派陳西瀅、徐志摩的論爭中,他以一己之力直打得對方發文求饒,呼籲「帶住」。而他卻說:「我還不能帶住。」

他是一個「火鴉」,無論去到哪里,放火燒社會,也燒自己。唯有在戰鬥中,他才能感知到自己的能力和自己的存在。

然而筆墨終究無法對抗槍彈。

1926年,劉和珍、楊德群等女師大學生在「三•一八慘案」中被段祺瑞執政府殺死,魯迅被通緝。

悲憤之餘,他在《紀念劉和珍君》裏寫道:「真的猛士,敢於直面慘澹的人生,敢於正視淋漓的鮮血……真的猛士,將更奮然而前行。」

「三•一八」這一天,被魯迅稱為「民國以來最黑暗的一天」,但後面的經歷,卻證明這一判斷過於樂觀。

1926年9月,他受朋友林語堂之邀南下,到廈門大學任教。1927年1月,又辭職離去,經孫伏園牽線轉到廣州中山大學。

南下的魯迅是懷著憧憬的—因為領略夠了北洋政府的黑暗,他的南行帶著尋找光明的意圖。

南方的革命策源地,應當別有一番氣象罷。然而廈門的4個月,帶給他的是寂寞和厭惡,廣州的8個月,經歷的則是徹底的幻滅。

初到廣州時,北伐正酣,革命氣氛濃厚。在黃埔軍校演講時,他還不自覺地流露出對革命的樂觀。

「我一向只會做幾篇文章,自己也做得厭了,而捏槍的諸君,卻又要聽講文學。我呢,自然倒願意聽聽大炮的聲音,仿佛覺得大炮的聲音或者比文學的聲音要好聽得多似的。」

一段時間裏,魯迅認為「文學無用」,「改革最快,還是火與劍」。

隨後發生「四•一二政變」,一大批原本的同志—共產黨員被屠殺。清黨運動中,中山大學一些學生被抓走。魯迅試圖動員學校高層組織營救無果,憤而辭職。

革命,革命。

半生追尋革命,但魯迅發現有的人「革命」喊得越響,天色就變得越黑暗。即使北洋軍閥,也從未敢像號稱「革命」的國民黨那樣地殺人。

這一年,他創造了一個新名詞叫「可惡罪」—先因為被人認為「可惡」,這才終於犯了罪。「凡為當局誅者皆有罪。」

後來魯迅曾對斯諾說:「民國以前,人民是奴隸,民國以後,我們變成了前奴隸的奴隸了。」

「阿Q現在在管理著國家哩。」

整個1920年代,如果說魯迅在人生中收穫了什麼真正的喜悅,也許就只有和許廣平的愛情。

許廣平是廣州人,因抗拒包辦婚姻,遠離鄉土,先到天津再到北京,入讀北京女子師範大學,成為魯迅的學生。曾經她是和秋瑾一樣的熱血巾幗,主張以暗殺推動革命,在寫給魯迅的信中,有一段話可謂豪氣幹雲。

「仗三尺劍,殺萬人頭,飲千盞血,然後仰天長嘯,伏劍而殉。」

1927年10月,魯迅攜許廣平離開廣州,前往上海。

魯迅死了嗎?

在上海等著他的,是另一種過去不曾應對過的局面。

在思想和行動上,魯迅一直是不斷革命的,他離開廣州,是滿懷著對犧牲的革命者的同情和對「獨夫」「屠伯」的義憤的。

但一到上海,面對的卻是創造社、太陽社一群「革命文學」青年的群起而攻。郭沫若、成仿吾、馮乃超、李初梨、蔣光慈、錢杏邨、彭康……

一擁而上。

「以趣味為中心」「蒙蔽一切社會惡」「對於社會認識完全盲目」「故意的歪曲事實」「麻醉青年」「老頭子」「陰陽臉的老人」「文壇的老騎士」「中國的堂吉訶德」「反動的煽動家」「夢遊的人道主義者」「最醜猥的個人主義者」……

無數的帽子飛了過來。

他們宣佈,「阿Q的時代已經死去」,「魯迅也死了」。

魯迅對於這一波攻擊是莫名其妙的,而因其原因複雜,至今也難以一言定論。

在當時的文壇,罵魯迅是一個很好的擴大影響的辦法。在廣州時,中山大學學生籌備出版刊物,希望魯迅為創刊號寫文章,這樣可以增加銷量,支援刊物的可持續運轉,魯迅就說:「你們可以寫文章罵我,罵我的文章,銷路總是好的。」

魯迅不怕戰鬥,害怕的正是缺少戰鬥的物件。

五四過後一片沉寂,他就寫過「寂寞新文苑,平安舊戰場;兩間餘一卒,荷戟獨彷徨」,在所謂「反省五四」的調調下公然懷念戰鬥的激情。在廣州,有人約他寫文章,他則表示因為生活過於平靜,沒什麼可寫。

創造社和太陽社的挑釁,喚醒了他的孤傲和好鬥。

「我倒覺得有趣起來,想試試我究竟能夠挨多少刀箭。」

在創造社和太陽社成員成批發表的文章中,充斥著革命浪漫主義的空洞口號,對魯迅的攻擊也非常淺薄,令他倍覺孤獨。

1928年5月4日,他在給章廷謙的信中說:「大家拼命攻擊,但我一點不痛,以其打不著致命傷也。以中國之大,而沒有一個好手段者,可悲也夫。」

「革命文學」打著馬克思主義的旗號,但回看文章往來,魯迅顯得更像一個馬克思主義者。這是他在「革命」再次幻滅後獲得的新的理論修養。

他認為這些自稱馬克思主義者的人其實不懂馬克思主義,於是在幾個回合的交手之後,乾脆轉而譯介普列漢諾夫、托洛茨基等馬克思主義理論家的著作,以此表明態度。

正因認清了空洞口號的大而無當,後來他曾對馮乃超講過一個故事:一個農民每天挑水,一天突然想,皇帝用什麼挑水呢?一定是用金扁擔!

所謂「無產階級文學」,從作者到受眾,他都看不到影子。

1930年,為了要成立左翼作家聯盟,「革命文學」緩和了對魯迅的口氣,魯迅也和其中的一部分人冰釋前嫌。

比如,其中攻擊最烈的馮乃超,因其展現的真誠忠厚,魯迅馬上就放下了一切恩怨。

魯迅對左聯傾注了熱情與心血。

過往加入或「被加入」的社會組織,他都很少參加會議和活動,而左聯的會議和活動他基本上從不缺席。

然而這樣一個政治意味濃厚的組織,從根本上說也不適合魯迅的性格。內部的派系爭鬥、「由同志從背後射來的冷箭」讓他不勝其擾,也更感到灰暗。

這樣的日子構成了他最後的人生。

但也有慰藉。身為「左聯盟主」的魯迅,在上海的日子與中國共產黨人有了頻繁的往來。馮雪峰、胡風、馮乃超、柔石都是他的好友。

柔石是一個忠厚純潔的青年,他的犧牲讓魯迅疼痛得無以復加。正如林賢治先生在《人間魯迅》裏寫的那樣:「浩瀚的心海頓時嗚咽起來……」

共產黨人中,和魯迅交情最深的是瞿秋白。高層領導人,他早年就和陳獨秀、李大釗並肩作戰,後來又接觸過李立三,但真正引為知己的只有瞿秋白。「人生得一知己足以,斯世當以同懷視之」這一幅字,就是寫給秋白的。

共產黨人中,對魯迅評價最宏大而深刻的是毛澤東,但最知心的則仍是秋白。他說,魯迅是萊漠斯,是野獸的奶汁所餵養大的,是封建宗法社會的逆子,紳士階級的貳臣。他詛咒自己的過去,竭力地要肅清這個骯髒的茅廁。

1935年,秋白也被殺害了。

魯迅的一生,是「忍看朋輩成新鬼」的一生,陳天華、徐錫麟、秋瑾、陶成章、范愛農、劉和珍、楊德群、畢磊、柔石、楊銓、瞿秋白……「耳際頻聞故人死」。

柔石死後,魯迅寫:「吟罷低眉無寫處,月光如水照緇衣。」

楊銓死後,魯迅說:「只要我還活著,就要拿起筆,去回敬他們的手槍。」

他至死都保持著戰鬥的激情,從未改變過自己的立場。當胡適、林語堂、周作人等舊日戰友都紛紛在思想和文字上變得面目全非時,魯迅仍然是魯迅。

1936年10月19日上午5時25分,魯迅逝世。在當局的嚴密監視下,上海灘萬人送行。

眾多挽聯中,女性鬍子嬰的一對,最為平實而真摯:「國家事豈有此理,正需要先生不斷咒駡;悲痛中別無他說,只好勸大眾繼續鬥爭。」

(李少威/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