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灣老兵回家記: 跨越70多年的感人傳奇

胡定遠97歲了,差不多熬成一部史詩。作為一名上世紀中葉的中國軍人,他年少時被拉壯丁,送到武漢、緬甸、印度抗日,爾後孤苦台灣七十年。

在台灣的老房子裡,衰老之軀嗅到了終點的氣息——一個月前,老伴兒走了,胡定遠也患上肝癌。有悲傷,有豁達,也有執念。「嘴裡不說,心裡太想(回去)了。」繼子彭淞源最懂繼父,因而也最著急——繼父第二場肝癌手術就要來了。

胡定遠的「家」在1800多公里外的四川。從台北直飛,將越過舊日的華中戰場、母親河長江、戰時陪都重慶及蒼蒼莽莽的川東嶺谷。青年胡定遠曾用腳丈量過它們。如今,時間消磨了記憶,帶走了親人,連故土之名也多番更迭。人生的來處,胡定遠已說不清了。

1949年,國民黨退守台灣,隨帶遷徙者達百萬之眾。無數像胡定遠一樣的大陸子弟被歷史裹挾,開始了海島餘生。有些人在此長眠,永隔故土,有些人則等來1987年的開放探親。這些老兵,與歷史推攘半世,又一次站立於兩岸關係的關口。

此後20年,台灣共有4400多萬人次踏足大陸,胡定遠則是裡面極少數的「未歸者」。

尋人郵件

24歲的河北女孩魏思佳和胡定遠素未謀面,2017年3月3日下午,她收到一封僅有標題的尋人郵件,它甚至沒有標點符號——「我是台灣人我想幫爺爺尋找四川省的親人不知道要從哪個管道」,署名「林蜜兒」。

魏思佳是今日頭條的員工,為旗下公益項目「頭條尋人」服務。她享受這份工作,每天都能從找回來的老人孩子中獲得幸福感。

林蜜兒的郵件語焉不詳。 「但我隱約感覺裡面有什麼。」她向林蜜兒諮詢更詳細的尋親地點和失聯時長。對方的答覆讓她頭疼:70年。

林蜜兒是胡定遠的兒媳婦,在台灣桃園八德區經營一家美髮店。胡定遠61歲才結婚,對林蜜兒夫婦視作己出。「去年他得肝癌要做手術,他說要回家,我答應他。」林蜜兒說。

林蜜兒的求助讓魏思佳感到難過。但這對她和她的同事是一個前所未有的挑戰。頭條尋人所服務的,大多是走失二三十個小時之內的孩子、失能失智老人。平台通過LBS技術,把尋人啟事彈窗發給走失者最後出現的地域。然後等待今日頭條在當地的大量用戶中,能有幾個幸運的目擊者。但七十年過去了,一則尋人信息能打撈起些什麼歲月的脈絡呢?

「發這則信息時,沒有抱特別大的希望。」 魏思佳說。目前頭條尋人的成功率大約在20%。也就說,失望會更多一些。3月12日,她發了尋人彈窗,選定區域為瀘州。

關於「家」,胡定遠的記憶僅殘存一個古舊的出生地——「四川瀘縣鳳凰鄉6保2甲」。保甲制於68年前消亡,且戰亂年代的行政區劃,大多已不可考。瀘州地界倒沒有太大變動,或許還有記事的老人和熱心的晚輩。因而,頭條尋人的彈窗,是一個既精準抵達又基於機率學上的努力。

胡定遠是佃農的兒子,終生不識字,自然沒想過自己的名字會以這樣的方式重歸故里——這甚至不是他的名字。1940年他出門買冬粉途中被拉壯丁,還只是按家中排行被叫「胡老么」。

胡老么在合江碼頭被押上船,送往武漢前線。他的長官為其取名「定遠」,取「平定遠方」之意。胡定遠後被編入71軍,入印整訓後反攻緬北滇西。中國遠征軍兩次入緬作戰,傷亡近20萬人。胡定遠最終倖存,唯一一次流彈襲擊,也被胸前的銀元所救。

國共內戰中,胡定遠被編入聯勤總部運輸13大隊,1949年撤退台灣。二級士官胡定遠成為海島異客,而在四川瀘縣,「胡老么」離奇失蹤,成了家族之謎。

「找不到了,找不到了」

魏思佳出生的1993年,台灣老兵回大陸探親已開放了6年。往後此事更是尋常,並不在90後的歷史記憶主清單里。但魏思佳對「戰爭失蹤者」更有切身之感。中國是二戰最大的受害國之一,約死亡1800萬軍民。魏思佳的太姥爺也在其中。日本全面侵華,他背上包袱離家抗戰。臨走前給了兒子一個餅,後人再見時已是一張烈士證。

相似的家族經歷讓魏思佳和林蜜兒幾無隔閡。她們加了微信,林蜜兒發來胡定遠的視頻和照片。在一張紅色椅子上,胡定遠斷斷續續地講述了自己的一生。風雨百年,仍沒打去他的樂觀。他愛和孫女打鬧,和自己玩牌,或看棒球比賽。

胡定遠在台灣的軍旅生涯,先後駐紮過新竹、桃園、台北、屏東等地,後來住進眷村,以閒職為生——在炊事班掌勺。戒嚴時期,為保證兵員,部隊不提倡大陸老兵結婚並延役,很多人就此孑然一身。胡定遠1980年代換防至雲林,遇到彭淞源的母親,結成新家庭,一年後退役。此時,胡定遠已62歲。

如今老兵胡定遠住在一個臨巷的一樓寓所,推門就見街坊和花草。漫長的軍旅生涯賦予他相當不錯的體魄,至今仍保持敏銳的聽覺和極快的語速。對著林蜜兒的手機鏡頭,他擺著手,用四川話說:「找不到了,找不到了,家裡沒有人了。」

在這個問題上,胡定遠有他的先見之明。作為戰亂時期的佃戶,逐田地而居,飄如浮萍。胡定遠姐弟10人,除胡定遠,四哥也失蹤了,七哥孤獨終老。幾個姐妹也命運各異,只知道大姐和八姐嫁了人,前者當了填房,後者去了重慶,再無音訊。

除了家族命運的飄零,不識字、經濟拮据也是胡定遠一直自覺尋根無望的原因。

「他還活著?」

2017年3月16日,魏思佳在她位於北京海淀區中航廣場的辦公室里,收到一封來自四川的電子郵件。一個四川女生說她媽媽看了胡定遠的視頻很激動,很像她的舅舅(小名胡么兒),舅舅19歲被抓壯丁失蹤,而且也有一個弟弟夭折。

魏思佳和林蜜兒高興了一陣,分頭核對更多細節。問下來,兩個「胡老么」確實有點相似,但兄弟姐妹姓名和母親姓氏等核心信息卻對不上。此後,又陸續出現數個疑似對象,最終都證實只是部分巧合。

但魏思佳3月12日發出的尋人啟事,已經像一支接力棒,傳到了胡定遠故鄉一群後輩的手裡。看到尋人啟事之後,瀘縣立石鎮宣傳幹事秦小軍加入了進來。

秦小軍為此做了田野調查,挨家挨戶打聽。證實了胡定遠的「鳳凰鄉」實為「鳳儀鄉」之誤,其「6保2甲」,是現在的玉龍村鵝公丘,但已無胡姓人家,估計早已外遷。

半明半暗的進程甚是磨人。3月最後一天,胡定遠叫林蜜兒過去,提了一個裝滿陳年文件的袋子,一張一張翻線索。林蜜兒看到大多是當年政府所寄文書,疑惑為什麼不丟掉。胡定遠說這很重要。「後來我懂了,」林蜜兒說,「父親是想讓我從過往的政府文書中找到一些線索。」

第三個接棒者,是成都商報記者羅敏,羅敏曾在瀘州駐站。在聯繫上林蜜兒後,一個新的想法出現了——用視頻和照片激發胡定遠的記憶。由於深耕本地,羅敏對四川山水了如指掌,胡定遠零星冒出的「三龍橋、河壩、四望山、大渡口」等地名及其反覆強調的「白米洞」,讓羅敏想到瀘州合江白米鎮。

魏思佳委託同事把自己手頭所有的資料,包括半個月來整理的各種來信、尋人啟事後面當地人評論中隻言片語的線索,打包成一個20多兆的壓縮包,微信發給了羅敏。

4月10日,羅敏和胡定遠相約,一路尋找並以微信視頻確認。胡定遠很興奮,早早守在繼子夫婦的店裡。白米鎮上果然有白米洞,現在已是一個半天然的火鍋店。店主曾德明熱心且好奇,要求和胡定遠視頻。完了說:「確實是合江口音,應該是當地人。」

「但附近沒有人姓胡,也沒聽說有人被抓壯丁去台灣。」曾德明70歲,有輩分也有見識。羅敏又通過關係找了幾個周邊的胡姓老人,他們都不認識視頻里的胡定遠。

螢幕那邊的胡定遠有些低落,抱住腦袋沉思。爾後又想起「太慈寺」這個地方。這是一個被毀的古廟,僅留下一條同名村莊。羅敏和曾德明馬上跑過去,用視頻拍攝風景地貌,胡定遠的記憶被激發了,隨後又成功定位「燈杆山」。他曾在這一帶生活過,「大姐夫姓李,住在離鎮上不遠的石壩上,賣過冬粉。」胡定遠說。

這幾個關鍵信息帶來轉機。曾德明突然兩眼放光,想起石壩上確實有一戶李姓人家,老子以賣冬粉營生。羅敏他們又趕過去,一路打聽,找到跳登子石壩上(現合江縣白米鎮轉龍灣村)。這裡什麼都變了,就一條水溝還在,後面就是大姐夫的家。時隔77年,胡定遠透過羅敏的手機鏡頭再一次環視這裡,拼接起了大部分光景。

在老支書幫助下,羅敏找到了李家長子李嘉猷,很多信息都對得嚴絲合縫。他說家裡確實有個「么舅兒」失蹤了,還有個「么姨兒」小時候肚子被燙傷過,沒結婚就死了。

胡定遠的妹妹就是這樣的命運。這個非常隱私的信息,像「暗號」般完成了家族史的最後匹配。「他還活著?」李嘉猷非常驚訝。

至此,各種混亂的片段連貫起來了。他念叨的出生地,只是胡家曾經的停留點,此後軌跡已不可考。胡定遠被拉壯丁前住在大姐家,姐夫家道尚可,77年來都沒易址,胡定遠父母的後事也由大姐料理。

第二天,羅敏再次來到李嘉猷家,用視頻連線胡定遠。胡失蹤時,李才6歲。再相見時,他也83歲了。耄耋之年,竟發現還有一個舅舅,李嘉猷很快就在螢幕前老淚縱橫。他拉上兩個弟弟,確認了更多細節後,一起向胡定遠揮手,恭敬地喊著「么母兒(么舅)」。

胡定遠也很激動,反覆說著:「你們身體都好吧?要好好保重。」由於擔心繼父身體,彭淞源提前結束了通話。胡定遠依然止不住淚,還整夜不睡。第二天,他叫孫子孫女帶他去買西裝。同時,一直追蹤此事的公益項目「老兵回家」和「四川關愛抗戰老兵川軍團」為其眾籌了路費並安排行程。

「胡老么」要回來了。

更遠的旅程

白米鎮龍灣村是個不錯的地方。胡定遠至今仍記得它的寧靜和旖旎。一道清澈的溪流環村而過,走過一段羊腸小道,即可見水田、竹林和炊煙人家。

這份悠長的寧靜在4月20日被打破。近百名村民自發從各地趕回,準備了鞭炮、橫幅和佳肴,等候另一位同樣迫不及待的老人。

中午時分,一輛商務車開了進來,裡面坐著胡定遠。他一身灰色西裝、藍色領帶,腳蹬一雙黑色皮鞋,像一個老紳士那樣重踏77年前的故土。他拄著拐杖,努力顯得筆挺。人們包圍了他。

外甥李官民、李水生搶先上前扶么舅,走向幾十米開外的家。胡定遠早已非當年少年,走得非常緩慢,「房子多了,人也多了,但景色沒變,他們都在我夢裡。」

鞭炮在四周響起。「歡迎舅舅回家」的橫幅掛在窗前,酒席也已就緒。胡定遠和三個外甥手拉著手,相互說著這大半輩子的遭遇。當年,胡定遠就是從這個院子出發趕場失蹤,回來已是百年身。母親為此瞎了眼,駝了背,老無所依,在女兒屋後的泥房裡了此殘生。

胡定遠太想捎去他的愧疚和思念。飯後就要去父母墳前。山路蜿蜒,年過8旬的外甥們拒絕後生的幫助,依然輪流扶著舅舅,艱難地送他去生命的來處。

墳前,胡定遠接過香就不能自已,放聲痛哭,語不成句。「孩兒不孝……國家有難,沒有孝順到您……現在,我回來了。」激動處,胡定遠幾乎昏厥,繼子彭淞源趕忙拍他後背,為他順氣,親戚們也勸他回去。胡定遠沒有動,在墳前跪下來,喃喃自語,說什麼,已沒有人聽得清。

當天,數百萬人通過媒體直播目睹了這一幕,包括魏思佳。作為這個有所結局的悲喜故事的首個推動者,她既感觸又遺憾。「我們收到的求助案例里,因戰爭散失的特別多,但最終因年代久遠,能如願團聚的少之又少。」

胡定遠在四川停留了一周。除了老家,他還去看了大熊貓和建川博物館。在抗戰紀念區,他穿行在老兵雕像中,尋找熟悉的戰場舊照和死難官兵的名字。「看著他們,我既興奮又難過。為人們還記得他們興奮,為他們沒了,我還站在這裡而難過。」

4月25日,胡定遠回到台灣。不到一個月後,他將迎來第二場肝癌手術,此前已切除部分的肝臟又查出白點。

這可能是這個頑強的老兵最後一次戰役,但他比任何人都樂觀。視頻電話里,他爽朗地笑著,身後的電視還播著職業籃球賽。「我什麼也不怕,手術後我還要回去。」

彭淞源的想法比繼父還要大——帶上兩個孩子,重走爺爺故鄉。如果一切順利,他們一家將於明媚的7月踏上歸途。「老爸家在四川,我祖籍廣東,蜜兒祖籍福建,我們都來自同一片土地。」彭淞源說。

這個玉石商人,到時打算租一輛車,載著這個因百年歷史風雲際會而相遇的半血緣家庭,行走在壯麗的川南峻岭中。他們要看熊貓,看都江堰,吃麻辣燙,還要去九寨溝,觀賞那綠寶石一般的湖水。

而魏思佳,這個90後姑娘曾經覺得解放戰爭也好、「動員戡亂」也罷,已經離自己很遠了,而胡定遠的出現,則讓她覺得中學課本上的歷史,真真切切的來到了身邊。

她再次想起自己的太姥爺。太姥爺是在抗戰時離散的。小時候出去旅遊,每到一座寺院,魏思佳就許願太姥爺能回家。最後等來的是太姥爺的一張烈士證,政府把烈士證送上門時,姥爺剛去世兩個月。

「能為減少這段歷史造成的傷痛做點事情,真好。」魏思佳說。

(林亦/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