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生須對一人一事深情

5月26日是呂其明90歲生日。就在生日前幾天,他收到了最新出版的《紅旗頌》的定稿本,老人分外高興。《紅旗頌》是這位老人浩若煙海的作品中的一部,但意義非凡。作為烈士的兒子,他追隨著前輩的足跡前行,一輩子樸素為人,認真做事。呂其明說,我不過是將自己的人生與共和國這七十年一起寫成了歌,「只要它們伴隨時代的脈搏跳動,被廣大聽眾所接受,所喜愛,所鍾情,這就是對我最高的褒獎。」

生命短暫,一個人必須對特定的人和事傾注深情。當他白髮蒼蒼,垂垂老矣,回首一生,能為自己做過的事感到自豪,當是幸福的。

自律對人有好處

面色紅潤,走路穩健,思路反應敏捷,聲音洪亮,人們在呂其明身上,完全看不到耄耋之態。「確實常有人問我健康秘訣,我只有一句‘一切順其自然’。」

依然忙碌,要校對書稿、作曲,幾十年如一日的規律生活讓呂其明很受益。這位高產的作曲家從不開夜車,不日夜顛倒,如同山裏的農夫,或是閉塞小鎮上的手藝人,在呂其明心裏,自己和他們並沒有太大不同。他堅持順應自然,日升而作,日落而息;三餐定時,什麼都吃,什麼都不多吃。「直到現在,我每天還能保持一定的工作時間。」

如同一台走時精准的座鐘,呂其明一輩子高效地運作,在數十年的電影、電視音樂、器樂作品和聲樂作品創作中,他陸續為《鐵道遊擊隊》《白求恩大夫》《廬山戀》《城南舊事》《雷雨》《焦裕祿》等200多部(集)影視劇作曲,創作了管弦樂序曲《紅旗頌》、交響樂《鄭成功》(合作)、交響詩《開拓》《國旗•一九九七》、管弦樂組曲《雨花祭》、弦樂合奏《龍華祭》等十餘部大、中型器樂作品及《彈起我心愛的土琵琶》《誰不說俺家鄉好》(合作)《微山湖》等300餘首不同體裁和形式的聲樂作品。

用西方的現代工具——交響樂隊,用民族的語言,從內容的需要出發,運用各種技法,講述一個個愛國主義的故事,是呂其明一生追求的目標。戰爭年代的成長經歷,賦予了呂其明天生的革命浪漫情懷和英雄主義,創作諸如《鐵道遊擊隊》這樣的題材時,常常「好像是打開了一扇閘門,水就噴瀉而出了」。甚至不需要什麼修改,一氣呵成。「聽得懂、傳得開、留得下,是我對音樂的最高追求。」呂其明說。

1995年,一位小時候就迷戀《紅旗頌》,曾經試圖與同學排練口琴合奏,從虹口騎自行車到新華路上海管樂團抄錄過總譜的音樂愛好者,看到當年的「上海之春」有呂其明的專場演出,急不可待地買了票帶著全家去現場,幾乎是含著熱淚聽完了《紅旗頌》。難抑激動的心情,這位樂迷給呂其明寫了一封信,寄到了上影廠。時間是最好的試金石,人心是最權威的裁判員,收到來信的呂其明給樂迷回了信,而這位執著的樂迷就是海上知名書法家、篆刻家劉一聞。

人生摯愛是清歡

呂其明坦言自己是個內向的人,平時幾乎沒有任何社交。即使是和劉一聞二十多年結下了深厚的友誼,也是止于淡如清水的君子之交。工作、創作佔據了生活中最重要的地位,他認定生活不需要奢華,在簡約之中,就可以有清淨的歡樂。「很多年,我一直保持著良好的心態,工作壓力再大,從來也不會發愁。但這兩年,我遇到了人生中最難過的一個坎兒,那就是老伴的離世。」兩年時間,雖然已經調整好了心態,老人的面上依然流露出難掩的傷感。

李淩雲,呂其明叫了一輩子的「小李」,他們是夫妻,是戰友,是同志。她也是呂其明所有作品的第一個聽眾。呂其明1940年加入新四軍,小李1946年參加了八路軍,第二年,新四軍文工團和八路軍山東軍區文工團合併為華東軍區文工團,兩個紅小鬼成了同事,呂其明在音樂組拉小提琴,小李在戲劇分組演戲跳舞,雖然也稱得上朝夕相處,直到1949年呂其明作為支委參加新黨員入黨問題討論的時候,才對小李有了一個初步的印象,「是一個淳樸的農村姑娘」,但並沒有更多的交往。而後文工團南下,經歷了淮海戰役,又隨著上海解放進入上海。1949年5月26日那晚,文工團的戰友們在老北站候車室大廳的條凳上度過了一個夜晚。同年11月,華東文工團集體轉業進了上海電影製片廠。

一邊呂其明如饑似渴地投入在學習中,另一邊,小李也出落成了一個落落大方的大姑娘,經過老大哥電影演員鐵牛牽線搭橋,兩人順理成章地走到了一起。「沒有誰追誰,我只記得第一次見面就聊到12點,我把她送到建國西路的宿舍,她又陪我走回華山路的住處,我不放心她一個人,又再次把她送回建國西路。」他愛她淳樸善良,她愛他踏實上進,那個年代,沒有豐厚的物質,也沒有華麗的語言,但心格外熱。

1952年春天,結束了短暫的兩地分居,兩人從此便再沒分開過。最艱難的日子裏,覆巢之下安有完卵,一身清白的呂其明也遭受了無妄之災。每天,小李都會在公共車站等在單位批鬥的丈夫回家,有一天,卻直到最後一班末班車開走都沒等到。這樣絕望的日子,人如漂浮在無邊的大海,不知道哪個浪頭來了,就會把人打沉。平日柔弱安靜的小李卻生髮出無窮的力量,不斷安慰、開導呂其明,「活在一道,死在一道」,小李的這句肺腑之言,讓呂其明在最痛苦、艱難的時候,心裏有了一分底氣和依靠。

時光如水銀般滑過,當年的小呂和小李相伴了近七十個春秋,各自做著力所能及的事,始終是對方最堅定的後盾,相互扶持,相伴相助。然而,人終有一別,遵從小李生前要海葬的心願,質本潔來還潔去,呂其明親手為愛妻李淩雲寫下了祭文:……你是我們和諧、溫馨、美滿、幸福家庭的頂樑柱,你是冷靜、智慧、通達的「政委」和舵手:你使我闖過了人生一道道險關……因為有了小李,呂其明覺得自己一生所遇都算不了什麼,而接下來的路,須得靠自己堅強地走完。

願與寫下的旋律融為一體

短短的一生,所有人都不得永久持有,終將失去。早從上世紀80年代,呂其明與妻子就決定要追隨老一輩革命家,實行海葬。「這不是經濟上的打算,這是觀念問題。」呂其明坦然而道:「人死了,不必再佔有土地資源,從大自然來,回到大自然去。這個決定我們從未動搖。」

對於死或有重於泰山,或有輕如鴻毛,呂其明很早就比一般人有著切實的認識。父親呂惠生是安徽無為很有威望的教育界人士,抗戰時期積極投身抗日救亡運動,曾擔任新四軍第七師皖江抗日根據地行政公署主任。在隨七師北上時,他身患重病不得不從長江秘密撤退,因遭叛徒告密被捕。呂惠生在酷刑下忠貞不屈,43歲寫下《絕命詩》:忍看山河碎?願將赤血流。煙塵開敵後,擾攘展民猷。八載堅心志,忠貞為國酬。且喜天破曉,竟死我何求!父親的慷慨就義對十歲就加入新四軍的呂其明產生了一生不可磨滅的影響,1945年8月,呂其明光榮地加入了中國共產黨。在老鄉家裏,油燈照耀15歲的他向黨宣誓:為共產主義奮鬥終生,以至獻出生命。繼承父親的遺志,永遠懷著一顆赤子之心,把自己的一切獻給祖國,從那時起,對呂其明而言,就不是一句口號,而是人生信條。

西貝柳斯寫下《芬蘭頌》,史美塔那用《我的祖國》讚美捷克,每一個國家,都需要有對自己的祖國和民族懷有胸襟博大的愛國情懷、人文情懷的藝術家來記錄時代,謳歌英雄。

寫過《鄭成功》《焦裕祿》,1997年,離休後的呂其明受邀為南京雨花臺烈士紀念館譜寫背景音樂。不取分文報酬,呂其明將自己對父親的思念全部傾注在這部作品中。實地考察回到上海,他每天伏案十幾個小時,歷時半年,寫下了長達60分鐘,分為15個樂章的管弦樂組曲《雨花祭》。1999年南京雨花臺烈士紀念館新館開館以來,這深沉、委婉、令人思緒萬千的旋律便日日回繞在場館中,《雨花祭》總譜亦留存在紀念館內呂惠生烈士紀念牆前的玻璃櫃裏。「我的作品能和烈士們共存,和父親共存,我感到無上的榮光。」呂其明道。

已到耄耋之年,經歷過喪妻之痛的呂其明,如今在孝順女兒的陪伴下,依然居住在與熱鬧的美琪大戲院一街之隔的江寧路上。閉門即深山,習慣了以清淨心看世界,以歡喜心過生活,以平常心生情味, 「總有一天,我將與父親,與小李團聚,複歸大海。那時,我將日日面對日出山海,與我寫下的旋律融為一體,這或許是我一生最浪漫的事。」呂其明笑得燦爛。

(吳南瑤/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