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灣孫中山銅像何去何從

2016年「2•28」事件紀念日期間,台灣多處蔣介石銅像遭惡搞,連宜蘭市中山公園裡的一座孫中山銅像也被殃及,讓人噴上了紅漆。不久,民進黨就挾選舉大勝之勢,重提「國父」議題,「立委」高志鵬提出多項修正草案,要求廢除在機關、學校、部隊等處懸掛「國父遺像」、正副領導人就職時面向「國父遺像」宣誓的規定。議案最終雖然被擱置,但依舊掀起軒然大波。

綠營將「國父遺像」同「轉型正義」掛鈎,高志鵬稱:「『國父遺像』的存在是封建的象徵,民主『國家』不該有這樣的制度,不該繼續洗腦下一代。」藍營對此當然不能答應,群起捍衛。當時尚未當選國民黨主席的洪秀柱,反問說「有人會廢除家裡的祖宗牌位嗎?」主管國民黨文宣的林奕華表示,「蔡英文口喊政黨和解,卻縱容黨籍立委大搞意識形態、政治操弄!」

事實上,孫中山與台灣頗有淵源。

日據時期,孫中山曾是台灣人的偶像

孫中山和台灣的關聯,在兩蔣時期被反覆闡釋。他一生中前後四次赴台,第一次是1900年策劃惠州起義,當時他在台北長沙街設立指揮中心,總共停留了44天;1913年「二次革命」失敗,孫中山預備取道台灣前往日本,日方怕他進一步激起台灣人的反日情緒,就用保護的名義監督孫的行動;1918年護法運動失敗,孫中山第三次赴台,希望能「宣傳主義,喚起民族意識」,但受到台灣總督府的阻撓,只在基隆住了一夜,便被「禮送出境」;1924年,孫中山從廣州北上時,所乘永豐艦在基隆短暫停泊,沒有上岸。

日本對孫中山的防範,並非杞人憂天。早在1897年,孫中山的重要助手陳少白就奉命在台北設立了興中會台灣分會。辛亥革命後,羅福星回台發展同盟會,台籍人士翁俊明、蔣渭水等相繼入盟。1913年,同盟會台灣分會策劃了苗栗起義,以「驅逐日人,收復台灣」為號召,不慎泄密,1211名起義者被捕,羅福星等20餘人就義。同時,很多台灣青年到內地參加革命,畢業於黃埔二期的李友邦還在抗戰期間組織了「台灣義勇隊」。

孫中山逝世後,台灣島內開展了諸多紀念活動。蔣渭水在其創辦的《台灣民報》上發表《哭望天涯吊偉人》,悲切地寫道:「想此刻四萬萬的國民正在哀悼痛苦!西望中原,我們也禁不住淚眼怒涌了!」台北舉行的追悼會上,只能容納3000人的禮堂來了5000多人。總督府禁止他們做演講、念悼詞,台灣民眾在雨中默默致哀。此後直至1929年,台灣不僅每年都會舉行紀念活動,還有人參加了中山陵的「奉安大典」。

在今天的台灣,蔣渭水稱得上家喻戶曉。因他創建了島內第一個政黨「台灣民眾黨」,被民進黨視為台灣民族運動的先驅,代表了台灣早期的主體意識。但另一個事實是,蔣渭水作為同盟會會員,從未將自己所領導的活動置於中國革命之外。1924年,蔣渭水因組織請願集會被捕,他在法庭上說,「以中華民族作日本國民的台灣人,這樣的台灣人不論怎樣豹變自在,做了日本國民,隨即變成日本民族,台灣人明白地是中華民族,即漢民族的事,不論什麼人都不能否認的事實。」因此,馬英九稱蔣渭水是「台灣的孫中山」。藍綠兩大陣營對一個蔣渭水的各自表述,實在是島內身份認同危機的縮影。

台灣光復,孫中山成為無處不在的中國象徵

1940年,距離台灣光復還有五年,國民政府尊孫中山為「中華民國國父」,並制定了相應的禮儀規範。日本投降後,孫中山以「國父」形象回歸台灣,成為替代殖民痕跡的中國象徵。孫中山第二次來台時住過的旅館改為「國父台灣史跡紀念館」,為裕仁天皇登基修建的紀念堂改為「中山堂」,一批道路、學校、公園也都被以「中山」、「逸仙」、「博愛」等命名。機關、團體像大陸一樣定時舉行「總理紀念周」活動,恭讀「國父遺囑」。

要去除台灣的「皇民記憶」,並建構一種新的社會記憶,需要有形象化的物體作為依託,將這種記憶和普通人生活密切聯繫起來。曾遍布台灣的「偉人塑像」,起到的就是這種作用。台灣建造孫中山銅像肇始於1946年元旦,國民黨台灣黨部提議籌建孫中山、蔣介石銅像,這個建議被提出後,立刻在全場的歡呼聲中通過。他們將鑄像任務委託給了台灣雕塑家浦添生。

為設計台灣第一座「國父銅像」,浦添生不僅搜集了數十張孫中山照片,還專門去聽孫科的演講,觀察他的相貌,才選用1924年孫中山在日本演說時的一張留影作為藍本。銅像經浦添生耗時數年完成,至1949年「雙十節」,終由台灣行政長官陳誠主持揭幕。這座高約3米的銅像,如浦添生之子、同為藝術家的浦浩明所說,恰「勾勒出中山先生以知識分子所流露出來的悲天憫人情懷」。2008年,這座銅像被台北市評定為「一般古物」,並舉行「台北市中山堂『國父銅像』設立60周年紀念活動暨史料影像展」。更為難得的是,這座「國父銅像」能順利完成,靠的是台灣民眾的踴躍捐款,可見時人對「國父」的認同。

此外,台灣還有兩座著名的「國父銅像」。一座豎立在台北故宮博物院,是在孫中山百年誕辰時按照南京中山陵大理石像仿造的。這座銅像展現的孫中山身穿馬褂,手拿建國大綱,坐在太師椅上,底座上刻有「出國宣傳」、「商討革命」、「韜袁護國」等浮雕,反映了孫中山一生重要的革命活動。另外一座在國父紀念館中,被比照為美國林肯紀念堂里的林肯巨像,其設計者陳一凡後來主持建造了中正紀念堂的蔣介石坐像。

1975年蔣介石逝世前,台灣「偉人塑像」以「國父銅像」為主,建造於學校、廣場中,同教科書、郵票等各處的「國父肖像」一起,時時提醒著「我是中國人」這一歷史事實。很大程度上,孫中山成為台灣人最重要的中國記憶。

兩岸對峙,對孫中山符號的激烈爭奪

在「雙十國慶」、國父誕辰紀念等儀式性活動中,這種記憶被進一步具象化。光復後不久,迎來11月12日國父誕辰紀念日。台灣行政長官陳儀主持紀念會,在演講中說,「中華民國是國父一手創造,而收復台灣則是其畢生志願」,「希望台灣每一同胞都是國父孝子孝孫,台灣每一塊土都是三民主義實驗室,如此才能告慰國父在天之靈」。即使是1947年3月,還處在「2•28」事件中的台灣,也沒有停辦國父逝世紀念活動。

當時距孫中山去世不過20餘年,台籍精英的記憶中也還留有對孫中山的良好印象。因此當陳儀以大多數台灣人不會說漢語、寫漢字,更不了解三民主義為由,推遲在台行憲和實行縣市長直選時,台籍精英請出的「尚方寶劍」即孫中山的《建國大綱》,他們指出國父理論高於憲法,國父說行憲以前也能直選縣、市長。

隨著1949年國民黨遷台,孫中山更成為昭示政權合法性及正統地位的重要符號,紀念活動愈趨盛大。國民黨一再回顧自身的歷史功績,將孫中山推翻滿清、建立民國階段定義為「國民革命第一期」;蔣介石領導北伐、抗日則為「國民革命第二期」;在台要完成「國民革命的第三期任務」。這個革命體系中,蔣介石所做的一切都是繼承「國父遺志」,突出孫、蔣間一脈相承的關係。

對孫中山的紀念,在其百年誕辰時即1965年達到最高潮。台灣成立「籌備小組」,通過五項計劃:修築紀念館、整修孫中山海外故居、編印孫中山相關論著、籌備中山文化基金,並發起各種紀念活動及國際學術會議。紀念日當天,55萬民眾參加了「總統府」前舉行的紀念大會。隨後蔣介石主持了國父紀念館奠基,工程至1972年方才落成。如台灣學者周俊宇所言,此舉是「重建一個專屬於孫中山的紀念場域」「深化了孫中山偉人形象在台灣社會中的具現」。同時,國父紀念館在某種意義上起到了替代南京中山陵的作用。

第二年,台灣在紀念國父一百晉一誕辰後決定將國父誕辰紀念日定為「中華文化復興節」,以「使世界人士瞭然於文化正統之所在」。在國民黨的理論體系中,孫中山原本就是承繼堯、舜、禹,乃至孔子後「中華文化道統」的人,這個節日設置由此顯得順理成章。

與此同時,大陸也在紀念孫中山,但並不承認其「國父」地位,改尊為「革命先行者」。在2002年大陸官方發布的《關於正確使用涉台宣傳用語的意見》中,就要求「對台北『國父紀念館』不直接稱謂,可稱台北中山紀念館」。

兩岸對孫中山的不同紀念,成為對峙時期的一種特殊交鋒。首先,兩岸紀念的時間不同,台灣按照中國傳統計算虛歲,如以1965年為孫中山百年誕辰,而大陸計算周歲,要到1966年才是百年。其次,大陸希望通過孫中山連接兩岸,實現統戰目的,而台灣則不能容忍「共享」。此外,晚清革命時期,孫中山長期活動于海外,同華僑關係密切,甚至稱「華僑為革命之母」,因此兩岸紀念孫中山還暗含對華僑資源的爭奪。

解嚴至今,「國父」地位搖搖欲墜

蔣介石時期,台灣紀念孫中山時最常宣示的是「反攻復國」,到蔣經國上台,經歷台美「斷交」和大陸實力上升,台灣的主要政策轉為「文化反攻」,提出「三民主義統一中國」口號。在紀念孫中山的活動中,會著重講台灣的經濟民生問題。李登輝前期延續兩蔣時期的紀念規格,台灣人也依舊尊重「國父」,存有中國意識。

隨著國民黨分裂,新黨、親民黨亦大打孫中山牌。1994年台北市長選舉,國民黨候選人黃大洲在中山紀念館前組織集會,聲稱自己和孫中山一樣,發揚「主權在民」的理念。而在高雄市競選的新黨候選人湯阿根,說新黨才是孫中山正統繼承者。後來,雙方甚至為爭奪對孫的「代言權」而發生衝突。

藍營內部廝殺的時候,綠營已經上台,將矛頭對準「國父」。2002年,民進黨籍的「法務部長」陳定南最先對孫中山的地位發出挑戰,聲稱「法律沒有規定『國父』是誰」,提議將「國父紀念日」改為「孫中山紀念日」。國民黨隨即反擊,發起民調,結果顯示受訪者中95%承認孫中山是「中華民國國父」,78.1%的人支持法律明定孫中山為「國父」。之前半個世紀打下的記憶烙印,顯然很難一下抹殺。

2004年,民進黨為尋求連任、贏得深綠選民,在「國父」問題上大做文章。「考試院院長」姚嘉文和「考試委員」林玉體在參加「國父」誕辰紀念活動後,聲稱「國父非本國人」、「應廢除國父稱號」、「國父應該是複數」。泛藍陣營這時只能放下成見,一同組織大規模紀念活動以反制民進黨當局,維護孫中山的「國父」地位。

在這場爭議愈發激烈時,陳水扁出來打「圓場」:「這是我們的『國父』,沒什麼好爭論,也沒有必要扭曲或抹黑」。陳水扁不敢公開拿「國父」開刀,但私下裡做了不少小動作,比如他在很多場合改變慣例,不再宣讀「國父遺囑」;將「國父紀念月會」改為「總統府月會」;「總統府」里的「國父銅像」被盆栽取代,直到馬英九2008年上任,才在倉庫里找回銅像,安置在原處,時常鞠躬致敬。

要清除一種記憶,最有效的辦法是從下一代的教育入手。台灣光復之初,國民政府通過宣揚「國父」替代皇軍教育;民進黨當局則「撥亂反正」,在改變威權時代國民黨宣傳的名義下,淡化教科書中的「國父」。首先,壓縮中國史,推出《台灣史》教科書;其次,在教科書中大量改易名詞,如「本國」「大陸」「中共」等一律改為「中國」;「國父孫中山」改稱「孫中山」或「孫中山先生」,僅作為一位普通歷史人物出現。這種對歷史的修正,讓「去中國化」輕易實現。

為向民進黨當局表示抗議,有藍營支持者向標示了「國家罪人」幾個字的林玉體畫像上投擲雞蛋;當年孫中山誕辰138周年時,76歲的老榮民李起余來到高雄忠烈祠,在向「國父銅像」致敬後,突然拿頭撞向燈柱,並用美工刀割喉自殺。當時的國民黨副主席、台北市長馬英九,專門在「國父」紀念館前講「中華民國建國史」,強調孫中山和台灣的歷史關聯,「孫中山就是看到台灣被割讓,才要推翻清朝,他建立民國時時刻刻沒忘記台灣,台灣歷史與中華民國歷史是不可分割的。」

如今,有關「國父」存廢問題再次成為焦點,蔡英文上台後會如何收場,尚未可知。但弔詭之處已經顯現,日據時期孫中山在台灣人眼中原本也是反對專制、爭取民主的革命者形象,現在只是因為同國民黨、蔣介石這些威權符號有關,竟成了「轉型正義」中要去除的「封建」遺留。

(楊津濤/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