粵語問題小劄五則

歷年對於粵語的消長變化問題,略有關注,也積下一些劄記,茲不避零碎粗疏,擇數則錄出,以就正于方家讀者。

「推普」與「雙語制」

語言有兩大功能,一是交流工具,二是文化載體。從交流工具而言,語言是尚同的;從文化載體而言,語言是尚異的。如何協調這一對異同矛盾?正確的道路只有一條,就是儘量實行平等的「雙語制」,甚至多語制。「求同存異」,這也應是一個語言理念。

廣東的「推普」運動始於1950年4月4日,由《南方日報》號召啟動學習普通話運動,要求所有領導幹部在幾年內學會使用普通話。經過六十多年大力「推普」,從正面成果看,廣州實質上已經成為「雙語地區」,本土廣州人基本能同時熟練掌握運用普通話與粵語兩種語言。

但也出現了另外一些現象,一些中小學生對於本土語言的運用能力正在萎縮,2018年,廣州荔灣區有個別學校規定學生課內課外都只准用普通話。這不能不引起一些人的憂慮。「雙語觀念」無論在官方還是在教育界都沒有鮮明地樹立起來。

按照馬克思主義經典觀念,族群平等,是以語言平等為前提的。這一點,在少數民族政策中是很明晰的觀念。但在方言問題上卻還是模糊的。對於地方方言的尊重,周恩來可說是一個楷模。他於1958年7月4日考察廣東新會時,問同車的新會縣委第一書記黨向民:會不會講廣東話?黨向民答:「會聽不會講。」周恩來說:「在廣東工作不懂廣東話怎麼行?要講,不講怎麼做好工作?我還會講幾句呢。」《周恩來總理1958年視察廣東新會記憶》,2016年01月09日《南方日報》)在考察過程中,當聽完小學教師林巨峰的課後,周恩來用廣州話說:「老師,講得唔錯!」見到正用插秧船插秧的農婦則用廣州話問:「好唔好用啊?」與潮州籍技術人員陳如鑾談話,則雙手奉茶給陳並以潮州話說:「摘爹摘爹(潮語:吃茶吃茶)」。體現了一種平等態度,讓新會民眾至今印象不磨。今天外來官員,也應有這樣一種從語言平等到觀念平等的姿態和理念。既提倡本地民眾學習普通話,也提倡外來人士(尤其是官員)學習粵語。這就是「求同存異」的語言觀,也是「雙語文化」的表現形態。

粵語與兄弟方言間的消長

粵語在不同地區與不同語言發生碰撞、融合與消長是長期存在于歷史長河中的事。

香港原來並不是粵語方言區。粵語成為它的主流方言是上世紀60年代末才確立的。這有一個發展過程:香港原住民用的是圍頭話,19世紀40年代開埠以後,城裏廣府人漸多,廣州話的勢力較大;到第二次世界大戰結束後,內地各地移民大量湧入,香港成為一個多方言混雜的地區。吳方言、閩方言、粵方言、客家方言,都同時存在。我們看反映六十年代香港的電影《花樣年華》,就聽到滿耳的上海話,導演王家衛正是以此作為舊香港的一種記憶符號。

韶關市本土方言是韶關話,這是一種讓方言學家難以歸類的方言。但從抗日戰爭韶關成為戰時省會以後,廣州話的勢力陡然加大,此後經過幾十年的擴展,韶關話逐漸消退。如今八十歲以下的人已基本不使用韶關話,五十歲以下的人聽不懂韶關話。也就是說,韶關話在韶關市區已經基本消亡了,廣州話已經成了韶關市區的主流語言了。

順德話、番禺話、南海話,都屬廣州方言之下的小分支,但近二三十年由於電視的普及,其地方口音在年青人群中已漸被純正廣州音所取代。

這些都是廣州話擴張的例子。

南寧地區粵語則呈萎縮狀態。南寧原來的本土語言是平話和壯話,但近代以來廣東商人西進,一百多年間,粵語逐漸成為南寧主流方言,方言學上把南寧地區粵語劃為邕潯方言片。但到近年,一方面由於「推普」運動,另一方面由於邕潯方言與粵方言中的標準語——廣州話存在差異,而被認為口音較「土」,這一口音在年青人中失去文化優越感,因而轉操普通話。所以近年南寧地區的粵方言萎縮十分明顯。南寧已明顯存在成為北方方言地區的傾向。

在惠州,粵方言與客家方言之間則呈另一種交融狀態,產生另一種方言——惠州話。這類似於拉丁美洲出現的所謂「克裏奧爾語」——一種混合拉丁語、英語而成的新語言。惠州話則是粵語與客家話互相影響交融而成的方言。這種「克裏奧爾化」的方言現象,致使有些方言學家把惠州話歸屬為客家方言,有些則把它歸屬為粵方言。

古音與入聲

方言與方言之間的差別往往是空間造成的,古語與今語之間的差別往往是時間造成的。每一種方言在各自的區域內,各有其衍進變化的形態和速率。而由於族群的遷徙和互融,就更使得方言的區域性與歷史性交積,空間差與時間差交積——四川省存在源於贛粵的客家方言,粵西、海南存在源于福建的閩方言;而各方言間都或多或少地保留一些古漢語的孑遺。

粵方言保留古漢語某些特徵,這一現象為許多人所津津樂道。這與北方方言比,確實如此。但與閩方言比,閩方言保留古音更多些,它相當多讀音還保留中古以前的讀音。就像加拿大的阿卡迪亞法語,至今保留16世紀古法語的某些特點一樣。

中古漢語分十個聲調,粵方言則有九個聲調,這基本保持了中古時代的調類,即平上去都分陰陽,入聲分陽入、中陰入、陰入。唯一變化的是,像「浩、稻」這樣的中古時期的陽上聲,今天粵語已歸入陽去聲了。

保留入聲,是除了北方方言之外各方言共有的現象,湘方言,贛方言、吳方言、閩方言、客家方言與粵方言一樣,都保留入聲。北方方言的入聲基本消失,「派入三聲」,但仍然有南京話、太原話、張家口話、湖北的麻城話等北方方言保留入聲。

粵語的入聲是諸方言中最豐富的,如「白、伯、北」,分別是陽入、中陰入、陰入三個入聲調類。吳方言、客家方言、閩方言入聲只分陰陽,湘方言、贛方言只有一種入聲。

粵語之重唇音

清代學者錢大昕有一個著名的古音學論斷叫「古無輕唇音」,即凡讀「f」「w」的字,古代都讀「P」「b」「m」。他在《十駕齋養新錄》卷五和《潛研堂文集》卷十五,分別花了很大篇幅論述這個問題。他主要是根據先秦典籍考據出來的,用到方言為例時,僅舉了一個吳方言的例子,說「吳人呼蚊如門」,其實長沙話、廣州話、潮州話「蚊」都讀「m」音。錢大昕沒有利用粵方言、尤其是閩方言作為佐證,是這一考證的缺陷。閩方言與上古語一樣是沒有輕唇音的;也就是說,晉唐以後輕唇音從重唇音中分出的現象,在閩方言沒有發生過。

粵方言則呈另一種形態。有相當多被分化為輕唇音的字,粵語仍讀重唇。如「母雞孵雞蛋」,廣州話是「雞乸部雞蛋」,這個「部」字,其實應寫作抱」,抱」與「孵」在東漢以前是同義同音,讀「b」音。「伏在地上」,廣州話讀為「仆在地上」,也是保留了「伏」的古音。

「浮起來」,廣州話是「蒲起來」,也是「浮」字的重唇讀法。

微笑的「微」,文化的「文」,廣州音都讀「m」,而不讀「w」,也是重唇音的保留。

粵方言中的增城、臺山、新會話,讀「斧頭」的「斧」,用「P」音,而不用「廣音。這些都是古無輕唇音的遺意。因此我們就明白「番禺」為什麼不能讀為「翻禺」,廣東古代邦國「縛婁國」,要讀為「博婁國」,今天的「博羅」,其實就是對「縛婁」這一名字的繼承。

粵語之古詞

粵語固然有許多諸如「咩」「乜」「乸」「叻」「嘢」之類的俗音俗字,也有不少是古詞的保留沿用,因它只保存於粵語之中,而被誤認為俗音,其實正是古代之雅言。如:

禁(音:襟)耐得住,經得起。「這對鞋好禁著」。梅堯臣《永叔寄澄心堂紙》:「蜀箋脆蠹不禁久」。

議(音:鬧):爭吵,罵人。「阿婆饒人」。古樂府《孤兒行》:「里中一何譊譊」。

黐(音:癡):粘著。「唔好黐住我」。韓愈《寄崔二十六立之》:「譬彼鳥粘黐」。

儃(音:歎):享受、舒適狀。「儃番杯茶先」。《莊子•田子方》:「有一史後至者,値值然不趨」。

覘(音:擔,又讀:單):察看。「頭覘天,眼望地」,「覘左佢一眼」。《淮南子•俶真訓》:「其兄掩戶而人覘之」。粵語讀「覘」,不發「ch」這一捲舌音,而發「d」這一舌尖音,這是錢大昕所謂「古無舌上音」(即古代沒有捲舌音)的一個例證。

髀(音:比):大腿。「我鐘意食燒鵝髀」。《三國志•蜀志•先主傳》:「見髀裏肉生,慨然流涕。」

畀(音:比):給予。「將份文件遞畀我」。《詩經•小雅•巷伯》:「取彼譖人,投畀豺虎。」

「初來甫到」在粵語來說,是一句古雅的「俗語」。這個甫,是初始、方才的意思,但在一般地方已讀「f」音,但在這裏仍讀重唇「b」音。還有「九大簋」「斟酒畀我飲」「卒之食到禾蟲」「得閒來傾下偈」,這些都是古代語詞的沿用。

粵語中的四邑話把祖母稱為「安人」,簡稱「人」;就像徽州人稱祖父為「朝奉」,簡稱「朝」一樣,都是把明清時候的一些朝廷封號作為對祖輩的稱呼。

也有一些舊詞在廣州消失而在其他方言存活的。如清末廣州話仍有稱女人為「堂客」的,如南音說唱《大鬧廣昌隆•廟前》:「嗰個堂客著緊,快D拖埋呢個細蚊」,「堂客」一詞近數十年在廣州話中已基本消失。我們今天只有在湘方言中聽到這個詞,不過,它已窄化為「我男人、我女人」中的「女人」一一妻子的意思了。

(羅韜/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