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南人為什麼不恨美國?

「越南人對美國人的看法是什麼?」

在「美國版知乎」Quora上,有這麼一個問題。問題的背景,顯然與越南和美國那段慘烈的戰爭有關。

越南戰爭期間,美軍投入了2倍于二戰期間消耗的彈藥量,轟炸越南,幾乎把越南炸了個遍,上百萬人死亡,還造成了至少三百萬人因為美軍的化學藥劑致病,其災難性影響,持續到今天都未完全消散。

但是,在Quora上的越南網友們,卻平靜而祥和地回答這個問題:

「我很佩服美國人,我認為他們是善良、開朗、有趣的人」;

「(對美國人的看法)是讚美和迷戀的積極組合」;

「越南人喜歡美國人和整個美國文化。在我的生命中,我從未見過任何對美國人表現出敵意的人……當我表示想去芬蘭留學的時候,大多數人,至少是父母那一代的人,都會問我為什麼不去美國?在他們眼裏,美國就是最好的。」

哪怕到了越南,去問當地人,回答也大同小異。這個曾經被美國轟炸到傷痕累累的國家,似乎已經不再恨他們曾經的敵人。

「現在是和平的時候,大家可以做個朋友」

1974年出生的老金,趕上了越南戰爭的「尾巴」。老金的家在越南海陽省海陽市,距越南北方最大的港口海防市只有40公里。越南戰爭後期,信仰共產主義的北越部隊物資要經海防運往河內,美國軍隊在海防上空發動空襲,炸彈經常會落到海陽。

為了躲避空襲,老金父母在家裏挖了一個能藏進四五個人的地窖。每次一聽到刺耳的警報聲,父母都會抱著年幼的老金躲進地窖裏。戰爭結束後,老金還能看到炸彈爆炸留下的痕跡:土地裏有一塊黑色的印記,教堂炸塌了,學校的屋頂也缺了一個角。

「小時候每次躲炸彈的時候就很討厭美國,現在不討厭了。」回憶起自己對美國態度的變化,老金很難想起一個確切的時間。「越南人都比較愛護和平,不喜歡戰爭。如果有敵人要來跟越南人打仗,那肯定會打。但現在是和平的時候,大家就可以一起做個朋友。」

但真想「做個朋友」,倒也沒那麼容易,越南戰爭的遺留問題成了橫亙在兩國中間的難題。

為了遏制北越的遊擊戰,美軍在越南南部叢林區大量噴灑落葉劑,因為落葉劑容器上的橙色條紋,所以被叫做橙劑。橙劑主要成分二噁英類化合物對神經系統有極大危害,而且致癌。落葉劑變化學武器,成為美軍越戰史上一大醜聞。

越南《青年報》報道稱,從1961年到1971年,美軍在南越噴灑了大約8000萬升橙劑,有210萬到480萬越南人直接受到橙劑和其他化學製品的污染。越南政府既沒有錢讓播撒區的人民遷移,也沒有錢為土壤清毒。成千上萬農民依然在這裏耕作捕魚,並將被污染的食物送到更多同胞的嘴裏。

大學期間,金顏曾和同學一起去河內一家醫院探望過橙劑感染者。金顏見到的感染者中,既有直接接觸到橙劑的老人,也有他們生育的第二代和第三代。在這裏,年輕人和老年人之間的生理差異被縮小了:大部分人都無法直立行走,需要靠輪椅代步。在諸多新聞圖片中,橙劑感染者的症狀更加嚴重:有的人雙眼凸現,有的人面部長出了異物,還有的人腰部變形、怪異地扭成了S型。

金顏也曾問過感染者們對於美國的態度,出乎意料,作為親歷者,他們依然沒有表達對美國強烈的仇恨。「他們只會去回憶一下以前戰爭是什麼樣子,戰爭的後果是現在這樣子。我沒有聽他們說過恨哪個國家的人。」

2012年,美國啟動了為期4年、斥資4300萬美元的項目,用來清理峴港一處橙劑污染尤其嚴重的地區。在此之前,美國已經累計出資6000萬美元協助越南清除橙劑污染和進行社會福利工作。

越南官方通訊社稱此次清理行動「體現了越美兩國政府與人民的友好合作關係」。英國《衛報》稱,橙劑是華盛頓與河內的「最後一根外交毒刺」。「拔掉毒刺」之後,在共同利益面前,越、美兩國的關係迅速升溫。

除了清理橙劑,美國還對越南開展了醫療、軍事方面的援助。

這種戰後的補救措施,顯然贏得了越南人的信任和原諒。「美國和越南建立外交關係後,做了彌補的措施,比如出錢建立工廠,把受橙劑傷害的人招到工廠,做出了真誠的補償。」雲南師範大學越語系系主任、副教授楊健接受本刊採訪時分析道。除此之外,慘烈的越南戰爭對越南民眾的心理塑造,也可能發生了作用,「由於近代戰爭特別多,所以他們對幸福很渴望,特別急於忘卻戰爭的創傷,所以用一種很積極正面的方式來替代這種創傷,這是對幸福感的追求,比較容易滿足」。

「這是已經過去的事情,是歷史當中的事情」

越南人對美國的態度,顯然也受到歷史教育的影響。

在越南,孩子們從小學一年級開始就會學習歷史,一直持續到高三。在不同的學習階段,歷史課的重點也不一樣。在恒子的記憶裏,從小到大,自己一直都在重複學習歷史。恒子是越南人,從小在河內長大。「比如越南歷史有一千年,小學大概就學這一千年是怎麼樣;初中再從頭把一千年分成一小段一小段,(學)每一段是怎麼樣的;高中又開始從頭再學一遍,學得更仔細一點。」

在越南基礎性課程高中歷史教科書裏,越南戰爭被稱為抗法戰爭(1946年-1954年)和抗美戰爭(1954年-1975年)。越南歷史教科書按照通史結構編排,抗法戰爭和抗美戰爭被安排在高三年級教科書中的「1919年至2000年的越南歷史」部分。

和抗法戰爭「侵略進攻-反抗抵禦」的敍述邏輯不同,抗美戰爭在書中有兩條敍述主線:按時間順序敍述的抗美戰爭和越南南北兩方抗美的具體努力。其中,關於美國侵略的部分,僅提到美利堅「特殊戰略」和美利堅帝國「越南化」和「印支化」戰略。整體敍述上,抗美戰爭成了這一時期的大背景,北方完成解放南方、統一國家,才是這一時期的主要矛盾。

作為土生土長的越南人,金顏覺得歷史書裏的內容「十分客觀」。「學歷史的時候,老師會跟我們強調,這是已經過去的事情,是歷史當中的事情。哪怕是我們曾經跟日本、美國、法國、中國打過仗,但這只是過去的事情。」

從公元10世紀獨立建國,到19世紀中葉遭到法國人侵前,越南一直是中國封建王朝的藩屬國。其間,不僅漢字一直作為越南的官方文字,從政治制度、教育事業到風俗習慣,儒釋道文化對越南的影響無處不在。13世紀,越南還曾以漢字為基礎,將其拆分再組合,形成了越南本民族的自創文字——喃字。

直到今天,雖然越南位置上屬於東南亞,卻也和以華人移民為主的新加坡一道,被劃定在儒釋道文化圈內。

對此,楊健也深有體會。算上這次春節期間的田野調查,楊健到越南已經十幾次了。她向本刊回憶,此次返程途經香港時,看到機場種的桃花上,掛滿了紅包,這與越南的春節風俗有著共通之處——對生活在越南北方的人家而言,春節最重要的一件事,就是不論貧富,都要在家裏插上桃花,「富一點的人是一棵桃花放在家裏,窮一點的人就買一束桃花,桃花就象徵著春節的富貴吉祥,桃花上掛著紅包」。

春節也是越南一年中最重要的節慶一一不過十二生肖越南版中,貓頂掉了兔子。和中國廣西雲南邊境的壯、侗族過節喜吃粽食類似,越南人過春節必吃粽子。在地上鋪上草席,擺上泡好的糯米、粽葉,通常由能幹的婦女操持,把粽子包成圓形和方形,取的是道家文化的「天圓地方」之意。

據媒體報道,每年正月初九為玉皇大帝的誕辰,越南國家主席會到河內升龍皇城(又稱「河內故宮」)遺產區敬天殿,祈求國家風調雨順、國泰民安。楊健去年也去了升龍皇城,發現國外慣常稱作的「Chinese spring festival」(中國春節),在門票上卻成了「Vietnamese spring festival」(越南春節)。「在越南人的概念裏,春節是他們非常傳統的、本土的節日。」楊健告訴本刊,以至於不只有一位越南人曾問過她:「你們中國有春節嗎?」

東南亞文化研究泰斗范宏貴曾說,如水上木偶戲、獨弦琴等已經在中國消失的文化,仍在越南保留著。

部分越南文人因為這種對中華文化的珍視,還鬧出了些笑話。楊健回憶,她曾到河內附近一座名為塘林的村莊參觀,正好造訪當地一位名詩人的家。詩人聽說對方是中國來的學者,立馬傘出珍藏的匾額,楊健看了說上面寫的是喃字,但詩人堅持說是漢字。正好詩人家中有漢語字典,兩人查了之後發現,果然沒有這個字,詩人只好尷尬地默認了。

「越南學習中國,把中國的東西學了以後內化,他們非常自豪,(認為)這是我們本民族的,而覺得中國人對中國文化不瞭解。」楊健說,她接觸的越南學者中不乏這樣的人,只有在深入交流之後,對方才會慢慢改變態度。

這種文化的接近性,影響持續至今。電視劇之外,楊健在越南的田野調查中發現,中國言情小說如今也是越南的一大流行。據她春節期間在越南北中南三大城市河內、峴港、胡志明市書店的觀察,外國文學架上,中國文學占了70%的位置,其中,以校園戀愛、古代寵妃等為題材中國言情小說又佔據了絕對優勢,不少在中國已經改編成了電視劇。

「越南對中國文學目前的接受,已經從傳統的古典文學,比如四大名著,轉變為對中國當代小說的接受。」她總結道。

挑著擔子賣咖啡

儘管與中國文化同源,但要問起在越南最受歡迎的飲料,卻並非是茶,而是咖啡。據媒體報道,2018年越南平均每人消費1.1公斤的咖啡,遠高過泰國的0.7公斤,馬來西亞0.1公斤,與印尼0.4公斤,僅胡志明市,人口八百多萬,就開了六千多家咖啡店(據統計,北京也不過五千多家)。相比之下,喝茶反而是較為奢侈的享受了。

楊健告訴本刊,在越南,不論城市、農村,每隔兩百米左右就有一家大的咖啡館,每隔三五十米就有一家小咖啡館。規模迷你的,只要在門口擺兩張小桌子,擱上幾條発子,就能做生意,有的乾脆挑著擔子連果汁一併兜售。

咖啡文化在越南流行,和法國人的殖民歷史有關。19世紀中葉,法國人侵越南,法國殖民者把咖啡也一併帶了進來。久而久之,越南形成了自己特有的沖泡習慣和飲用方法,讓「越南咖啡」自成一派。除了民眾愛喝,越南還是僅次於巴西的世界第二大咖啡豆出口國。

法國文化的另一顯著影響還體現在建築上。以河內為例,因其城內隨處可見的法式建築,最具代表性的是建於1911年的河內大劇院,已基本找不到越南傳統建築風格的影子。

在《交融與內聚:越南文化流變的多維透視》一書中,楊健還特別以興建于20世紀初的大叻城為例。因從荒蕪之地被法國人一手開闢為避暑勝地,城內法式建築林立,大叻城享有「20世紀歐洲建築博物館」的美名。

與此同時,法國建築師也開始汲取中國、越南、高棉的傳統建築藝術精華——「印度支那建築風格」創生,一些當地的顯貴也找人為自己設計這種新式風格別墅。如今的越南民居,明亮顏色的牆漆、百葉窗、尖頂仍是「標配」。

法國人退出越南後,法國對越南藝術的影響依舊延續。1925年,法國殖民政府成立印度支那高等美術學校,楊健告訴本刊:「現在越南大批藝術人才都是從這個學校畢業,包括很多有名的畫家、建築師。」

在古小松看來,雖然法國殖民給當地越南人造成了很大痛苦,但客觀上,法國對推動越南的現代化也起了很大作用。比如,人侵越南後,法國在這裏推廣拉丁化拼音文字,和漢字相比,拼音文字易學、易記,到了十九世紀末,隨著中國清王朝的日趨沒落,越南知識分子也開始把普及國語字看作強國的途徑。

1954年,越南終於迎來了久違的獨立。然而,法國人剛走,美國人緊接而至。越南戰爭持續了二十年。和朝鮮命運相似,以北緯17度線為界,越南開始了長達了20年的南北分裂,南越和北越身後分別站著美蘇兩個超級大國。儘管如今統一已超過40年,但南北方在生活理念上的差異仍然存在。「南方人更注重生活的享受,有多少錢就花多少錢,賺了多少錢就花多少錢,不喜歡攢,更講究質量,這點是受到美國人的影響。」楊健總結,「越南北方人比較節儉,一定要攢錢,為子孫後代考慮,跟中國很像。」

1986年,越南仿效中國開始「革新開放」,隨著冷戰結束,越南外交政策也開始轉變,西方文化繼續改變著越南人的生活方式。今年春節,田野調査到河內,楊健發現,在河內古街上,很多十六七歲的少年自發組織,跳著嘻哈風格的舞蹈,周圍充塞著極具節奏感的西方流行樂,歐美遊客圍觀喝彩。這些少年一看就知道未經排練,卻仍然沉浸其中。由於此前沒有在公共場合看到此類表演,越南官方也極少為遊客和民眾開闢這樣的場合,這讓楊健很是驚奇。

釋迦牟尼與牛頓同台

楊健接觸到的越南學者,大多把越南文化的這種特殊構成,看作一件非常值得自豪的事。據她回憶,自己赴越南國家大學學習時的導師、越南知名文化學者陳玉添曾說:「越南文化對外源文化的吸收,就像越南的飲食一樣,什麼都包容,而且吸收消化得非常好,很多外國人來到這裏都可以適應,都可以吃,而且怎麼吃都不拉肚子。」

以出現于1926年,越南的第一個本土宗教一一高臺教為例。高臺教的教義就雜糅了佛教、道教、儒學、天主教以及越南民間信仰,神臺上供奉了釋迦牟尼牟尼、耶穌、孔子、老子,連李白、關公、牛頓、莎士比亞、丘吉爾這樣的東西方名人都人神明之列。

古小松也用吃來比喻這種看似矛盾的態度:「我可能會吃點肉,也可能吃點青菜,有可能喝點湯,這個量它需要調和,但這些東西相互之間不一定完全是排斥的。」

除了對中西文化的吸收外,近些年,越南也表現出強調本土化文化的趨勢。在越南中南部的機場,楊健注意到有許多介紹包括占婆古塔在內的越南歷史遺跡的宣傳片和宣傳畫。

越南對自身民族性的強調,在中越兩國學者的學術爭議上也可見端倪。根據越南學者「考證」,傳說中神農氏後裔雄王于公元前2879年建文郎國,而文郎國之後,「甌胳國」(百越支系甌越和胳越的部落聯盟)承繼其文化,因此駱越民族文化也被他們視為越南文化本色的源頭。楊健告訴本刊,事實上,雄王時代的諸多問題目前還存在爭議,尚需深入客觀研究,而胳越民族作為華南百越中的一個重要支系,其文化考古遺存在中國廣西、雲南也有大量重要發現。

2007年起,越南政府把每年農曆三月初十的雄王祭日定為法定假日,重要性僅次於國慶。2012年,雄王祭祖成功列人世界非物質文化遺產名錄。這或許意味著,越南在樹立N身民族形象的路上,又往前邁了一步。

(李桂/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