鮮花的懷念

2017媽媽李昭在協和醫院西樓603病房走完了她95周歲的人生道路。消息不脛而走,關心她的人們紛紛送來花圈、挽聯,很短的時間裏,我們家的房間、走廊、院子成了花的海洋。在一片聖潔、莊嚴、肅穆的花海中,我看到了一個並不是很大,卻非常精緻的花籃,靜靜地安放在百花之中,緞帶上寫著獻花者的名字:池谷田鶴子、吉田進……這就是我在兩個星期前見到的池谷田鶴子女士,她是來參加八一學校(前身是晉察冀榮臻子弟學校)建校七十周年校慶的日本友人。

1945年10月,為了執行黨中央關於建立鞏固的東北根據地指示,林彪、羅榮桓率領十萬大軍、兩萬幹部奔赴東北,當時我父親也在這支隊伍中。他帶領一支幾百人的幹部隊伍,還有一支規模不大的警衛部隊,從延安出發奔向東北。當時,由於山西、河北還被敵軍佔領著,他們就從晉綏,晉察冀的張家口出長城走承德開赴山海關。長途行軍中,父親在長征途中所患的阿米巴肝病復發了,身體虛弱,無法率領隊伍繼續前進。於是,他轉到了當時我軍佔領的最大城市張家口來治療。

張家口是我晉察冀軍區司令部所在地,在八路軍的白求恩衛生學校裏,有稗田憲太郎、津澤勝、安達次郎、吉田正一等近二十餘人組成的日本教授團,其中大部分是準備取道北平回日本的。但是在八路軍的正義感召之下,他們選擇了幫助八路軍建立自己的醫療事業而集結到了張家口。負責教授團的是晉察冀軍區衛生部長殷希彭和康克教導主任。殷希彭將軍早年留學日本,獲日本東京慶應大學病理學博士學位,而且是一門忠烈,他的兩個兒子,一個在獨立遊擊隊當政委時同敵人作戰犧牲,一個在日寇對晉察冀邊區實行“秋季大掃蕩”時遇害。殷希彭推薦教授團的首席教授稗田憲太郎先生,來給已經是生命垂危的父親治病。稗田教授在該病的研究領域屬於世界一流學者之一,他根據自己的病理學研究成果和經驗判斷,此病是阿米巴膿腫,必須馬上進行治療。

在醫療設備極其缺乏、藥品短缺的情況下,稗田教授冒著病人肝臟大出血的醫療風險,憑著深厚的理論功底和精湛的醫術,因陋就簡,在右側背部插入大型注射器,抽出了大量黃綠色的膿液,使父親的病情得到了相當緩解。之後,經中央批准,讓父親掛國軍少將軍銜去北平協和醫院治療。因為當時正處於國共合作時期,父親住在軍調部中共代表團所在地,北平南河沿的翠明莊賓館,最後在協和醫院徹底治癒了阿米巴肝炎。

1946年6月26日,國共和談失敗,內戰爆發。當時日本教授團和所有的醫護人員全部參加了八路軍,並隨部隊轉戰晉察冀及廣闊的華北戰場,孩子們也上了晉察冀榮臻子弟學校。人民軍隊第一所完整的醫科大學(其中有教學部和附屬醫院)在日本朋友的大力支持下建立起來了,白求恩醫科大學幾經輾轉就是今天的吉林大學白求恩醫學部,附屬醫院就是今天的白求恩國際和平醫院。在戰爭中,救助傷患的葡萄糖極為缺乏,日本吉田政一教授以馬鈴薯為原料,因陋就簡,利用在當地弄到的大鍋,搭建起最原始的製造裝置,開始生產葡萄糖。我軍第一座制藥廠,是在日本友人的幫助下誕生並發展起來,最後發展為共和國“醫藥長子”的石家莊第一制藥廠及亞洲最大的抗生素廠“華北制藥廠”。日本朋友積極參加了中國人民的解放戰爭、抗美援朝,救助的我軍將士從彭德懷、徐向前一直到無數的普通士兵,也有很多日本朋友為中國革命獻出了寶貴的生命。

其實不僅如此,中國人民解放軍的第一支空軍部隊,也是日本教官幫助我們建立的,並培養出威震敵膽的戰鬥英雄劉玉堤、王海、李漢、林虎等等,他們在抗美援朝中敢與世界一流的美國飛行員交手,並取得了輝煌的戰績。我們的炮兵部隊、工程兵部隊、坦克兵部隊,甚至包括我們的墾荒部隊,都有日本朋友幫助培訓技術的身影。比如日本朋友培訓我們的火犁手,那時沒有“拖拉機”這個詞,八路軍戰士也沒有見過拖拉機,把凡是燒燃料能跑的前面都加個“火”字。像火車、輪船叫“小火輪”,汽油、柴油叫“火油”,管拖拉機叫“火犁”,拖拉機手就叫“火犁手”。1959年由上海海燕電影製片廠拍攝的新中國第一部彩色寬銀幕影片《老兵新傳》,講的就是這段歷史。

池谷女士告訴我,她的生親其實叫津澤勝,津澤勝教授在1950年被他所救治的原晉察冀戰地記者華北畫報社主任沙飛同志開槍打死了。沙飛被華北軍區政治部軍法處判處死刑,被槍決,終年38歲。北京軍區軍事法院經數年調查,復審查明,沙飛是在患有精神病的情況下作案,其行為不能自控。1986年5月19日,北京軍區軍事法院判決:撤銷原華北軍區政治部軍法處判決,沙飛被平反。沙飛曾用照相機拍攝了八路軍戰鬥在古長城打擊侵略者的照片,拍攝日軍殘暴的三光政策,拍攝了百團大戰聶榮臻與日本小姑娘、國際反法西斯戰士白求恩,他還拍攝了大量抗日戰爭根據地、八路軍將士、人民生活、青年踴躍參軍的場面,和在華日本人反戰同盟和國際友人參觀工作的照片。沙飛用手中的照相機記錄了中國人民抗擊侵略的壯麗畫卷,記錄了中華民族這段不朽的歷史。

津澤勝教授的悲劇發生後,池谷田鶴子和她的母親、弟弟就由稗田先生一直照顧。1953年春,中國政府號召在中國的日本人回國,1960年池谷的母親和稗田在日本再婚,稗田就是池谷的正式養父了。稗田先生經歷了殘酷的戰爭,一直熱盼著中日友好,但不幸的是,他就在中日邦交正常化之前的1972年2月病逝。僅僅半年之後,1972年9月,日本首相田中角榮首度訪華,開啟了中日邦交正常化的新篇章,這真是稗田先生深深的遺憾。

1983年父親第一次訪問日本,在中國駐日大使館會見了稗田憲太郎教授一家人,在長崎送給日本朋友和平少女之像,期望中日友好,永不再戰。1984年,三千日本青年訪華,10月1日上午,就在國慶大閱兵之前,父親在中南海接見了稗田先生一家,參加會見的相片裏第二排最右側的,就是以後的中共中央總書記胡錦濤同志。

我們全家一直感激並牢記稗田憲太郎先生對父親的救治。戰爭給無數的家庭帶來災難,我們要格外珍惜今天這來之不易的和平,共同發展進步。

(胡德華/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