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老賴的「自白」

在滬寧高速上,莒句遠遠看到一個廣告牌。那是追債網站的廣告,邀猜大家在這個網站上查洵「老賴」名單,根據電話和個人信息幫助追款,可以從追回的款項裏拿到提成。

「我不是老賴,我不怕個人信息洩露。」莒句安慰自己。

更準確地說,莒句是失信被執行人。在全國失信被執行人名單上,還有很多赫赫有名的人物:史玉柱、賈躍亭、羅永浩……就連國民老公王思聰,也離老賴一步之遙。11月9日,從中國執行信息公開網獲悉,王思聰已被上海市嘉定區人民法院發佈限制消費令。

「老賴」是個難堪的標簽,仿佛是失信被執行人臉上的刺字。就在羅永浩發出「賣藝還債」的自白後,玻璃大王曹德旺在第三屆中國企業改革發展論壇上表示,「要鼓勵企業家們繼續努力奮鬥。可否把報道裏老賴兩個字拿掉,這是對人起碼的尊重。」

這句話不只安慰了羅永浩,似乎也很能安慰莒句。他相信,「老賴」這個同是對企業家的貶低。然而,在中國人傳統觀念裏欠偵還錢本就天經地義,不還錢還有理嗎?

「你就是老賴」

10月28日,莒句又站到法庭上。一家供應商把他告了,他沒能按約定履行分期還款。在法庭,莒句解釋,「我現在還沒錢還。」對方律師緊接著說,「你就是老賴。」這個同像是黥面,直刺向他的臉。血湧上來,莒句非常難堪,一時間不知如何反駁。

2019年4月30日,莒句正式登上公示名單,成為失信被執行人,即法院認定的「具有肢行能力而不履行生效法律文書確定的義務」的人員,俗稱「老賴」。申請強制執行的是另一家供應商,莒句欠款11萬元。

因為這11萬元,依照《最高人民法院關於公佈失信被執行人名單信息的若干規定》,莒句將被限制髙消費,包括禁止乘坐飛機、髙鐵,購買房屋、租賃高檔寫字樓、購買非經營必需車輛、子女就讀髙收費私立學校等。

除了這家供應商,莒句還有一百多萬元的外債。這是他第三次創業失敗了,這個年過四十的男人,算是寫完了一部小規模「三起三落」個人史。

2003年,莒句用做銷售攢下的存款,自己成立公司做電梯和太陽能熱水器的代理銷售。公司很快倒閉,虧了自己的一百萬元,又欠了別人的一百萬元。兩年後,他通過代理3D打印技術還淸債務。但在成為3D打印服務供應商的轉型中,再次栽了跟頭。

第三次創業,莒句做起電商生意,一度紅火。2015年到2017年,因為決策失誤,公司接連遭受無貨可發和庫存積壓的尷尬局面。2017年,莒句變賣所有的天貓店,留下126萬元債務。這筆債務裏,有多家供應商的欠款,有透支的信用卡,還有打弈轉型做微商失敗以後欠下的員工工資。

也是這一次創業,讓莒句站到被告席上,被對方律師指責,「你就是老賴。」莒句定定神,反駁道:「我不是老賴,有錢不還的才叫老賴。」

被「老賴」追賬的「老賴」

莒句說,自己確實沒有錢。

銀行存款早就見底,信用卡已經透支30萬元,家裏的汽車抵押貸款,發了員工一個月的工資。房子是回遷房,還沒有辦下房產證,最後的錢是微信錢包裏的300元。

他也是這樣一遍遍跟來家裏的員工們解釋。從2018年11月底開始,這些員工每週都來莒句家裏打卡,一開始有十四個人,全擠進莒句家的客廳裏,一聲不吭坐在沙發上,一坐一整天。他們還有兩個月的工資沒有拿到,多的一萬二,少的八千。

領頭的叫陳彬,莒句說,每回都是他組織前同事們來上門。陳彬只在莒句的化妝品銷售公司呆了兩個月,第二個月就因為私自從二級經銷商手裏賺差價,被莒句開除了。此前,莒句對他幾乎沒什麼印象,就知道公司有個銷售,坐高鐵暈車,每回出差都要求買動車票。

陳彬主意多,不相信莒句沒有錢。他陷在莒句的沙發裏,講述自己的打算:再不還錢,他們還有很多法子,比如在小區門口拉橫幅,員工們跪一地,也可以帶一幫殘疾人,就住到家裏不走了。最起碼,還可以起訴,申請法院強制執行。

後來,莒句賣了手上幾個專利,拿到一筆錢,按員工的表現定下還款順序,這些員工裏,表現好的先還,表現差的後還,像陳彬這樣被開除了,就得等到最後。

快到年底,來家裏靜坐的員工從十多個減少到四個。莒句形容陳彬那副架勢,「惡狠狠的」。這種尖銳的逼迫讓他喘不過氣來,不過沒辦法,莒句承認,自己理虧。最後錢實在還不上,莒句建議,用公司的存貨面膜代工資。庫房裏還存笤一批面膜,將近50萬個。公司倒閉,存貨也成了累贅。

他先找鬧得最凶的談。用貨抵潰,陳彬當時同意了。在勞動仲裁處調解時,陳彬又變卦了。調解時,陳彬沒有出現,只是通過電話聯繫,在電話裏對調解人員說,從沒達成過什麼協議,不同意用貨抵債。

調解未成,莒句一肚子疑惑,回到家裏,在失信被執行人名單一查,發現了陳彬的名字。他在2012年被立案,欠原告兩萬三千元,「全部未屐行。」

「他也是失信波執行人,難怪套路這麼熟。」莒句在話中,加了一個「也」字,哭笑不得。

不去拘留所,不知「老賴」多

莒句的化妝品公司一開始發薪並不正規,按照勞動法,員工們可以要求補發社保,兩萬元左右的薪水,最後算出來五萬元。莒句拿不出這五萬元,員工要求強制執行。在其他三個人選擇放棄的情況下,唯有飛後一個員工不依不饒,最後結果是,莒句被強制執行,拘留十五天,只因為欠那個員工的八千七百元。

「這小子的錢,我一定最後還。」莒句氣急。莒句有自己的算計,按規定,六個月裏不得再次申諸強制執行。等對方再次申請,怎麼算也得一年以後了。「其他人的錢,等我出去以後,一定還上。」莒句暗想,「他的錢,哪怕我有錢,我也會等到最後一天再還。」

莒句就這樣進了拘留所。被收走了手機,一天的時間變得漫長。莒句做操、列隊訓練、打掃衛生,每到週末晚上還能跟周圍人玩玩撲克。

他也經常在自省。「我性格是不是有缺陷?」這是他在拘留所時考慮最多的問題,因為追求擴張和速度,在公司經營裏犯下不小的錯誤。即便花去大把的時間來審視自己的創業路,莒句還是閑得發慌。大家就聊聊天,莒句慢慢得知,一個班房裏十來個人,超過一半的人,都是失信被執行人。

《2018年失信黑名單年度分析報告》顯示,截至2018年底,全國法院累計發佈失信被執行人名單1277萬人次,限制購買飛機票1746萬人次,限制購買高鐵動車票547萬人次,限制失信被執行人擔任企業法定代表人及高管29萬人次。

「只要是司法拘留來的,百分之九十九就是欠錢。」這其中有一大半,是做生意失敗。同命相憐,莒句很快在拘留所裏建立了「人脈圈」,他有電商經驗,成為裏面的「電商專家」,為他們如何還偵出出主意。

這些人中,有人做外貿生意,「做壞了一單」,欠下幾百萬元,滿腦子想若東山再起,可就是沒有本錢。也有人因為公司破產,欠下70萬元,打算出去跑跑滴滴快車。「這是還不完的,連利息都還不起。」莒句覺得。

對大多數生意失敗,打算還錢的人來說,唯一還錢的辦法,就是再次創業。失信被執行人的身份對他們來說,始終是一個壓力,很多事都受限。

不過,也有破罐破摔的。莒句說,有位仁兄幾乎就是個職業老賴,做煤礦生意失敗,欠了千萬元鉅款,自認是翻不了身了。這已經是他第三次進拘留所,幾乎時間一到就來報到。早就一副無所謂的樣子,來了也是和周圍人捫虱而談,債多不壓身。

10.5元的長白山和50元的中華煙

2019年快要過去,莒句算了算賬,今年一年,已經解決超過70萬元的偵務。他賣掉了一家天貓旗艦店,拿到39萬元,之前註冊的商標,總共賣了20多萬元。今年新開的網店終於開始盈利。一年下來,賬本上那些收入,都一一挪去了欠款那一欄。

這兩年日子過得並不輕鬆,大兒子愛吃牛排和漢堡,已經很久沒有吃到,原先答應他的iPad和玩具車,自然是實現不了了。莒句自己,原本抽50元一包的中華,現在改抽

10.5元的長白山。不久前搬貨,把iPhone6手機砸壞了,比較半天,莒句買了一台老款的華為手機,989元。

他迫切需要趕緊把債還掉,擺脫現在的局面。「老賴」這個詞一度讓他非常難堪,當面指出這一點的律師、偶爾瞥到「老賴」逃跑新聞,都可以刺痛他這個自認還有些尊嚴的人。

因為這些逐步還掉的欠款,他終於坦然了一些他在心裏做了嚴格界定,「老賴」,特指那些有錢不還的人,比如那個陳彬。莒句說.在被鬧得沒辦法後,莒句還是先還了陳彬接近八千元的工資,只求趕緊相忘於江湖。陳彬拿了錢,再也沒有出現,只在莒句心裏留下一個賴皮形象。「據說他老婆在南京還開著瑜伽館。」莒句告訴我。

在莒句心中的賬本裏,排在還債名單最前面的是那些依然相信他的供應商。他欠一個供應商二十萬元,但後者依然攔著家人起訴莒句,這筆錢,他要先還。

至於南通那家起訴他的公司,莒句其實也能夠理解,即便如此,莒句也打定主意,這筆錢肯定最後還,他不能給那些供應商留下一個誰起訴就還誰的印象。「如果我把這十二萬元一次性還了,別人會認為我有錢不還。」

事實上,對莒句而言,即便上了「老賴名單」,生活也未必有太大影響。兩個孩子還小,並不存在未來擇校限制消費的問題,甚至出行也不太受影響。出差時,他依舊可以選擇飛機,只要出示護照就好。

最怕株連

2018年五一小長假,安徽省十個火車站候車大廳的大屏幕上,滾動播放「老賴名單」。

今年1月,河北省高級人民法院自主研發了一款微信小程序——老賴地圖,可以列舉出使用者定位點方圓500米的「老賴」信息。點擊預警等級,就可以看到老賴列表。這些信息可以分享到聊天窗口,也可以生成圖片發佈到朋友圈。

通過老賴地圖,你可以準確地知道,你的某個鄰居,出現在失信被執行人名單中你可以掌握他的信息,知曉他的住址,確切地知道他到底是誰。

在這個地圖裏,「老賴」就是過街老鼠,大家對保護他們的個人隱私信息毫無興趣。有些時候,即便是老賴,也不那麼怕信息洩露。在五星國泰律所供職的閆律師經常會批蛩處理一些來自電子產品、奢侈品租賃平臺的追債任務,替這一類平臺處理逾期不還的顧客。

很多人對自己的征信毫不在意,打電話、寄律師函都沒用,僅僅是一台iPhone,或是一個萬元左右的名牌包包,有人就是拖著不還,其中不乏光鮮的白領姑娘。也有人在溝通還款方案時態度誠懇,本以為全談妥了,等到履行還款方案的那一天,卻發現已無從聯絡。「有些人就是蝨子多了不癢。」同律師的話裏全是不滿。

在法院對失信被執行人的眾多限制措施中,老賴們最擔心的是影響下一代。莒句在拘留所裏聽到的最多歎息都和子女相關,有人擔心影響兒子初中擇校,也有人怕耽誤兒子參軍入伍。

廣東省佛山市順德區法院曾發佈《致被列為失信被執行人或限制消費人員的家長們一圭士信》,向31名失信被執行人提出,若不履行法律義務,其子女將被禁止在髙收費私立學校就讀。

吉林大學法學院副教授侯學賓提出,要區分責任意識和「株連」:治理老賴是一個系統工程,在這個過程中,一方面不能因為追求效果忽視或違背現代法律責任的基本原則。比如,在實踐中也出現因為父母一方是「老賴」而無法被大學錄取的情況,這是典型的身份株連,應該引以為戒;另一方面也應該細化相關規則,比如未成年子女與成年子女受教育所需花費的性質有所不同等,確保各方利益的平衡。

莒句從拘留所出來時,正巧是六一兒童節,幹警特許他提前兩個小時出去。此前,周圍人都叮囑,出去就不要回頭,不要跟幹警說再見,不吉利。

莒句沒顧這些,走出大門,他回過頭來,沖幹瞥笑笑,打了個招呼。幹警都驚訝,你怎麼還回頭呢。莒句解釋:「我是做生意的,我沒辦法保證我不再進來。」

當老賴這段時間,莒句也琢磨透一個很樸素的道理:「盡量不要負債經營,原來投資的錢花完,不要再想著堅持。堅持的結果一定是負債。企業成功的概率,該是百分之一還是百分之一,不會因為你堅持就放大成百分之二。一旦你負債了,再堅持,失敗了,將會陷人更大的困境。」

走出監獄後,莒句找了家旅店洗澡換衣服,又理了發,才和老婆一起出發,兒子正在學校等著他們,一起看六一文藝匯演。

回去的路上,莒句想起,念小學一年級的大兒子,已經快要憤事,略略能明白現狀。就在討債人都坐在沙發上時,兒子曾拿出來一張自己攢下的百元鈔,說,「爸爸你把錢給他們吧,讓他們走吧。」那是莒句至今最慌亂和惆悵的時候。

(勞駿晶/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