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新的歷史時空打開中日關係

  在中國崛起、特朗普衝擊和圍繞朝鮮的外交這三股力量合流的背景下,日本人正在討論外交多元化,向北京打開大門以塑造多元化路徑。

1978年10月23日,《中日和平友好條約》批准書互換儀式在日本首相官邸舉行。那時,赴日出席互換儀式的鄧小平,對日本進行了長達8天的訪問。那也是1972年中日邦交正常化以後,中國領導人對日本的首次訪問。訪問期間,鄧小平對400多名國際媒體記者說:「這次到日本來,就是要向日本請教。」

中國領導人的坦誠,為中日關係的開局奠定了良好的基礎。此後40年,中日關係有過蜜月式合作,也經歷了風雨甚至對抗。時光轉到2018年,剛在9月連任自民党總裁的日本首相安倍晉三,據日媒報導將在10月23日前後訪華,可能還會去地方城市。這將是他2012年再度執政以來,首次正式訪問中國。

安倍訪華是中日 「相向而行」的結果,但訪問日期也傳遞出某種政治資訊。安倍今年5月9日在接待訪日的李克強總理時說:「從競爭到協調,日中關係今天進入了協調時代。」安倍有沒有當年中國領導人的誠意,目前還很難說。但不可否認的是,中日關係的確站在了應該思考如何開啟下一個40年的歷史關口。

調整是因為變化。根據世界銀行的資料,1978年日本GDP是中國的6.7倍,2017年中國GDP是日本的2.5倍。在這40年間,中國GDP在世界的占比從1.8%增加到15.2%,日本則從11.8%減少到6.0%。經濟實力對比的易位,是中日關係變化的一個關鍵因素。就雙邊層面而言,40年前中日關係之變,主要動力源於中國的改革開放。未來中日關係走向何方,很大程度上取決於日本如何抉擇。

時局之變

日本如何抉擇,安倍是個絕佳而且不可越過的考察物件。由於即將成為二戰後執政時期最長的日本首相,安倍的政策選擇,無疑會影響甚至塑造日本未來的對華外交。

2006年首度出任首相的安倍,把中國作為首次外訪的對象國,以期改善小泉純一郎時期惡化的中日關係。那一年,中國的GDP是日本的62%。而安倍再度出任首相後的2013年,日本的GDP是中國的52%。那一年,中國的軍費是日本的2.2倍,而2006年日本的軍費是中國的1.1倍。國家實力在如此短的時間內逆轉,在國際關係史上並不多見。

正如日本學者鈴木章悟所說,中國從「崛起中國家」到「已崛起國家」地位的轉型,遠遠快於日本的預期。安倍再次出任首相後,把華盛頓作為首訪之地。那次訪問期間,他誓言在日中領土爭議問題上絕不退讓,聲稱日本絕不做二流國家。當時安倍在對華外交上,已經帶有幾分焦慮。

最近幾年東北亞局勢的變化,更加凸顯了安倍的焦慮。因為這些變化暴露出日本在戰略安全上的脆弱性。以鈴木章悟的分析,日本在東北亞面臨著戰略孤立,「日本與俄羅斯、韓國的關係,因領土爭議、歷史問題,以及在具體戰略目標上的分歧而複雜化」。也就是說,日本與這兩個國家在短期內根本性改善關係的可能性不大。如果朝核問題部分或徹底解決,必將導向朝韓和解;如果朝核問題引發軍事衝突,日本有被捲入的危險。無論出現哪種可能性,日本都沒有多大的施加影響、確保自身利益不受損的空間。

鈴木章悟認為,日本地緣政治環境的這些定性特徵,加上中美正在經歷的相對實力縮小的結構性變化,並不令人意外地強化了日本的地緣政治脆弱感。在這樣的背景下,日美同盟是否可靠,對日本來說尤為重要。但在日本青山學院大學教授中山俊宏看來,特朗普當選重燃了日本多年來追求「獨立防務」的爭論。「特朗普競選期間對日本的妖魔化,以及他的‘美國優先’視角,已經迫使很多日本人開始想像一個安全上不再依賴日美同盟的未來。」

這樣的觀點在日本政治精英中並不少見。在9月20日的自民党總裁競選中敗給安倍的石破茂,長期以來堅持「日美同盟並非堅如磐石」的立場,主張日本應該管理好華盛頓拋棄盟友的風險。美國麻省理工學院的日本安全問題專家理查•薩繆爾,在今年初的一篇文章中寫道,過去十年來,日本的戰略思想家一直在探討美國拋棄盟友所造成的影響,特朗普的當選看起來增加了日本對沖被美國拋棄的風險的緊迫感。

「被拋棄」不會瞬間發生,而且看似還有點抽象。但對於日本來說,這種「被拋棄」已經出現漸進而且具體的案例。今年4月訪問華盛頓時,安倍力勸特朗普不僅要敦促朝鮮拆除核武器和洲際彈道導彈,還要放棄能打擊日本的中短程導彈。而從目前的情況來看,特朗普優先考慮的是解除朝鮮對美國本土的威脅,這是他尤為關注朝鮮遠端導彈的重要原因。對日本而言,這意味著依靠日美同盟來化解「朝鮮威脅」正在變得不現實。

今年1月的國會講話中,安倍在談到朝核威脅時說:「毫不誇張地說,日本面臨的安全環境是二戰以來歷史上最為嚴峻的。」至少從日本的角度看,這並非危言聳聽。這背後隱藏的邏輯是美國「同盟政治」的變化。除了朝核問題,特朗普不因盟友關係而在經濟逐利上妥協,是另一例證。「同盟政治」的變化,源於美國國內政治的變化。中山俊宏認為,即使「特朗普主義」最後失敗,但美國政治已經發生變化,這「可能削弱美國軍方對盟友、地區安全和自由國際秩序的政治支持」。

時局之變讓日本焦慮,幾乎與此同時,中國的戰略環境也出現了前所未有的新變化。2010年,偶發性的中日釣魚島撞船事件,導致兩國關係急轉直下。這一年,中國GDP超過日本成為世界第二大經濟體。偶然性似乎也暗合了某種必然性。也是從那時起,日本對華態度開始出現某種「質變」,把中國視為長遠戰略威脅的趨勢日趨明顯。如果中日關係徹底滑向安全困境,必將惡化中國的周邊戰略環境。

美歐對華政策的調整,幾乎與中日關係的變化同時發生。大致在2010年前後,歐盟醞釀新的對華戰略,其突出特點是在視中國為戰略夥伴的同時,更加凸顯與中國在經貿、科技等領域競爭性的一面。奧巴馬政府推行「亞太再平衡」,事實上開始了與中國的戰略競爭。特朗普入主白宮後,這種戰略競爭更加咄咄逼人。中美戰略競爭的加劇,很可能壓縮歐洲、日本在對華外交上的彈性空間。

調整路徑

中日所面臨的外部戰略環境都在發生深刻變化,兩國關係的走向必須放在這個大背景下考察。

在某些學者看來,日本以日美同盟為基石的外交,已經在發生變化。澳大利亞學術刊物《東亞論壇》2017年4月的一篇社論稱,隨著特朗普在美國的亞太外交中揮舞「破壞球」,美國的盟友都在默默思考如何應對新的現實,其中日本的痛感尤甚。瑞士洛桑管理學院日本問題專家讓•皮埃爾•萊曼,在2014年一篇文章中寫道,日本在歷史上證明了其管理和建立與西方國家間同盟的外交技巧,但它在亞洲從來沒有一個盟友。

「轉身亞洲」,正在成為日本的選擇。理查•薩繆爾在題為《日本「轉身亞洲」》的文章中分析稱,雖然日本還沒有尋求放棄與美國的同盟關係,以及加強與中國的經濟聯繫,但它明顯也在打造新的安全關係和經濟聯繫,同時建立國內安全機制,提升自身的軍事實力。他把日本的這個戰略稱為「亞洲內部轉身」,是為未來可能的更大程度的戰略獨立「預付定金」。戰略獨立或許還很遙遠,但至少目前日本不再一味地「緊盯」美國。

理查•薩繆爾的分析並非預測,而是對安倍外交行為的總結和提煉。安倍在剛剛就任首相的2013年就遍訪東盟十國,這樣高頻度的東南亞外交,二戰以後歷任日本首相都未開展過。特朗普退出「跨太平夥伴關係協定」(TPP)後,安倍沒有棄之不顧而是扛起大旗,促成了「全面且進步的跨太平洋夥伴關係協定」(CPTPP)。此外,安倍還鞏固、深化了與某些東盟國家、澳大利亞以及印度的安全合作。

「轉身亞洲」不可能「無視」中國。近年來,安倍的對華外交,劃出了一條由強硬到柔性的弧線。在打破中日關係僵局、實現首腦互訪上,安倍政府一直在持續地投入外交資源。正是安倍派自民党幹事長二階俊博出席2017年4月在北京舉行的「一帶一路」高峰論壇,並主動表現出參與合作的意願後,中日關係轉暖才進入加速通道。而且,中日在「一帶一路」框架下開展第三方合作,也是由安倍向中國領導人習近平提出的。

在美國國際事務分析師威廉•佩塞克看來,忽視對華關係會讓日本付出經濟代價,「特朗普的‘美國優先’政策限制了在西方世界的機會,日本‘轉身亞洲’尤其是‘面向’中國,將是一個明智的選擇」。他認為,雖然中國在重塑亞洲,但日本能從內部施加足夠的影響力,同時也獲得更多的經濟紅利。「對於這兩個亞洲最大經濟體來說,習近平提出的‘一帶一路’是它們協作、向前看的絕佳機會。」

特朗普因素是促使中日接近的外部動力。美國普林斯頓大學教授吉伯特•羅茲曼認為,特朗普通過出口管制遏制中國的高科技雄心,增加了中國與日本合作以期突破瓶頸的可能性。「如果中國經濟向需要更多高科技的新階段轉型,那麼與日本的合作將呈現出新的緊迫感。」在他看來,特朗普在貿易上的零和思維,以及壓迫日本去談判有損其經濟利益的雙邊自貿協定,正好發生在經濟互補性對中日都有吸引力的時期。

不過,不論是「轉身亞洲」還是「面向中國」,都不意味著日本會與美國「脫鉤」。

如果說在經貿上日本還有選擇,那麼在安保上日美同盟仍無可替代。根據日本防衛大學測算,如果日本要實現最基本的自主防衛,在軍事基地和硬體裝備等方面的投入至少需要2020億美元。如果這些增加的費用分攤到10年期,約相當於日本軍費在現有基礎上年均增加30%。即便不考慮目前日本財政赤字增加以及人口老齡化持續的情況,這樣的增幅也不具有現實可行性。

在可預見的未來,日本會繼續拉住美國,同時逐步強化自身的防衛實力,為實現戰略自主爭取時間。有日本戰略學者提出建議,如果特朗普政府要求日本提高軍費,日本應把更多的資金用來提升自我防衛能力,而不是向駐日美軍提供更多經費。安倍將如何抉擇不得而知,但提升自衛隊實力在日本政治精英中已是共識。安倍政府組建國家安保局、部分解禁集體自衛權、解禁武器出口等新政策,都是在民主黨執政時期提出並開始醞釀的。

儘管如此,日本強化自衛隊功能、突破專屬防衛,還面臨著強大的國內制約。雖然安倍政府通過釋憲,部分解禁了集體自衛權,但自衛隊動用武力的前提,必須是日本面臨對其生存的威脅。2017年的防衛白皮書規定,行使集體自衛權不能轉變為對他國的攻擊。由於政府內部討論時分歧嚴重,安倍放棄了在聯合國安理會授權下允許自衛隊使用武力的建議。日本政府2016年所做的民調顯示,雖然有90%的受訪者對自衛隊持正面看法,但贊成增加自衛隊實力的還不到30%。

前景與變數

東京大學學者三浦瑠麗在今年9月的文章中,描述了這樣一幅東北亞未來前景:朝鮮可能通過逐步減少(但可能不會放棄)核能力而回到國際社會;在朝鮮的核武庫降到美國可容忍的水準時,東北亞有可能出現中國發揮主導作用的新秩序;韓國轉向與朝鮮的和解;日韓雖然對中國的看法有差異,但兩國的進步政治勢力對美國的態度卻有一個共識:「別拉我們與中國對抗。」

時光倒退到2017年之前,三浦瑠麗這個預測或許會被視為無稽之談。在吉伯特•羅茲曼看來,2018年可能是東北亞地緣政治發生根本性轉型的時刻,出現了三股力量合流—中國崛起、特朗普衝擊和圍繞朝鮮的外交。「在這個背景下,日本人正在討論外交多元化,向北京打開大門以塑造多元化路徑。」他認為,美國對華政策已趨強硬,與此同時安倍卻在持續尋求改善對華關係,這自然會促使中國領導人更加嚴肅地考慮密切中日關係。

2018年會否成為轉折之年,安倍年內的中國之行會是一個重要看點。如果中日兩國能達成實質性提升合作水準的協議,那將是一個良好的開端。日本前外交官、京都產業大學教授東鄉和彥,在今年5月的一篇文章中寫道:「如果中國繼續向日本全面施壓,日本將被迫強化日美同盟。如果中國著眼長遠,在與日本的地緣政治與地緣經濟利益上尋找某種平衡點,日本可能會做出有悖於美國立場的選擇,比如加入亞投行。」

「全面施壓」已不存在,中國近年來一直在持續釋放改善對日關係的意願。中國的長遠戰略中,不可能沒有塑造新型中日關係這一環。如何開啟中日關係的下一個40年,真正需要做出戰略抉擇的是日本。不過,安倍執政以來的外交,本質上屬於基於戰略不確定性而做出的被動反應,主動塑造的痕跡並不明顯。從這個意義上說,安倍改善對華關係的動機,是權宜之計還是長遠考慮,目前還不得而知。安倍的舉棋不定,就是未來中日關係的變數。

(雷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