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洲毛紡廠的前世今生

在珠海吉大景山路和白蓮路交界,有一處鬧中取靜的社區公園,花團錦簇,綠樹成蔭。每天,都會有老人在綠蔭裏品茶手談,休閒身心,偶爾也會有年輕人閑庭信步,放鬆心情。

然而,很少有人會知道,這片如今看來毫不起眼的地方,曾經有著一段輝煌且悲壯的過往。40年前,中國首家中外合資企業,也是首個「三來一補」投資專案——香洲毛紡廠在這裏誕生。

它首開吸引外資的先河,成為中國最早「吃螃蟹」的企業之一。以此為開端,改革幵放的浪潮從南海之濱席捲中華大地。

40年之後,我們再次翻開那一頁塵封的記憶……

「針字第一號」協議

1978年,中國終於從枉熱的革命激情中醒來,春冋大地,萬物復蘇。也是在這一年,《中華人民共和國中外合資企業法》經全國人大批准實行,引進外資有法可依;中國民航集團聯合香港最大的餐飲企業之一美心集團,共同投資成立中國第一家合資企業北京航空食品有限公司……

中國,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和「摸著石頭過河」的勇氣,不斷向外釋放若改革開放的積極信號。然而,早在這一切發生之前,人們還未搞清楚什麼是「合資企業」「三來一補」時,香洲毛紡廠已經被珠海提上日程。

那是1978年5月,距離黨的十一屆三中全會的召開還有半年時間,主政者們還正在探討中國未來的走向。不斷解凍的政策、糾偏的做法……讓有「世界毛紡大王」之稱的香港商人曹光彪敏銳地意識到,內地將爆發出巨大的發展活力。

趁著在北京探親的機會,曹光彪會見了自己的同行也是好朋友,時任中國紡織品進出口總公司總經理陳誠忠等人。在會談中,陳誠忠提議齊光彪幫助中國紡織品進出口總公司,向外國市場推銷國產毛衫,多為國家創匯。

但是,曹光彪並未答應。因為他太熟悉內地的情況:工廠技術落後,管理僵化,工人工作積極性不高,導致國產毛衫花色陳舊,品質低廉,在國外幾乎沒有市場。要想改變現狀,他提出一個大膽的想法:由他在國內出資開工廠。

改革開放之初,內地摸不著門,外資猶豫觀望,這無疑是個令人振奮的提議,得到了當時國家外經貿部的積極回應。

回港後,曹光彪親自動筆,在一周之內迅速草擬了一份合作意向書。在意向書中,他提議,在毗鄰港澳的珠海投資興建一家現代化的毛紡廠,並對合作雙方的權利與義務進行了初步的明確:內地負責提供土地,香港永新公司負責提供機器設備、廠房圖紙、建築材料和人員培訓,機器設備費用以加工費作為補償;工廠專門加工生產羊仔毛、兔毛,香港永新公司負責原料進口和產品外銷:合作期五年……

這份內容翔實、權責分明的合作意向書,被送往北京,交陳誠忠裏送國家決策層。北京方面反應異常迅速,三個星期之後,曹光彪就得到了國家的肯定答復,同意以補償貿易的形式在珠海興建毛紡廠。

1978年8月,「香洲毛紡廠」的簽約儀式在澳門南光貿易公司舉行。中國紡織品進出口總公司廣東省公司與香港永新企業有限公司分別在「籌辦毛紡定點廠協議書」,即「針字第一號」協議上正式簽字,工廠選址在當時的珠海縣香洲,命名為香洲毛紡廠。

經歷了「文革」創痛的中國內地,終於迎來了第一家中外合資、「三來一補」企業。

幾年之後,「合資企業」「三來一補」才出現在改革開放的日程表上。鄧小平曾在接受電視採訪吋,特意談道:「改革開放剛開始,有一位香港資本家給中央寫了信,表示要到內地來投資設廠,我們同意了……」這個廠,就是香洲毛紡廠。

特區速度

海納百川,相容並包,是珠海城市文化的顯著特質。這一次,珠海更是當仁不讓,以「敢為天下先」的果敢,敞開胸懷,迎接了這家中國內地首家中外合資企業。按照協議規定,由內地負責提供土地和廠房建設。

協議簽訂不到三個月,香洲毛紡廠就在今景山路與白蓮路交匯處西側破土動工。他們不分晝夜奮戰在一線,塔吊高速旋轉,馬達日夜轟鳴,僅僅兩個月的時間,就完成了廠房主體工程的建設。

在珠海特區的第一批建設者眼裏,「時間就是金錢,效率就是生命」。儘管這句口號一年之後才被豎立在深圳大南山腳下的時間廣場,但是,珠海卻以本土建築史上史無前例的速度,充分印證了這句口號。

與廠房建設同步展開的,是工廠骨幹員工的培訓。

香洲毛紡廠第一批招進了10名年輕人,作為未來的骨幹員工,被派往澳門學習工廠管理和技術。根據安排,他們要在4個月之內將工廠的各種管理理論、機械操作全部弄懂。時間緊,任務重。

令人欣慰的是,這批年輕人不負眾望,從零起步,以特區人的堅韌不拔,克服了一個個難啃的「硬骨頭」,順利地通過了各種考核。學成歸來後,他們活躍在毛紡廠的各個重要崗位,迅速成長為管理精英和技術骨幹。

翌年1月,香洲毛紡廠兩條生產線開始安裝。6000多平方米的廠房裏,擺滿了從世界各個國家進口來的機器,梳毛機購迓于波蘭,空調來自於美國,還有日本、西德以及英國等,人們戲稱,這幾乎算是「聯合國了」。

為配合香洲毛紡廠建設,拱北海關特事特辦。

起初,海關派員監管機器設備及原料進口,繼而通關程式簡化,轉為為企業制定審核合同,深人工廠核查,重點抽查,逐漸形成了海關對加工貿易「前期管理、現場監管、後續管理」三結合的監管模式,這也是早期加工貿易管理的雛形。

同年5月和8月,兩條生產線先後進人試產階段。

珠海對毛紡廠的支援力度和速度,令合作方深受鼓舞。當時,外方負責香洲毛紡廠籌建事宜的是曹光彪的女兒曹其真。

在她的冋憶文章《香洲毛紡廠》裏,她寫道:「我們每天都有大批工作人員由澳門跨境過去珠海工作,雖然工作時間都相對較長、工作強度也較大,但同事們的工作熱情都很高,因為大家都深深地意識到我們的工作是為建設祖國作貢獻的,是非常有意義的工作。」

無疑,這是對珠海、對特區最好的肯定和褒獎。

11月,距離正式簽約不足一年,香洲毛紡廠正式落成投產。作為改革開放之後誕生的第一家中外合資企業,它的問世,足以轟動世界。

那天,風和日麗,時任珠海市委書記吳健民到場慶賀,逾百位中外工商界知名人士、外國駐港領事及中外記者出席。幾十家海外媒體以《香洲毛紡廠一中國改革開放的標誌》為題,將珠海經濟特區及中國改革開放的強烈信號,傳播到了世界的各個角落。

據相關資料顯示,建成後的香洲毛紡廠,廠區占地面積29671平方米,建築面積10963平方米,擁有職工239名,機器設備為全套進口,主要產品為8—16支純羊毛紗和羊兔毛混紡紗。

最令人驚奇的是,全廠只有管理人員24人,與同類規模的國企動輒上百人的行政人員隊伍相比,可謂是精幹高效。投產後,引得國內同行的高度關注,上海第三毛紡廠、北京清河毛紡廠等紛紛慕名前來參觀學習。

艱難18天

中外合資企業,在內地還是很新鮮的事物。中國是公有制、計劃經濟,投資方是私有制、市場經濟,不同的經濟體制、迥異的資本構成。儘管兩個世界走在了一起,但矛盾也慢慢顯露出來。

工廠的工人,大多是來自附近農村的農民,進廠後被陸續分配到工作崗位。然而,無論是思想觀念還是個人素質,都與現代產業工人相差甚遠。他們缺乏紀律觀念,思想鬆懈,很多時候,工人成群結隊聚在一起談笑聊天,操作機器的工人卻寥寥無幾。

同時,工廠實行固定的八級工資制度,無論個人出產多少,大家都拿一樣的工資,工人積極性普遍不高,甚至正常上班時間,有人游泳、回家睡覺或去幹私活,加之工人不熟悉工序、操作,嚴重影響了生產品質。

最嚴重的是,當時,國內還未正式宣佈改革開放,深圳、珠海特區尚未成立,很多政策也尚未落實,國人思想上普遍對境外資本家持不信任和懷疑態度。

曹其真在其回憶文章中曾講道,他們曾就生產上不去、工人操作技術不過關和紀律鬆散等問題與中方商討解決辦法。在激烈的爭論中,中方告訴她:「你們的報表資料他們沒有興趣看,他們也不可能相信我們的資料。因為資本家唯利是圖,沒錢賺你們是不會去投資的。」

無奈之下,香港方面一邊向中國紡織品進出口總公司通報了上述情況,一邊向《人民日報》撰文,闡述他們在中國境內開工廠遇到的種種困境,表達了他們的不滿。不久,《人民日報》將這篇文章全文登載,並發表社評,嚴厲指出要從香洲毛紡廠的爭端中汲取教訓。

有資料顯示,投產初期,毛紡廠產品品質合格率僅為87%,月平均產量僅完成生產指標的58.8%。投資方曾致函廣東省紡織品進出口分公司和中共珠海市委、市人民政府,稱香洲毛紡廠的生產「始終處於不正常狀態」「非但產量沒有達到應有的數量。更嚴重的是,品質始終沒有達到用戶可以接受的水準」。

特區之特,重在解放思想,實事求是,解決問題,積累經驗。中方深入調查後發現,香洲毛紡廠的主要癥結在於體制不合理,無法與國際化的現代企業管理接軌。於是,珠海下定決心解決這些問題,

1980年9月,香洲毛紡廠全面停產整頓,歷時18天。這是中國改革開放史上亙古未有的18天,也是開天闢地的18天。

其間,在用工制度上,過去由勞動部門分配職工,改為放權毛紡廠自主選用人才,調出不稱職、不合格的職工;在分配制度上,打破不合理的「大鍋飯」分配制度,以生產數量和品質作為工人收入的衡量標準;在管理制度上,推行「廠長責任制」,廠長具有經營和管理的決策權。

這些如今看來司空見慣的制度,在當時卻是需要冒著極大的政治風險。在珠海市委市政府的全力支持下,這些改革措施得以在香洲毛紡廠破冰,先行先試,為以後改革開放中的企業人事制度、分配制度改革積累了寶貴的經驗。

廣東省政府也對香洲毛紡廠給予了積極支持,破例准許毛紡廠工人前往澳門,和當地工廠的工人一起工作,邊做邊學。廠方也多次組織毛紡廠領導層到澳門、上海等地接受工藝和工廠管理培訓。在雙方的共同努力下,無論是領導層,還是一線工人,素質都得以全面提升。

制度一旦將結果和責任、利益聯繫在一起,激發出的力量將是無窮的。衝破了原有制度的藩籬,毛紡廠出現了可喜的變化。

相關資料顯示,整頓後,毛紡廠月產量較整頓前增長了18.8%,工人出勤率達到99.8%,設備利用率平均每天90%。工資實行「集體定額計件,超額按比例提成」,一些業績突出的車間主任,月工資能拿到三四百元,遠遠高過廠長的工資。

1984年,鄧小平視察珠海,第一站就是香洲毛紡廠。毛紡廠當年建廠、當年投產,速度之快,效益之好,得到鄧小平的充分肯定。也就在這一年,毛紡廠還清了全部投資本息740萬港元、55萬元人民幣。此時,距離毛紡廠建成投產還不滿5年。

落幕

「三來一補」的經濟貿易合作模式,在改革開放之初很大程度上解決了國家吸引外資、技術引進及生產製造工藝提升的問題。但隨著改革開放的深人和中國製造業的逐步成熟,已經不能適應企業的發展。

1986年,在來料合同到期後,香洲毛紡廠終止了和投資方的合作,走上了自營生產銷售的路子。它以技術創新為引擎,在羊毛紡紗的基礎上,大量使用檔次更高、國內供應豐富的兔毛紡紗,佔據海外市場,迎來了發展史上的「黃金期」。

當時,香洲毛紡廠員工人數高達400多人,比建廠投產時翻了將近一番,年均創匯500萬美元,人均創匯約1.1萬美元。放眼珠海,乃至廣東全省、全國,都是不多見的,堪稱一面旗幟。1988年,在珠海科學技術獎頒獎大會上,香洲毛紡廠更以721高比例兔毛紗技術奪得了一等獎。

然而,20世紀90年代,我國國有紡織行業生產能力嚴重過剩,國家將紡織行業壓錠、減人、增效作為企業改革的突破口,全國掀起了聲勢浩大的「壓錠行動」,既壓沿海,也壓內地。

作為改革開放的排頭兵,香洲毛紡廠也未能倖免,命運急轉而下。1993年,香洲毛紡廠停產搬遷,並更名為「珠海市大環山毛紡集團公司」。三年的「陣痛」之後,香洲毛紡廠與香港華凌公司合資,組建香凌輕紡公司,轉產「千惠牌」婦女用品。

2003年5月,香凌輕紡結業註銷,「香洲毛紡廠」在中國改革開放的歷史舞臺上正式落下帷幕,永遠成為歷史。

香洲毛紡廠,循著改革開放的先聲破土而出,隨著改革開放的深化而壽終正寢,可謂「其興也勃焉,其亡也忽焉。」

作為全國最早的境外投資企業,頂著多個「第一」的光環,香洲毛紡廠在我國工業化乃至現代化進程中,有著獨特的歷史地位。其對中國改革開放進程的推動,對打破深層次思想禁錮,破解時代發展難題,都有著不可估量的影響。

如今,當我們每天匆匆經過當年香洲毛紡廠的廠址,依然能夠看到當年遺留下來的幾塊大石頭,孤零零地躺在那裏,默默地守候著這片不大的土地上曾經演繹的傳奇。

(陳鈺、千紅亮/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