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誰殺死了考拉?

起火了。

起初,這只是新南威爾士本地晨間新聞裡一條不鹹不淡的快訊。但很快,人造衛星捕捉到的畫面令人警覺,國際新聞為這場大火造成的經濟損失長吁短嘆。最後,悉尼人推開自家窗戶,看到橙紅色的天空,末世電影裡的畫面觸手可及。

截至2019年12月底,這場發生在澳大利亞新南威爾士的山火,已經綿延3個月,燒燬山林超過500萬公頃,並且仍有95處山火在燃燒,其中48處尚未得到控制。

大火以前所未有的密度發生,其規模已經超出人類的控制範圍,水彈飛機和消防人員都束手無策。人們只能遷移家園,等待南半球夏季的暑熱退去,等待大雨降下,等待造物主息怒寬恕。

多麼像好萊塢電影的開頭。而這一次,英雄遲遲不來。

與野火共生

生活在新南威爾士,沒人對山火陌生。幾乎每一年,大大小小的山火像一位性情火爆又不太見外的老朋友那樣不期而至,帶來一些意想不到的禮物,也帶走一些牲口財產。不只是新南威爾士的住民,在亞馬孫、北加州、西伯利亞,對於依傍叢林生活的人們來說,山火是一種再普通不過的自然現象,就像天上的閃電、海上的浪潮,是生態鏈條上至關重要的一環。

對古老的森林來說,野火首先是一次物種洗牌的重要機遇。百年古木遮天蔽日,低矮的新生樹苗終年不得日光照耀時,森林野火便充當了「革命分子」的角色。火在燒除灌木雜草的同時,也燒死一些老樹朽木,為原本密不透光的森林開啟一扇扇「小天窗」。於是,陽光灑下來,小樹長起來。而在火勢更凶猛的地帶,野火乾脆將一切歸零,燒出「空白」地帶,等待著一些先鋒物種進入,為生物的多樣性創造新的可能。

其次,野火還為大地獻上了一份厚禮。燒死的植物、燒焦的動物,以及那些多年沉積的枯枝敗葉,都將在大火中化為豐厚的有機質肥料。而大火掠過的土地,溫度升高、質地疏鬆,蓄水性和透氣性都得到改善,成為微生物的樂土。大火過後,一切來自土地的,又將再次回到土地。

在地球漫長的歷史上,甚至在人類文明出現以前,野火早已生生不息地燒了幾億年。頗具生存智慧的動植物甚至進化出一套與野火共生的策略。比如,澳洲的班克木果實又厚又硬,平時絕不輕易開裂,只有經過火燒或完全乾燥時,才會裂開。大型食肉爬行動物巨蜥以及黑鳶等飛鳥猛禽,甚至可以因大火而不費吹灰之力地飽餐一頓燒烤。而早期人類,更是依靠野火來開疆拓土;刀耕火種,為文明奠定基石。

很長一段時間內,在人們的認知中,山林野火是「天災」。直到20世紀40年代中期,人們才確認了火對於草原和森林的意義——它以一種破壞性的方式讓整個生態系統得以持續有效運轉。像是住在森林裡的精靈,四處遊蕩,難以控制,卻也自有分寸。一切的關鍵在於平衡:發生的時機、間隔、規模、頻率、持續的時間……看似隨機的一切,實則都經過大自然縝密的計算。

從機遇到災難,從生機到死亡,平衡一旦打破,精靈與魔鬼長著同一張臉。

活化石博物館

澳洲的高溫警報早已經持續好幾年了。大火起時,澳大利亞全國超過70%的地區氣溫都高於往年平均,正處於自1902年以來最乾旱的時期。高溫、乾燥和大風,讓這場山火徹底失去了控制。而發生在這裡的大火,就像在博物館裡燒殺搶掠,每終結一個物種,都是為一段千萬年之久的生物進化史畫下句號。

根據魏格納的大陸漂移理論,在2.3億年前,地球上只有兩個大陸,一個是位於北半球的勞亞古陸,另一個是分佈在南半球的岡瓦納古陸。在地球自轉和地殼板塊運動的作用下,兩個古陸開始分崩離析。

到6500萬年以前,澳洲完全脫離了舊大陸,載著當時陸地上的物種族群,向赤道方向衝去,成為南太平洋上一個孤立的大陸。考拉這種今天澳大利亞國寶級的生物,就是從那時開始進化的。而一直要等到距今6萬年以前,人類的足跡才第一次登陸。

在今天的澳大利亞,超過80%的哺乳動物、爬行動物和蛙類為獨有種。陸上大量古老的生物保留著兩億年前的生存方式,和今天看來無用卻有趣的奇異技能。比如,東部桉樹林中生活著一種琴鳥,它們求偶時會在林地上用廢物搭成舞臺,站在上面載歌載舞地模仿各種鳥類鳴叫,甚至模仿汽車喇叭聲、斧頭伐木聲等以吸引雌性。還有一種翠鳥,因為總在凌晨或日落時分發出狂笑一般的鳴叫,被稱為「笑翠鳥」或「林中居民的時鐘」。

上億年來,它們在這片大陸上吃吃草、睡睡覺、唱唱歌、戀戀愛;大多數都沒什麼脾氣,也沒什麼絕殺技能,長了翅膀也懶得起飛,逼急了頂多踹你一腳——比如澳大利亞國徽上的這兩位:袋鼠和鴯鶓(澳洲鴕鳥)。優越的自然環境允許生命在這裡精心地孕育,緩慢地成熟,安然地死去,直到人類的到來。

魔鬼出籠,今日與往昔一切都不同了。

魔鬼出籠

受難者名單比窮鬼的賬單還要長,數千只葬身火海的考拉只是其中之一——作為澳大利亞的國寶,它也獲得了人們最多的關切。

考拉的名字源於古代土著文字,意為「不喝水」,它們在大火中不會飛也不會跑,只會本能地朝桉樹頂端爬去。

事實上,桉樹確實是考拉的「保護神」,它是地球上最耐火的樹之一,在普通火勢下,爬到樹頂就能躲過一劫。但這一次,大風和高溫讓山火以前所未有的規模爆發,燎到樹冠的大火把考拉們一個個逼得掉下樹。渾身焦黑的考拉爬上公路,死死抱著路人的礦泉水瓶,一邊費勁吞嚥,一邊痛苦哀嚎……

大火之中,考拉會滅絕嗎?

或許吧,但卻不全是因為這場大火。過去幾年,由於棲息地萎縮,考拉整體數量已經下降24%。也就是說,它們正走在滅絕的路上,而且很早就啟程了。不只是考拉,全球物種滅絕的速度至少比過去1000萬年的平均速度,快數十至數百倍。2017年,澳大利亞最後一隻樹懶「C小姐」在動物園中去世。

火終究會熄滅,但失去棲息地的考拉卻再也回不去了。失去家園的考拉,被迫在人類居所附近活動,但與人共居從來不是易事。研究人員曾對300只考拉的糞便樣本進行了跟蹤檢測,發現生活在棲息地環境改變以及叢林開墾地區的考拉糞便中,應激激素(壓力荷爾蒙)水平明顯高出生活在其他地區的同類。

當天平失衡,多米諾骨牌倒塌,新南威爾士不是魔鬼放的第一把火。

無主之地

近年來,接連發生在西伯利亞、北加州、亞馬孫叢林的大火,無不加速了物種滅絕的腳步。但在過去一年,被遺忘的死亡不計其數。

2019年,有4萬多場野火發生在並不乾旱的亞馬孫雨林裡。人們幾乎無法想象,在河流密佈的亞馬孫熱帶雨林,高高的樹冠上滿是滴水的蕨類和蘭花,樹幹上覆蓋著海綿狀的苔蘚和地衣,晨霧在太陽升起時開始慢慢消散。一切都氤氳著水汽的生態裡,大火居然能夠連續燒掠如此之久。

這不是一場自然的野火。唯一的矛頭指向人類對土地與木材的劫掠。被砍伐的植被,會被焚燒以建造牧場和獲取土地使用權。還有一些是農業燃燒,將火用於輪作農業,或清除侵蝕現有牧場的灌木。

這不是傳統意義上為了生存的刀耕火種,更像是慾望的延燒:為了更充裕的城市空間,為了更大量的巴西牛肉。

但亞馬孫雨林並非「無主之地」。那裡有大約300萬種動植物和100萬土著居民,佔地球剩餘雨林面積的一半以上,是世界上一半以上動植物物種的棲息地。大火將永久性地破壞美洲虎和樹懶等數百萬動物的家園,其中也包括數以千計的兩棲類、魚類和爬蟲類——但誰會為一種爬蟲的消失而失落呢?這場林火在3周之後被大雨撲滅,人們沒有看過一隻蝴蝶在新聞照片中哭泣,也沒有聽過一隻甲蟲的哀嚎。

甚至,更多的物種,人們還沒聽說過,就已經要消失了。比如蟻鳥,這種神祕而古怪的陸地鳴鳥,會翻動樹葉尋找樹下的昆蟲為食。而隨著火災改變潮溼的下層棲息地,這一物種將很快不見,而大多數人甚至不知道它曾經存在。

人類的淚水和同情是選擇性的。面對消失的物種,人類對「關係」的判斷顯得任性而短視。

但大火不是結局,它仍只是多米諾骨牌上的一環。亞馬孫雨林的碳含量大約是整個大氣的1/4,一旦被燒燬,即使經過30年的再生,森林的碳含量也比未燃燒的森林低25%。燃燒產生的大量二氧化碳排放進入大氣,加劇全球溫室效應,不斷攀升的氣溫又再次在各地的山林頻繁點火。

自20世紀70年代初以來,加州野火的規模增加了8倍,每年的燃燒面積增加了近500%。而西伯利亞極圈內的野火更是史上罕見。但人們卻說:反正那邊也沒人,凍土森林就讓大自然燃燒吧!

魔鬼啟動的是一個「災難循環機」,人類身處其中,卻仍閉著眼為之加油。

但在不滅的火焰中,死亡不做選擇。

(菲力/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