暖墳

那個傍晚,殘陽如血。長空列戰雲,朱豫剛永遠記著和一位戰友的那段生死對話,以及永恆的承諾。

那是37年前的5月,地處亞熱帶季風氣候的廣西憑祥市異常悶熱。那天,部隊在輪番調防和移動後,進入緊急狀態。

匆忙中碰到朱豫剛的王幼連對他說:「接下來可能是一場惡戰,生死是個未知數,我們先做個約定好不好?」

朱豫剛說:「好!」

王幼連提出了約定的內容:第一,誰活下來了,記得每年過來掃一下對方的墓。第二,活著的人擔負起照顧對方親人的責任。

18歲的朱豫剛點了點頭。

王幼連比朱豫剛大1歲,訂立誓約的方式還帶著一絲孩子氣,他伸出手指說:「那就拉勾!」臨走,他又轉身對朱豫剛說:「見到周幸福,也記得拉勾。」

周幸福是他們的共同好友,也來自湖南。和周幸福的勾沒來得及拉,1981年5月10日這天傍晚,周幸福在戰場上犧牲,「被炸掉半個腦袋」。王幼連失去了一條腿;朱豫剛被炮彈的衝擊波震得七孔流血,右耳失聰。

「萬炮齊發,幾乎要把整個山體撕裂,地動山搖。」朱豫剛說,他背起王幼連往後方轉移,不斷奔跑,不斷摔倒,炮彈在他四周激起漫天的石塊、塵土和枝葉。

冒著槍林彈雨,朱豫剛終於將王幼連交給後方的民兵,轉去醫院搶救,但兩天后,王幼連終因失血過多而犧牲。

第二年,朱豫剛退役。但他的魂已留在中越邊境的法卡山上,戰友託付他的場景時常在他夢裏出現。此後,朱豫剛每年跨越1100公里山川,從湖南長沙來到廣西憑祥,30多年來從未間斷。

一開始他是一個人來,然後人越來越多。每到清明,戰友、烈屬、志願者們從四面八方湧向憑祥這座邊境小城,和逝去的英雄進行一年一度的靈魂對話。

更多相關者和「無關者」帶來的鮮花、美酒和情意,讓烈士的冰冷的墳墓似也變得溫暖。

1200束鮮花

和前幾年一樣,今年清明節前夕,朱豫剛從雲南預定了一車的鮮花。

載滿鮮花的車子運抵憑祥時,負責前期安排的戰友陸會榮,也從洛陽趕到了憑祥,和花店的老闆對接修剪和包裝事宜。

每束鮮花由11支黃色菊花和3支酒紅的玫瑰組成,外面纏繞著白色的水晶草,再用粉紅和淡綠相間的塑膠紙包裹起來。一共1200束,足以將在憑祥市安葬的所有烈士的墳頭鋪滿。

每年光是鮮花的費用,就會花掉朱豫剛約5萬元。

「金錢在這些英雄面前算得了什麼?他們十七八歲就為國家和人民獻出了生命。」3月30日中午12點50分,在長沙飛往南寧的ZH9557航班上,朱豫剛不斷向身邊的《南風窗》記者回憶起那一場場戰役,回憶起烽火歲月裏的生死豪情。

他引用了一句網路上的名言:「所有經歷過戰爭的人都知道,‘哪有什麼歲月靜好,只不過是有人替我們負重前行罷了’。」

下午14時30分,飛機降落在南寧機場上。從南寧到憑祥,還需3個小時的車程。臨近憑祥時,55歲的朱豫剛興奮得像個孩子:「回家了,戰友們,我又回來了。」

抵達憑祥時已是下午6點,顧不上吃飯,朱豫剛先到花店看看鮮花。當他看到工作人員正忙著修剪和包束一朵朵散發著香氣的鮮花時,他的臉色舒展開來。朱豫剛說,他要讓烈士冰冷的墳頭都覆蓋上鮮豔奪目的鮮花,讓花兒的香氣彌漫在墳塋的四周。

次日早上6時30分,憑祥建行大廈對面的花店前早已停著兩輛公車,花店老闆在朱豫剛和戰友的幫忙下,將1200束鮮花遞到公車上安放。7時,載滿鮮花的兩輛公車,緩緩朝著匠止烈士陵園駛去。

匠止烈士陵園位於憑祥市友誼關鎮匠龍村匠止屯馬安山坡上,這裏三面環山,淡藍色天空下,松柏蒼翠筆挺,林間蟲鳴鳥唱。1020名烈士的墳墓,分立其中。烈士們來自全國各地,介乎17-23歲間,其中以廣東、湖南、廣西的烈士最多,分別是306名、221名、152名。

此外,這裏還安息著來自江西、福建、貴州、河北、山東、河南、江蘇等地的烈士,還有一部分,不知籍貫或姓名。

手捧鮮花拾級而上,朱豫剛和戰友們以及一些自發前來幫忙的志願者,不斷來回,將鮮花逐一擺放在烈士的墳前。

上午8點30分,1020名烈士的墳頭前無一遺漏,香氣在墓地上肆意彌漫著。太陽透過松柏縫隙,灑下一地金光。

墳頭上,那一顆顆塗紅的五角星格外耀眼。

一個人到一群人

鮮花擺放完畢,朱豫剛和戰友們集合在戰士雕塑前舉行祭拜儀式。

老兵侯志國在烈士墳前作代表發言:「親愛的戰友們,你們用年輕的生命捍衛國家主權和領土完整,你們是民族的英雄,是戰友的驕傲,祖國和人民不會忘記你們!」

說完,每個人都跟著他報上了自己的名字。

隨後,他們又前往位於憑祥市夏石鎮的法卡山烈士陵園。這裏安葬著為收復和守衛法卡山而犧牲的154名烈士,其中就包括朱豫剛的親密戰友王幼連、周幸福、高俊震。

祭拜這天是3月31日,正好是周幸福60歲生日,朱豫剛沒有忘記特意為他訂制一束更大的鮮花。在王幼連和周幸福的墳前,朱豫剛對著「裏頭」的戰友言語著:「你們託付的,我做到了,明年,我還會回來看你們。」

過去30多年裏,和當初的約定一樣,除了每年來給他們掃墓,朱豫剛還一直幫忙照顧他們的父母和兄弟。王幼連的弟弟王石峽生病無錢醫治時,朱豫剛立即資助。王石峽的女兒就業,是朱豫剛負責安排。周幸福的侄兒在朱豫剛的培養下,已在公司獨當一面。

每年中秋和春節,朱豫剛都會去看望他們的父母,彼此親如一家。逢年過節,烈士父母也在門口張望著,盼望朱豫剛「回家」。王幼連的母親甚至驕傲地對外宣稱:「朱豫剛就是我兒子,親兒子!」

30多年來,到憑祥的行途,從艱難到便捷,這讓朱豫剛欣慰,因為英雄們用生命捍衛的國家,已經今非昔比。

朱豫剛記得,他第一次來向犧牲的戰友們「彙報」,是在1983年,這年,他退役後考上了湖南師範大學,「特來報喜」。

朱豫剛先在長沙登上開往湛江的列車,20多個小時後在廣西賓陽的黎塘火車站下車,隨後轉到南寧,再轉到憑祥。有時錯過一趟汽車,或列車晚點,他還要在南寧住上一晚。直到1990年代初,這個流程保持不變。

1990年代中期,朱豫剛買了車,可以開車來掃墓了,但路況不好,1100公里的路程,通常要走30多個小時。

2006年以後,朱豫剛每年坐飛機來掃墓,加上從南寧到憑祥的路程,總共不過4個半小時,相比十幾年前,時間已縮短到十分之一。

更令他高興的是,隨著戰友們生活條件的改善,同行或獨自來掃墓的戰友、烈士親屬以及志願者,越來越多。今年,從湖南長沙跟隨朱豫剛來看望戰友的就有6個人。此外,相約從河南、廣東以及廣西其他縣市趕來一起祭奠烈士的還有十幾人。

「有的只是偶然認識,就跟著過來了,然後就一直堅持下來。」朱豫剛舉例說,比如符飛龍。

符飛龍是廣西-東盟經濟技術開發區管委會副主任,十多年前偶然結識朱豫剛後,他每年清明前夕都會一同到憑祥祭奠,15年裏從未間斷。類似的還有來自廣東開平的餘瑞熙,來自湖南的陸毅東、張恒夫婦。

這些年,隨著經濟條件改善,朱豫剛昔日的很多戰友,如侯志國、王新穩、陸會榮等,也都加入了祭奠的隊伍。

今年這一次,朱豫剛的老戰友、廣西玉林軍分區政委談汪洋也帶著妻子,連夜驅車400多公里來到憑祥市。

傳 承

憑祥是一個縣級市,位於廣西西南部,和越南有97公里長的邊境線。素有「中國南大門」之稱的憑祥,一直是抗擊外來侵略的第一線,是兵家必爭之地。

1885年,馮子才在這裏痛擊法國侵略者,取得鎮南關大捷;1907年,孫中山發動鎮南關起義,打響反清第一炮;1949年12月11日,解放軍將紅旗插上鎮南關,標誌著廣西全境解放;1965年,抗美援越;1979年開始,自衛反擊……戰爭讓這座邊陲小城的人們有著濃郁的英雄主義情結,並在一次次戰爭中,感受著國與家。

朱豫剛說:「哪一次大災大難前,不是軍人在前衝鋒陷陣?沒有哪個父母不愛自己的子女,但為了讓更多人獲得平安,年輕的他們長眠於此。我們要有敬畏之心,有感恩之情,這樣民族和國家才有希望。」

朱豫剛無法理解一些人在遺忘英雄的同時,卻對演員的離婚、出軌津津樂道。他不知道人們都在相信什麼、懷疑什麼,但他一直記著戰友的血染紅土地的場景,並且堅信這種力量會觸動真正善良者的內心。

3月31日上午,匠止烈士陵園裏,一位母親帶著年僅4歲、目前還在幼稚園上中班的女兒給烈士獻花。母親將鮮花從公車上抱到烈士墳墓所在平臺,小女孩則抱著鮮花忙碌地穿梭于烈士墳頭靜靜安放。

女孩叫黃一蕾,母親叫雷婷婷。雷婷婷告訴記者,她希望通過這種方式教會孩子有奉獻精神,讓她懂得珍惜,學會感恩。

看不見的精神,在掃墓現場之外蔓延。朱豫剛祭奠戰友前發了個朋友圈,有個叫王震天的天津人隨即給他轉了1萬元,麻煩他「慰問英雄的母親」。早前,也有個從未謀面、名叫鄧安萍的江西人給他轉了2000元,一樣的理由。

每次,朱豫剛在慰問英雄母親時,都會在信封上寫下捐款人姓名、金額以及這麼一行字:「關愛烈士家人,傳承英雄精神」,之後拍照傳給捐款人。

收到照片的鄧安萍生氣了。「不用拍照,你做得比我多。何況,相對于她們(英雄母親)的付出,我這又算得了什麼?慚愧啊。」

3月31日下午,從法卡山無名英雄墓祭奠歸來,朱豫剛和同行者的2018年掃墓之旅畫上句號。4月1日,他們離開憑祥,各自踏上歸途,揮揮手,「明年再見」。

4月2日下午,《南風窗》記者再度來到匠止烈士陵園。在陵園門口,兩輛來自江西的大巴正緩緩離去,紅底白字的橫幅緊貼車身,一輛車上寫的「共和國的旗幟上有我們血染的風采—江西參戰老兵、烈士家屬」,另一輛寫的是「為國而戰的英烈們永垂不朽」。

江西餘幹縣三塘鄉塘西村李簡亮烈士的墳前,多了三個豎立著的、剛燃盡的煙頭。旁邊,他的同鄉李會先烈士墳前,有個來自家鄉的四特酒瓶,酒已酹完,香氣漫溢。

更多烈士的墳前,又添了幾束鮮花。

(韋星/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