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交破局者钱其琛

錢其琛常說,好的外交家,不是盲目強硬,而是知道國家的核心利益在哪里。要懂得在合適的時間、合適的問題上,做出合適的妥協。

北京時間5月9日22時30分剛過,曾經擔任錢其琛秘書、跟隨他10年之久的沈國放獲悉了他於半小時前去世的消息。

一個月前,沈國放去北京醫院探望了錢其琛。錢其琛雙目緊閉,聽到他說話,隻睜開眼睛看了下他。錢其琛住院三年來,他每兩個月會去醫院探望一次,但已經無法交流。

5月3日晚他就獲悉錢其琛已處於搶救狀態,心里有了不好的預感。但接到消息時,還是難以接受恩師離去的事實,更為自己因在美國公幹無法趕回來參加遺體告別儀式而難過不已。

錢其琛被一些外國媒體稱為中國「外交教父」,沈國放告訴《中國新聞周刊》,中國沒有這樣的提法,但外交部很多人的確視他為師。

錢其琛是改革開放後任職時間最長的中國外長。公認的是,他擔任外長的十年中,經歷了改革開放以來中國外交最困難、最複雜的時期。他以原則和靈活兼備的審時度勢,以外柔內韌、寵辱不驚的特有風格,突破了困局,打開了中國外交的新局面。

學運出身

「我從不記日記。這是年輕時七年地下黨工作養成的習慣,不留片紙隻字,一切隻憑記憶。」錢其琛在《外交十記》中這樣寫道。

1942年,14歲的錢其琛在上海大同大學附屬中學讀書期間加入中國共產黨,很快擔任了該校的黨支部書記。1945年抗戰勝利後,中學剛畢業的他被提拔到中學區委,開始與比他年長3歲的錢李仁共事。

今年5月9日晚,93歲的人民日報社原社長錢李仁突然聽兒子說,錢其琛去世了。他趕快打開電腦上網去看,消息沒錯。關上電腦,他開始盡力回憶他們年輕時在一起戰鬥的時光,但時隔太久了,那些記憶時而清晰,時而模糊。

當年,中共中央上海局下轄中共上海市委,根據工作對象,市委又分為工人運動委員會、學生運動委員會(學委)等,學委下轄若幹個大學區委、專科區委、中學區委,每個區委再聯系若幹學校支部。錢李仁和錢其琛都是中學區委委員。

錢李仁告訴《中國新聞周刊》,錢其琛在黨支部工作不到三年,就提拔到區委,這種情況很少見。他覺得,原因之一是錢其琛頭腦十分靈活。他在會上話不多,有事說事,工作中懂得運用「辯證法」,正面事物注意反面影響,反面事物會開掘它的正面用途。他很善於做靈活細致的群眾工作。例如,對於那些死讀書、不關心政治的,就引經據典,用孟子的「入則無法家拂士,出則無敵國外患者,國恒亡」等話語,來引導對方認識到國難當頭的時局。

他們主要利用上海租界為據點,組織學生運動。區委沒有固定的辦公地點,每周或兩周開一次會,地點就在條件比較合適的委員家中,平時則很難見面。

當時工作都靠腦子記,實在需要稍作記錄,也要用代號。錢李仁還能記起的有:s指代黨員,y指幹部,z指一般積極分子,m指普通群眾,3s就是3個黨員。不能使用工作筆記本,隻能記在一些不顯眼的代用品上;回去後,記錄要盡快銷毀。

1947年,上海地下黨組織機構調整,學委下面加設中學委員會,管轄所有的中學區委。錢李仁被任命為中學委員會書記,委員三四人,是從40來人的中學區委委員中選出的,錢其琛是其中之一。

1948年冬,為迎接解放,市委機構再次調整,下面不再按工作對象劃分,而按地區和界別劃分。錢其琛分到徐彙、長寧、楊浦聯合區,錢李仁分到上海市人民團體聯合會黨組,兩人就此分開。

錢其琛在上海的公開身份是《大公報》職員。他1945年高中畢業後進入該報館,在上海館會計科做財務工作,後調入總管理處做稽核工作。

《大公報》老人劉誠對媒體回憶,錢其琛在解放前夕悄悄離開了報館。此前大家竟一點都不知道,他是一位共產黨員。

劉誠說,錢其琛非常念舊,後來身居高位,依然與《大公報》老同事保持聯系。「偶然有見面,他身邊的工作人員都很詫異,覺得他這麼大的官,怎麼對這幫老頭老太太這麼客氣?工作人員不了解,我們在年輕時候就相識了。」

1948年冬後,錢李仁和錢其琛工作上再無交集,但他們依然保持著聯系。離休後,每逢春節,錢李仁都會給錢其琛寄一張賀卡,錢其琛會回寄一張簽有自己名字的賀卡。

2004年,錢其琛出版《外交十記》,專門送了錢李仁一本。錢李仁的夫人身體抱恙,錢其琛也曾來探望。

錢李仁說:「這說明一直到年老時,他還是記得當年的友誼的。我也深切懷念當年和他在一起工作的日子。」

晚年,錢其琛的身體每況愈下,錢李仁有時會去醫院探望他,但他已經說不出什麼話了。2015年,錢李仁又去醫院探望了他,這是他們所見的最後一面。

十年在蘇、兩赴非洲

建國後,錢其琛進入共青團系統,任共青團上海市徐彙、長寧、楊浦區委書記。1953年,他調任團中央辦公廳研究員。

1954年8月,錢其琛被選派到蘇聯中央團校學習。那一年他26歲,女兒剛出生20多天。

從1951年起,共青團中央每年選派團幹部去蘇聯中央團校學習,為期一年。錢其琛參加的是第4期,19名學員,加兩名翻譯。赴蘇之前,他們隻受了半個月的俄語訓練。

團校坐落在莫斯科近郊的小鎮威什尼亞基,學校周圍有一片白樺林和一片湖泊。除課堂學習外,學員們冬季還要學習滑雪,平時經常外出參觀,還去莫斯科大劇院看芭蕾舞《天鵝湖》,聽歌劇。

畢業後,錢其琛被分配到中國駐蘇大使館,在留學生管理處擔任二等秘書,後升任副主任。那期間,他幾乎跑遍了有中國留學生的所有蘇聯院校。1960年,他調任使館研究室主任。

1962年,錢其琛奉調回國。這時,他已整整在蘇聯待了8年,見證了中蘇關系從蜜月期到惡化的過程。

回國後,他進入高等教育部(1966年並入教育部),先後擔任了留學生司處長、對外司副司長。

1964年,他隨部長楊秀峰訪問了埃及、阿爾及利亞、馬里和幾內亞四國,歷時一個半月,同行的還有季羨林等人。在非洲,他們受到了熱情洋溢的接待,沿途警察立正敬禮,群眾揮手致意,兒童高呼「周恩來!周恩來!」(周恩來剛訪問非洲。)這成為了錢其琛「非洲情結」的起點。

文革開始後,他受到衝擊,下放到位於安徽的教育部五七幹校勞動。

1972年4月,他突然接到調令,調往外交部,擔任駐蘇使館政務參讚。

駐蘇使館相當冷清,沒有多少外交業務。除了一些禮節性拜會,不是向蘇聯提出抗議,就是駁回對方的抗議。

使館人員被盯梢是家常便飯。有一次,錢其琛幹脆直接對「盯梢」的人說:你跟在後面太辛苦了,我們正好不認識路,還是請你到前面來,給我們帶路吧。對方被弄得哭笑不得。

1974年7月,錢其琛被任命為駐幾內亞大使兼駐幾內亞比紹大使,重返幾內亞首都科納克里。他發現,風光依舊,但在經濟面臨困難的情況下,當年人們隨民族獨立運動所迸發出的激情似乎消散了。

中幾關系非常友好,但兩國晴朗的天空偶爾也會飄過中蘇對抗的陰雲。

1976年11月,錢其琛奉調回國,出任外交部新聞司司長。至此,他的外交生涯開始踏上快車道。

從新聞司長到外交部長

1976年,王嵎生進入了外交部新聞司,從科員到處長,一直在錢其琛的領導下工作。他告訴《中國新聞周刊》,他對錢其琛最深刻的印象就是平穩,很注意方針政策,注意兼顧各方利益、兼聽不同觀點。

王嵎生說,外交部新聞司主管國際形勢分析,每天要向中央反映國際動向和輿論導向。錢其琛非常注重為中央提供高質量參考。

1979年底,蘇聯入侵阿富汗,實施南下印度洋戰略,國際上眾說紛紜。當時中美剛建交不久,外交部新聞司把向中央反映美國的輿論動態作為工作重點。錢其琛要求,簡報要短,內容要詳實。

新聞司為此搜集了成百上千篇相關文章,但寫成《新情況》簡報後,不到1000字,標題為《美國怎麼辦》,包含六條主要觀點。此前,新聞司從沒有做過這樣簡短的簡報。

80年代初期,中國政府一再就美對台軍售提出抗議,中央很關注美國的輿論動向。這時,美國一家周刊發表文章《中國無法不吞下這顆「苦果」》,聲稱中國當時的主要對手是蘇聯,中國擔心蘇聯的威脅而有求於美國,所以最終不得不吞下這顆「苦果」。

新聞司很快將文章直譯出來,登在外交部內刊《新情況》上,標題為《中國果真不得不吞下這顆「苦果」嗎?》。錢其琛看後,迅速報送外交部領導和中央領導。鄧小平當天在簡報上批示:要中國吞下這顆苦果,沒門。他指示時任外交部副部長章文晉,第二天在北京機場為結束訪華的美國國務卿黑格送行時,一定要明確告知。

經過努力,美國終於與中國簽署了針對台灣問題的《八一七公報》。

1978年,沈國放從北京外國語學院英語系畢業,也進入了外交部新聞司。

這期間,他幾次隨錢其琛出差,其中一次是陪外國記者去西藏訪問,接觸較多。兩人還是同一個黨小組的成員,過組織生活發言時常有交流。他想,可能就是這些接觸,讓錢其琛了解了他,為他日後擔任錢其琛的秘書打下了基礎。

在錢其琛擔任新聞司司長時期,外交部開始建立新聞發言人製度。

建立新聞發言人的契機,是時任蘇共中央總書記勃列日涅夫1982年3月24日在塔什幹發表的講話。針對其中釋放的改善蘇中關系的信號,鄧小平指示外交部立即作出反應。

作為外交部也是新中國首位新聞發言人,錢其琛在外交部主樓門廳召開了沒有座位的新聞發布會,發布了一個隻有三句話的聲明:「注意」到了講話,「堅決拒絕」對中國的攻擊,「重視」實際行動。沒有問答環節,發布會就結束了。

這是錢其琛以新聞發言人身份第一次主持發布會,也是最後一次。一個多月後,他升任外交部副部長,主管蘇聯東歐事務和新聞司工作。

1984年,經錢其琛本人推薦,沈國放從新聞司調到外交部辦公廳,成為錢的秘書,直到1993年底調回新聞司擔任副司長,歷時10年,是跟隨他時間最長的秘書(1988年錢升任外交部部長後增加了一名秘書,1991年擔任國務委員後又增加了一名)。

在外交部副部長任上,錢其琛從1982年起擔任了中國政府特使,與蘇聯就兩國關系正常化進行政治磋商。1987年,兩國恢複了邊界談判,他又出任參與談判的中方代表團團長。政治磋商和邊界談判一般一年各兩次,一次在中國,一次在蘇聯。

政治磋商共進行了12輪,直到1989年中蘇舉行高級會晤、實現關系正常化。錢其琛主持了其中11輪。

他沒有主持第12輪。因為,1988年4月,他接替吳學謙,出任中國外長。

突破外交封鎖

就在錢其琛擔任外長的第二年,北京發生政治風波,西方對中國實行外交封鎖。他在《外交十記》中感歎:一時電閃雷鳴,烏雲翻滾,頗有「黑雲壓城城欲摧」的味道。

根據鄧小平提出的「冷靜觀察、穩住陣腳、韜光養晦、決不當頭、有所作為」的對外關系指導方針和中央的指示,錢其琛抓住一切機會擴大對外交往,開始一點一點為外交破局。

利用海灣戰爭的契機,和美國周旋;以西方製裁中國的聯合陣線中「最薄弱的一環」日本為突破口,「分化瓦解」;鞏固非洲老朋友的支持,開創了中國外長每年製度化訪問非洲國家的先例……都是其中的步驟。

沈國放告訴《中國新聞周刊》,錢其琛是一個天生的外交談判家,冷靜從容,綿里藏針,既堅持原則,又體現靈活。錢其琛常說,好的外交家,不是盲目強硬,而是知道國家的核心利益在哪里。要懂得在合適的時間、合適的問題上,做出合適的妥協。

1991年11月15日,美國國務卿貝克訪華,這是1989年6月以來美國國務卿首次訪華。貝克說,他這次來,等於「裝滿了中國的籃子」,現在他需要中國給他的3隻空籃子(防武器擴散、經貿合作、人權)里裝滿東西。而中方則希望美國支持恢複中國在關貿總協定中的締約國地位。於是,雙方圍繞彼此的籃子展開了艱苦的談判。

17日中午,錢其琛與貝克展開了最後一輪談判。談判異常艱苦,從中午一直談到下午5點半,以至美方專機離京時間7次推遲,原有的安排完全被打亂。

沈國放用了「白熱化」來形容那場交鋒。一度,貝克收起文件夾,起身說不談了。錢其琛一動不動地坐在談判桌前,面帶微笑地看著他。兩分鍾後,貝克又坐了回來。沈國放認為,中方在這場談判中取得了心理優勢。

貝克卸任公職後,於1997年被任命為聯合國秘書長安南的私人使節。1998年,沈國放出任中國常駐聯合國大使。貝克請他喝咖啡,托他代問錢其琛好。

「他的外交智慧、外交談判能力,我沒有看到第二個。我現在不是美國官員,我可以講這話了。」貝克告訴他。

建交風雲

錢其琛常說,一個好的外交家,要有大局觀念、戰略思維。這個大局,就是抓住中國的戰略機遇期,創造良好的周邊環境。

1989年後,中國與沙特(1990年7月)、新加坡(1990年10月)、以色列(1992年1月)、韓國(1992年8月)先後建交。沈國放介紹,這些建交成果,得來不易。尤其是與沙特和韓國建交,有很多複雜因素。沙特受到美國的極大壓力,韓國問題則涉及中朝關系。

沈國放記得,1992年7月中旬的一天,他陪錢其琛乘空軍專機前往平壤,專程去向朝鮮通報。

對這一特殊使命,連錢其琛都感到不輕鬆。在專機上,他一直不太踏實,不知道金日成會作何反應。他對沈國放等人說,他估計金日成對他們此行的目的是有數的。

見到金日成後,錢其琛轉達了江澤民的口信。他說,江總書記指出,目前中朝兩黨關系發展良好,中方感到十分高興和滿意。當前國際形勢動蕩,隨時可能有變,宜抓緊時機,創造有利的國際環境。中方認為,與韓國談判建交的時機已經成熟,相信這個考慮和決定會得到朝方的理解和支持。

金日成沉思片刻,說江總書記的口信聽清楚了,我們理解。之後,看了一下他們帶來的禮物——九龍戲珠玉雕和新鮮荔枝,就送客告別了。

這次會見,是金日成歷次會見中國代表中時間最短的,也沒有例行的宴請。

與獨聯體國家的建交,則可謂錢其琛「決策時多思多謀,執行時高速高效」的座右銘的體現。

1991年底,蘇聯解體。局勢瞬息萬變,以至新任大使帶去的致蘇聯的國書還沒遞交上去,蘇聯已不複存在,需要換成致俄羅斯的國書。

當時,以時任外經貿部部長李嵐清為團長、外交部副部長田曾佩為副團長的中國政府代表團正在當地訪問。接國內指示,立刻就地開始與剛獨立的原蘇聯各加盟共和國進行建交談判,簽署建交公報。因當場來不及打印,許多建交公報的正本都是手工謄抄的,開新中國建交史之先河。

不到一個月,中國就與11個獨聯體國家簽署了建交公報。

外交部的「老錢」

李肇星講過一個帶著玩笑成分的經典故事。

錢其琛離休後,李肇星有一次去看他,為不知如何稱呼是好犯了愁。聽到警衛員稱呼「錢副總理」,便跟著學,說「錢副總理好」。錢其琛笑著說:「小李,你怎麼一兩年不見,水平下降這麼多,四個字說錯三個?我不是副總理了,還姓錢倒是對的。」

沈國放向《中國新聞周刊》證實,老新聞司大部分人確實一直稱呼錢其琛「老錢」。他自己在正式工作場合之外,到錢其琛家里,也是一直稱呼「老錢」。

對1954年就進入新聞司的馬毓真來說,錢其琛不僅是領導,也是恩師。

1976年錢其琛擔任新聞司司長時,他是一處處長。從那時開始,他一直在錢其琛的領導下工作,直到退休。

1997年,香港回歸前夕,馬毓真作為第一任外交部駐香港特派員公署特派員,與錢其琛同機前往香港,參加香港回歸政權交接儀式。從1993年起,錢其琛先後擔任了香港特別行政區籌備委員會預備工作委員會主任、籌委會主任委員。

馬毓真告訴《中國新聞周刊》,此前,從未有人在「一國兩製」下辦過外交。面對這個新課題,錢其琛幾乎是手把手地教他。

錢其琛說,這個工作無先例可循,要多請示彙報,勤思考,多學習,一案一總結,積極協助特區政府處理涉外工作,尊重並信任他們。

在錢其琛的直接指導下,馬毓真所領導的特派員公署很注意把握「尊重」和「信任」兩點,讓特區政府公務員感受到中央的支持。

沈國放也深深感激錢其琛對他的培養。他說,在錢其琛身邊工作10年,等於讀了一個外交專業的研究生學位。

錢其琛要求秘書除了安排好主管領導的日程、聯絡等,還要參與到具體外交業務中去,不能隻忙於事務性工作。他每次到聯合國開會,總會密集會見各國外長。他讓沈國放參加部分雙邊會談,擔任記錄。這給了沈國放很好的鍛煉機會,使他日後能夠成長為外交部發言人、駐聯合國大使、外交部部長助理。

幾乎每位受訪人都提到,錢其琛對下屬總是很尊重,從不發脾氣。

外交部禮賓司原司長魯培新告訴《中國新聞周刊》,錢其琛沒有部長架子,跟他接觸沒有隔閡感。

沈國放說,跟錢其琛10年,從沒見過他生氣發急過。下屬工作有不周之處,他也不會責怪、否定。「我跟他時間長了,知道有的話實際上是在批評你,一般人聽不出來。」

研究報告或給中央起草的報告如果寫得不成熟,他會將下屬請到自己辦公室,說,下次你們要改進一下。並具體指出,哪些地方要寫得更明確一些,哪些地方不需要寫。

副總理出任大學院長

1998年3月,70歲的錢其琛卸任外長職務,繼續擔任國務院副總理。前一年的中共十五大上,他再次當選中央政治局委員。

這期間,北京大學準備成立國際關系學院,院長人選一直遲遲未決。錢其琛當然是大家心中的最佳人選,北大內部對此進行了討論,但都沒什麼信心。很多人忠告他們,此事難度太高。不過,時任北京大學校長陳佳洱仍然決定試一下。

1999年夏天,他來到北戴河拜訪錢其琛,去之前,準備好了各種說服理由。沒想到,錢其琛聽後當即爽快地答應了。

時任北京大學國際關系學院副院長袁明告訴《中國新聞周刊》:「陳佳洱校長特別感動,大家的精氣神兒馬上就起來了,有個精神領袖在,不需要他做具體的工作,這個高度就是精神的高度。」

1999年秋天,錢其琛隻帶一個警衛,輕車簡從來到了北大國際政治系。當時,北大國際政治系在5層的老法學樓里占了一層,一間十幾平方米的教研室里擠了十幾個人。錢其琛看後說:「關鍵要做事,外交部原來在朝內大街的舊址辦公,中國外交就在那麼艱苦的條件下幹出了驚天動地的事。」袁明覺得,他說話簡約,但分量很重。

2000年1月,剛剛下過一場大雪,錢其琛來到北大國際關系學院,作了就任後的第一場演講。

他提出,國際問題研究應該分為三線,外交部是一線,研究機構是二線,學術機構、大學是三線,三方面應該相互配合。

袁明認為,錢其琛答應做院長,而且不是名譽院長,是因為他在歐美發達國家看到的很多思想庫令他印象深刻,使他對研究國際問題十分看重。

2001年,袁明來到錢其琛在中南海的辦公室,跟他談外交部試行東亞思想庫的問題。錢其琛輕歎一聲說:「哎呀,東亞研究真正有影響的思想庫還是在歐美啊,要說思想嘛,新加坡還有一些。」袁明問是不是指李光耀提出的亞洲價值觀,錢其琛笑了笑,沒再多說。

這年9月12日,袁明去錢其琛的中南海辦公室看望他,說自己本來馬上要赴美,但就在前一天發生了911事件。 錢其琛言簡意賅地說:「現在去最安全。但特別要注意宗教極端勢力,這在世界上是一個古老問題的現代表現。」

在擔任院長的五年時間里,錢其琛共來到北大國關學院作了五次報告。五篇講稿後收入《外交十記》中。他的前秘書劉碧偉曾說:「這都是錢副總理自己一筆筆寫出來的。」

2003年9月10日教師節這天,錢其琛最後一次來到北大國際關系學院,作了題為《伊拉克戰爭與美國》 的演講。這篇演講長達8800多字,具有很前沿的學術視野。

他指出,伊拉克戰爭提出了一個新問題——美國現在要先發製人,這是國際關系中一個很大的變化。但是,他相信,中美關系仍將在較長時期內保持穩定,20年的戰略機遇期的判斷也不會改變。

最後他說,他已經從領導工作崗位上退了下來,他也要向北大領導提出辭去國際關系學院院長職務的請求。他祝願同學們早日成為有用之才。

錢其琛卸任院長後,袁明每年春節都去拜訪他。

2008年春節,她去錢其琛家里拜年,他的動作已經十分遲緩,記憶功能也在衰退,多由夫人周寒瓊代他溝通。回想起當年錢其琛在北大國關學院作報告時神采奕奕的樣子,袁明心里很難過。

這是她最後一次見到錢其琛。

出版《外交十記》

「有情敘往事,無官開新卷。」

2003年3月,75歲的錢其琛從領導崗位上退下來,常居上海,鮮有露面。興之所至,他做了一首五言詩抒懷,其中就有這兩句。

《外交十記》,就是敘往事的成果。此前,新中國歷任外長從未有出版回憶錄的先例。

錢其琛對出版該書的世界知識出版社社長王成家說,有些事在國外有很多版本,如果不把真實情況講述出來,多年以後,那些非真實的東西就變為事實了。

一個最有說服力的例子是,1989年7月1日,美國總統特使斯考克羅夫特秘密訪華。為了保密,他乘坐的美軍運輸機C-141塗掉標誌,空中加油,中途不著陸。在與布什總統合著的《變革中的世界》中,斯考克羅夫特寫道,C-141進入中國時,差點被不知情的中國軍方打下來。幸好他們走運,請示電話直通到了軍委副主席楊尚昆的辦公室。

錢其琛在《外交十記》中明確否定了這個說法。他說,據他所知,中美兩國事先就此進行了周密的磋商,專機正是按規定的路線和時間進入中國領空的,斯考克羅夫特說的「險情」是不可能發生的。

編寫組成員由6位退休大使和外交部5位在職人員組成。

一天,外交部新聞司處長宋榮華突然接到領導通知,要求推薦一個文筆好的年輕人加入編寫組,並要求先試寫一篇小文考察文筆,當天晚上就交。由於到了下班時間不方便找人,他就自己寫了兩三百字交了上去,幾天後收到了進組的通知。

動筆前,錢其琛召集編寫組開會,叮囑大家:這本書不是人物傳記,不求面面俱到,而是擷取十個重要的事件。文風要平實,不追求華麗辭藻,不搞宏篇巨論,力免假大空,要有可讀性。他還複印了楊絳的《幹校六記》,讓編寫組參照其文風。

錢其琛選定了其外交生涯中的10件大事。編寫組首先在外交部檔案館和圖書館查閱資料,查找媒體報道,將事件理清。無法確定的事件背景和內幕,則集中選一個時間,和錢其琛討論。錢其琛雖然從不記筆記,但對事件的經過和很多細節都記得很清楚。

宋榮華告訴《中國新聞周刊》,讓他印象很深的是,錢其琛對於一些敏感事件沒有刻意回避,對打過交道的人物也會有坦率的評述。如他評價老談判對手美國國務卿貝克:貝克辦起外交來,一如經商做買賣。在談判桌上,他的口頭禪是:「讓我們做個交易。」

初稿出來後,錢其琛逐字逐句與編寫組推敲。歷時五個月後,書稿完工。出版社原本建議書名定為《錢其琛回憶錄》,錢其琛拒絕了。他非常喜歡《浮生六記》和《幹校六記》,遂命名為《外交十記》。他還特別提出,不希望把自己的頭像放在封面上。

2003年10月,《外交十記》由外交部所屬的世界知識出版社出版。編寫組開了一個小型總結會,錢其琛很客氣,堅持給每個人發了1000多元辛苦費,以示感謝。

2004年,錢其琛捐贈了《外交十記》的版稅,在外交學院設立了《外交十記》獎學金,用以獎勵品學兼優、有誌於從事外交事業的貧困生。

2006年3月,錢其琛在紐約出席了《外交十記》英文版推介會。

他說,作為中國外交一些重要事件的親歷者,能夠以書為媒,與廣大英語讀者分享這些經歷,增進國際社會對中國的了解,無疑是一件有意義的事情。

他談到,這些年經常想起書中提及的那些美國朋友。盡管源自不同傳統,處於不同國情,對世界的看法存在差異,但相同的外交工作使他們相互了解,相似的對各自國家的責任使他們成為朋友。

他說,歷史啟示我們,隻要我們在維護各自利益的同時,也了解對方的關切,隻要我們堅持對話和溝通,就一定能夠減少摩擦和誤解,增加了解和相互信任。

(黃衛/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