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慶,血色黎明

在重慶歌樂山下,有兩處非常有名的景區,曾被後人戲稱為「兩口活棺材」,它們分別是近代有名的監獄渣滓洞和白公館。

1949年10月1日中華人民共和國宣告成立,正當人們沉浸在無比的喜悅興奮之中時,1949年11月27日,重慶解放前三天,國民黨特務在潰逃前夕策劃了震驚中外的大屠殺。

那晚,歌樂山細雨霏霏。黎明前最後的黑暗中,血色彌漫。上百名被關押在白公館、渣滓洞的革命者最後僅15人脫險。

「任腳下響著沉重的鐵鐐,任你把皮鞭舉得高高;我不需要什麼自白,哪怕胸口對著帶血的刺刀!……這就是我,一個共產黨員的自白,高唱凱歌埋葬蔣家王朝。」

紅岩英烈們在歌樂山下渣滓洞監獄裏,用生命寫下豪邁詩篇。他們為了救國救民的遠大目標,面對敵人瘋狂的屠刀,寧死不屈、視死如歸、從容就義的英雄氣概,為中國人民樹立了世代楷模。

「此人可靠」

渣滓洞監獄並不大,如今格局依舊,置身其中,給人以穿越感。

走進大門,一條柏油路圍繞著渣滓洞監獄。道路兩旁生長著許多鬱鬱蔥蔥的大樹,大路上每隔十來米就一個用石頭砌成的哨崗。

房頂現為青瓦房,四周是高高的圍牆,圍牆上佈滿了鐵柵欄。圍牆外的山坡上,也佈置了5個崗哨,崗哨的開口正對著院子,院內的一切行動,都是在崗哨的嚴密監控之下。

渣滓洞原為商人程爾昌名下的煤窯,開辦於1920年,三面環山,一面臨溝,但出煤一直很少,渣又多,程爾昌因此背負了不少債務。1931年8月,程爾昌到自貢找好友借錢應對經濟蕭條,卻因喉癌晚期,一個月以後死於自貢。煤窯就交給了當時的託管委員會處理,並承包給一名礦主。

1943年,中美特種技術合作所成立後,尋覓新址關押白公館所關的「犯人」。國民黨軍統總務處處長沈醉親自開著車到處察看,最終因地形隱蔽看上了渣滓洞。於是,國民黨軍統局強征渣滓洞改為監獄,象徵性地用「白菜價」買下了這座煤窯。

1946年7月,息烽監獄、望龍門監獄撤銷,在押人員合併到渣滓洞。看守所分為內外兩院,外院為刑訊室和特務辦公室所組成;內院一樓一底16間房間為男牢,另有2間平房為女牢。

內院牆上寫「青春一去不復還,細細想想」「認明此時與此地,切莫執迷」「迷津無邊,回頭是岸」「寧靜忍耐,毋怨毋憂」等標語。

1947年2月,《新華日報》遭到了國民黨反動派的無理查封,山城重慶「黑雲壓城城欲摧」,由中共重慶地下黨主辦的《挺進報》,猶如一把鋼刀,直插敵人的心臟。後來,《挺進報》改變了發行策略,由對內改為對敵攻心,報紙直接寄給敵人,特別是向國民黨軍、警、憲、特頭目寄送。《挺進報》甚至被放上國民黨高官的辦公桌,引發盛怒。

1948年4月,《挺進報》事件發生,中共重慶地下黨組織遭到大破壞,包括在該事件中被捕同志在內的革命志士都被關押在渣滓洞、白公館。

同年秋末,一個濃眉大眼、身著學生服的小個子年輕人,被推進了渣滓洞監獄的鐵門。他就是後來小說《紅岩》的作者羅廣斌。

羅廣斌那年24歲,年初剛剛入黨,在黨組織中還沒有承擔核心工作,甚至可以說是一個微不足道的「小角色」。他起初不知道,出賣他的,正是他的入黨批准人、曾任中共重慶市委副書記的叛徒冉益智。

剛入獄的羅廣斌,被懷疑、警惕的目光包圍著,他還被安排在屋角靠近馬桶的地方住。那些目光來自一樣被關押在這裏的共產黨員。

羅廣斌被入獄的地下黨懷疑,並非毫無緣由。他被捕入獄時,獄中的地下黨員們還沒有搞清楚黨組織被破壞的過程,而羅廣斌公開的特殊身份是國民黨第十五兵團司令羅廣文同父異母的弟弟。

國民黨第十五兵團當時就駐紮在四川,羅廣文手握重兵,就連西南地區軍統特務頭子徐遠舉也不得不敬他三分。據說,抓捕羅廣斌前,徐遠舉曾找羅廣文「商量」:有人供出你弟弟是共產黨。羅廣文也怕落個「袒護共匪」的罪名,便說:「我這個弟弟從小不服管教,你把他抓去教訓一下吧,但一定要保住他的命。」特務們就按照羅廣文提供的家庭地址,在成都抓到了羅廣斌。

按照羅廣斌後來在一份自傳中的說法,雖然當時還沒有為了人民革命事業犧牲自己的絕對明確的意志,但只有一個念頭,「那就是不影響任何朋友」。

憑著這股子義氣勁兒,羅廣斌在審訊中態度強硬,毫不屈服。當得知冉益智叛變後,羅廣斌又是震驚又是喪氣。他不願再看見冉益智的嘴臉,便朝特務喊了一句:送我回牢房去!一進監牢內院,羅廣斌就大喊:冉益智叛變了。徐遠舉得知此事大為光火,下令給羅廣斌戴上一副腳鐐,40斤重。

羅廣斌起初沒有想到,會在獄中再次見到對自己產生重要影響的一位共產黨人。他之所以能取得難友們的信任,也正是因為這位關鍵人物在其中所起的作用。

「此人可靠。」因為江姐傳來的這句話,「獄友」才開始跟羅廣斌打招呼。而江姐,正是羅廣斌在《紅岩》中著墨最多的人物——江雪琴,現實中的江竹筠。她是羅廣斌的入黨介紹人之一,對羅廣斌脫離家庭、投身革命的經歷很瞭解。她的被捕入獄,比羅廣斌早三個月。

毒刑拷打的考驗

江竹筠被捕前並不是重慶地下黨組織成員,她當時是中共川東臨委和下川東地區地下黨組織的聯絡員,公開身份是萬縣地方法院會計室職員,化名江志偉。

1948年1月,江竹筠的丈夫、川東臨委委員兼下川東地工委副書記彭詠梧在組織武裝起義時壯烈犧牲。地下黨組織本想將她調回重慶工作,江竹筠拒絕了,繼續留在老彭戰鬥過的地方。

江竹筠被捕,卻與重慶地下黨組織的叛徒直接相關。和她同一批被捕的還有地下黨員劉德彬,後來和羅廣斌、楊益言一起創作了報告文學《在烈火中永生》,《紅岩》即以此為基礎。

據劉德彬回憶,被捕的當天晚上,江竹筠、李青林等幾個女同志就受了重刑,但她們沒有吐露一個字。那天晚上,劉德彬最後一個被審訊,親耳聽見特務們不乏敬佩地感慨:「這幾個女人真是硬得很,就是不開腔。」

劉德彬同樣「硬得很」,任憑敵人嚴刑拷打,他一口咬定自己叫劉浩然,是失學青年,來萬縣找工作的,沒有參加共產黨。次日淩晨,特務從水路將他們押送重慶,關進了歌樂山下的重慶行轅第二看守所,即俗稱的渣滓洞監獄。

在那段時間裏,重慶及整個四川地區的地下組織遭到大規模破壞,不斷有地下黨員被捕入獄。監獄的氛圍很壓抑。眼見著幾乎每天都有人被關進來,大家的思想很不穩,人心浮動。

因為江竹筠負責過聯絡工作,掌握不少重慶地下党人員姓名和聯絡方式,被捕入獄後,她立即成為監獄特務重點審訊的對象。

當特務提審江竹筠時,大家都不知道這位身材瘦小、身高只有1.45米左右的女同志能不能頂住敵人的酷刑。

在紅岩革命歷史博物館的檔案中,保存有當年對江竹筠審訊問案動刑的行轅二處處長徐遠舉、法官張界和特務陸堅如的若干交代材料。

按照張界的交代:「江竹筠被捕後一直不承認有中共組織,而徐遠舉堅持說她不但有中共組織關係,並且說她地位很重要,究竟是怎樣重要地位,而徐始終也沒有問出來。」

氣急敗壞的徐遠舉對江竹筠施以酷刑——「特務們一點不放鬆她,戴重鐐,坐老虎凳,吊鴨兒浮水,夾手指……極刑拷訊中,她曾經昏死過3次……」

直到傍晚時分,特務才把江竹筠架回牢房。難友們紛紛隔著牢門向外張望。江竹筠的十指血肉模糊,明明白白地顯示出她的堅貞不屈。有早與江竹筠熟識的年輕同志情不自禁地喊出一聲:「江姐!」從那以後,難友們無論自己的年紀比江竹筠是大是小,都統一喊她「江姐」,對她充滿敬意。

後來,羅廣斌在給黨組織的報告中寫道:「江竹筠受刑暈死三次,楊虞裳失明月余,李青林腿折殘廢,是每個被捕的同志所共同景仰的。江竹筠曾說過:‘毒刑、拷打,是太小的考驗!’在被捕同志們當中起了很大的教育作用。」渣滓洞裏的鬥爭士氣也陡然一振。

江竹筠在獄中的另一個鬥爭成果,是成功策反了看守黃茂才。

遺憾的是,在那場血腥的大屠殺來臨前,黃茂才被列入資遣人員名單,離開了渣滓洞,沒能在營救行動中發揮作用。他最後的貢獻,是送出了以「吉祥」名義寫給獄外地下黨的最後一封信,希望黨組織儘快組織實施營救計畫。從「吉祥」的筆跡和幾位脫險志士的證詞證明,這封信是另一位女牢英雄胡其芬所寫。

「獄中八條」

1949年10月1日,當新中國成立的消息傳到渣滓洞和白公館監獄後,革命者欣喜若狂。被關押在白公館監獄的羅廣斌、陳然、丁地平等100多人難平心中的激動,他們用一床紅色的被單和幾個紙剪的五角星做了一面紅旗。紅旗做好以後被藏在牢房的地板下。

11月27日下午4時,解放軍已經解放了四川大部分地區,國民黨開始屠殺被關押的人員。敵人對白公館監獄的革命者進行屠殺時,從渣滓洞監獄也提出三批人押往白公館附近槍殺。深夜後,已可隱約聽到人民解放軍的槍炮聲,此時白公館尚有19名、渣滓洞約有200餘名被關押的革命者。渣滓洞的劊子手向白公館的劊子手求援,於是,喪心病狂的劊子手集中到渣滓洞,以”馬上轉移,要辦移交”為名,將男女牢中的全部人員分別鎖在男牢樓下的八間牢房裏,突然用機槍、卡賓槍掃射。

屠殺後,又縱火焚燒了牢房。當劊子手集中到渣滓洞進行大屠殺時,白公館的看守楊欽典由於平時受到獄中革命者的教育,在這緊要關頭毅然倒戈,站在了正義的一邊。他去打開牢門放走了最後的19人(包括兩個小孩子)。

劊子手在渣滓洞屠殺時,烈士們用自己的身軀堵住牢門擋住敵人的掃射。在劊子手縱火焚燒渣滓洞時,30名受傷或未中彈的難友,從血泊中掙扎逃出,沖到圍牆缺口突圍時,被劊子手發現,又有十幾人被槍殺,最後只有15人脫險。

1949年11月21日,當時的沙磁區地下党工作組組長劉康曾收到被押渣滓洞難友通過「爭取」過來的看守帶出的一封求救信,信中透露了江姐等被害的情況。劉康立即將此信複寫三份,一份轉交給川東地下党負責人,要求儘快派人商量營救方案。

11月27日下午,劉康、楊子明等開會研究各方面情況,還有一些事情未落實好,營救方案不能馬上實施。但是,敵人就在當晚開始了大屠殺。

有媒體報導說是「萬事俱備,只欠帶路人」。但實際上,營救未能實施是多方面原因造成的。當時國民黨的特務密佈,要在短短六天內組織一支成熟的武裝力量,太緊了。同時,槍支等武器不能提前集中,必須人槍分離,接著小範圍集中,最後才是劫獄前大集中,這都需要足夠的時間。

死裏逃生的羅廣斌,懷著無比悲憤的心情將獄中同志們的討論,尤其是獄中黨組織的分析、總結和建議,寫成了一份《重慶黨組織破壞經過和獄中情形的報告》,在這個報告中的第七部分,後來被提煉成「獄中八條」:(一)防止領導成員的腐化;(二)加強黨內教育和實際鬥爭鍛煉;(三)不要理想主義,對上級也不要迷信;(四)注意路線問題,不要從「右」跳到「左」;(五)切勿輕視敵人;(六)注意黨員,特別是領導幹部的經濟、戀愛和生活作風問題;(七)嚴格整黨整風;(八)嚴懲叛徒特務。

2018年兩會期間,在重慶代表團,習近平總書記就曾將《獄中八條》一一讀出。「獄中八條」是革命烈士用鮮血和生命換來的經驗與教訓,凝聚著紅岩英烈的忠誠和初心,發人深思,促人深省。

(應琛/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