澳門性格

澳門,其實無門。

一說「澳有南北兩台,相對如門,故稱澳門」;一說「澳南有四山離立,海水縱橫貫其中,成十字,曰十字門,合稱澳門」。這樣的無門之門,或許就是天下最大的門,門內是航道,門外為大海,既可通達四方,又能融匯世界。

忽必烈進入十字門,便贏得了天下;大宋天子丟了十字門,便失去了江山。澳門之門,看似無形卻有形,是歷史之門,又是未來之門。

誰說名字只是一個符號?可知符號所傳達的信息,對澳門性格的形成有著怎樣的影響?環顧當下多事的世界,紛爭不斷,吵嚷成常態,還有幾塊安靜的地方?無論還有幾塊,澳門肯定是其中最令人愜意的一方靜地。君不見關閘開啟前,關外擠成人山人海,關閘一開,直如大壩提閘放水,如山似海的人流,瞬間洩洪般被一輛輛免費大巴載走了……

澳門很小,小到只有其近鄰香港面積的三十分之一;澳門又很大,每年容得下3200萬外來遊人,直追到香港的遊客人數。孟子雲:「充實之謂美,充實而有光輝之謂大。」絢爛而又沉靜的澳門,之所以讓人感到大,不僅容得下世界各地的來客,也容得下各類是非紛紜,不管在外面人們如何喧鬧,進入澳門就會靜下來,心定神安。

過去人們一想到澳門,先想到賭,如今人們蜂擁到澳門,真正進賭場的人卻極少,大都是因為它好看、耐看、看不透……澳門善意迎人,令人感到安全、舒適,不會受到傷害,錢包不會被偷。

無論是繁華的大街上,還是宏闊如野外的室內遊樂勝地,春夏秋冬,天天如趕廟會,總是人頭攢動,摩肩接踵,卻又秩序井然。即便是在大型娛樂節目演出的前後,正處於五急中人,或防備演出中五急的人,無論男女老幼都安安靜靜地排隊,依次而進。

所到之處都是潔淨的,地面沒有垃圾,人跟人之間平靜而溫和。縱目所及似乎有不少東方面孔,卻絲毫感受不到倍受詬病的中國遊客的惡習……

難道是澳門「店大欺客」?澳門的「店大」是實,一個比一個大,有的店可與世界頂級大店比肩。然而張狂無禮的遊客常常自以為是「客大欺店」,欺的就是「大店」,才更證明自己是「大客」。可見澳門的高明不在一個「欺」字上,而以善意、尊重,把客人融進澳門的情境之中。

環境感化人,也可約束、提升人的品性。

在澳門,最清靜的地方反而是賭場。

澳門是世界著名的「賭城」,談澳門是不能回避這個「賭」字的。賭博在澳門稱「博彩」,是葡萄牙政府於1961年2月頒佈法令確定的。當時鑒於中國及葡萄牙本國都禁賭,為支持澳門經濟的發展,特准許澳門「以‘幸運博彩’作為一種特殊的娛樂」。

對澳門來說,博彩確實只是一個產業,即便成為最大的經濟增長點,看上去竟跟當地人的精神生活沒有多大關聯,無論哪個階層的澳門人都極少走進博彩大廳。

自古來人們就喜歡談論賭之害,對其管理精細,嚴防死守,只用其利,杜絕其害,於是博彩被管得規規矩矩,乾乾淨淨,姿態謙和低調,卻光明磊落地成了澳門的「幸運」之彩。

縱觀當今世界,因經濟危機、股市崩盤、企業破產而尋死覓活者屢見不鮮,以及官場腐化、世風敗壞、毒品氾濫,等等,哪一項不數倍於賭之害?

澳門的生存智慧不受束縛,不以閒情傷定力,也不因俗生障。生活的理由,就是生活本身,無須言說,也無可言說。只有不斷提高自我的生存和發展能力,把握契機,才能與命運一同前進。

有一點是肯定的,財經使澳門厚重。

澳門的城市面貌大致可分兩塊:旅遊娛樂區和老城居民區。上面所述是作為一個旅行者的有感而發,其實我更感興趣的是進入澳門老城區,深切感受澳門的歷史血脈及社會風情。

在7月的驕陽下,我和同伴們連續穿行於澳門的老街、鬧市,沿連勝街,走花王堂、看盧家大屋、奔山崗頂;細訪爛鬼樓街區,漫步營地大街、趙家巷、庇山耶街……或駐足採訪,或進門參觀,老街區的馬路兩旁的人行道,極其狹窄,最窄處不過一尺左右,許多門口旁邊還供奉著「門口土地財神」的牌位,擺著香爐,香煙嫋嫋。

而邊道上行人又很多,且行色匆匆,大家都側身禮讓,絕對不會碰到腳邊的土地神牌位和香爐,更不會走到馬路中間擠佔機動車道。每條老街中間那條絕對稱不上寬敞的馬路,急馳著一輛接一輛的轎車和各種卡車,忙碌而有序。街道兩邊排滿店鋪,裝貨卸貨的、拿貨賣貨的,如此酷熱天氣,賣當地一種油炸豆沙糕的櫃檯前竟應接不暇,一派安樂富足的社會景象。

如果說澳門遊樂區的節奏是繁華而優遊,豪奢不失清雅,是一種熱熱鬧鬧的閒適與從容;而老城區則繁忙、充實,民氣樸茂。將這兩個區結合在一起,才是完整的澳門,既有一種滿足感,又活力豐沛。

澳門安逸,卻並不是沒有欲望和目標。活力是由欲望而產生的,有欲望才會有滿足感。沿千年利街往下環街區,走到河邊新街,便是媽閣廟。廟前有廣場,中間有一株巨大的「假菩提樹」,枝葉繁茂,樹陰下有絲絲縷縷的清風,令人通身舒爽。圍著大樹有一圈潔淨的石凳,然而乘涼的人卻並不多。我想像著,若在北方有這樣一塊清涼地,上面樹陰籠蓋,前面可望見大海,石凳上定會坐滿了人……是澳門人忙,還是澳門人不怕熱?

想到這兒轉頭觀察身旁的澳門朋友,看上去他確實不太在意盛夏的暑熱,或許這就是「心靜自然涼」的緣故。澳門人心中自有一股靜氣,不然就無法解釋,澳門每年有兩次太陽直射,輻射強烈,蒸發旺盛,水汽充足……何以澳門反而是世界少有的一塊最不急不躁的地方?

媽閣廣場連著海灘,四百多年前,葡萄牙人就是從這兒第一次登上澳門島,他們不知這是哪里,詢問當地人,當地人告訴他們這兒是媽閣。所以很長時間,他們都以為澳門就叫「媽閣」。

15世紀後期,世界進入「地理大發現時期」,葡萄牙的航海探險發現好望角,從而成為「壟斷西歐至印度洋以及南中國海之間的海上貿易霸主」。正是這種「霸主」的驕橫,卻在中國處處碰壁,浙江、福建、廣州……屢戰屢敗,數十艘艦船被毀,二百多葡兵被殺。1549年春天,葡萄牙殘餘艦隊受到明軍水旱兩路夾擊,葡兵又傷亡二百餘,有30多人漏網逃到廣東的浪白澳、上川島,準備建立貿易據點。

可以說,最早把澳門當成「媽閣」的葡萄牙人,是誤打誤撞地發現了這塊當初只有400多人的寶地。直到1864年,清王朝因內憂外患,國勢大衰,葡萄牙才真正佔領澳門。說是佔領,實際是清朝政府和葡萄牙政府雙權管理。在此前後的三百多年裏,葡萄牙與澳門的關係、佔領者與當地人的關係,緊張又微妙,極富戲劇性。

起初是衝突不斷,且異常激烈。比如澳門第79任總督亞馬喇,到任後大興土木,強拆民房,毀壞村民祖墳,青年農民沈志亮求助無門,便約集幾個夥伴,憤而將其刺死。這樣一件釀成血案的重大事件,最後的結果竟讓大家都能接受,還都覺得處理得不錯──典型的澳門風格。

沈志亮殺了人當然要償命,但他體現了澳門人的血性,特別是向葡萄牙當局展示了這種血性,清廷負責管理澳門的香山縣衙以及澳門華民,隆重地厚葬沈志亮於前山寨北門外,立碑稱其為「義士」,充分表達了澳門人對沈志亮義舉的崇敬。總督被殺死又如何撫慰呢?葡方總督府選出三條馬路和一個廣場,以亞馬喇的名字命名。

無數歷史經驗證明,暴政一定會引發暴力反抗,憤怒和仇殺在澳門卻並沒有引發殺戮,反而導致妥協,雙方都得到了自己想要的體面。

參觀了新教墳場以及諸多堂皇的大教堂之後,我忽然覺得與其說是葡萄牙對澳門的佔領,不如說是天主教與澳門精神的融合。對澳門性格的形成,宗教或許比葡萄牙式政治管理制度影響更大一些。

「果阿至日本的東印度區耶穌會視察員」范禮安,是西方宗教在澳門的奠基人,自1578年起的近30年間,他六次到澳門,重要的是他對中國的認識與最初帶著艦隊來華的葡萄牙商人大不一樣,他到處公開宣講:「中國是個秩序井然的高貴而偉大的王國,相信這樣一個有智慧而勤勞的民族,決不會將懂得其語言和文化、並有教養的耶穌會傳教士拒之門外的……」(《澳門歷史二十講》)

三年後他在澳門創立「耶穌兄弟會」,並指定利瑪竇為中國傳教團主管。利瑪竇抵達澳門後,操漢語,著華服,刻苦研究中國典籍,講授西方的天文地理曆算之學,將天主教漢化。他制定的傳教策略是在尊重中國文化的前提下,以西洋科學知識、天文儀器作為傳教的手段。他通曉六經子史,並把《四書》譯成拉丁文寄回本國出版,開西方人譯述中國經典的先河。他還首創用拉丁字母注漢字語音,成為中國文字拉丁化的創始人。

他刻印世界地圖時,刻意將中國繪在地圖的中央,可以理解這是他對中國的崇敬,也可以理解是向中國示好,滿足處於封閉狀態的大明朝君臣「老子天下第一」的自尊心。後來利瑪竇呈獻給明神宗的《坤輿萬國全圖》,第一次讓中國人知道了世界上有五大洲,以及中國真實面積到底有多大的真相。他還幫助徐光啟督修新曆,於崇禎十六年替代了回回曆。利瑪竇還以口授的方式由徐光啟筆譯了古希臘數學家歐幾裏德的《幾何原本》……

凡此種種,利瑪竇當仁不讓地成為天主教在中國的奠基人,或許正是受了他的「先學習,後教導;先尊敬,後傳教」的影響,澳門人的宗教信仰成了獨一無二的世界奇觀:你信你的,我信我的,我可以信你的,你也可以信我的,地上哥倆好,天上各路神仙一律好好好。

於是,在澳門這樣一個本不算大的地方,竟有二十多座教堂,四十多座大廟,還不算遍佈大街小巷、家家門旁的小小土地廟……西方有的地方教堂不少,但沒有廟;東方廟多的地方沒有這麼多教堂。稱其為「世界獨一無二」,不虛。

天主教彬彬有禮的登陸,沒有引起本地人的反感和抵抗,反而激發出心中的虔誠,可以信仰天主,也可以信奉佛陀、媽祖、道教、儒教,乃至關公、哪吒……無論什麼廟都不是太過單純,一定還捎帶著供奉其他各路神仙,或已經被捧成神的人。康真君廟是道家的一座大廟,主持卻是一位俗人盧樹鏡先生,他一個人管理大廟21年,香火旺盛。澳門沒有廣闊的地域,人人都格外敬重、珍愛土地,有很多信佛、信主的家庭,門口還要供奉土地爺。

澳門的神佛如同澳門人一樣,都有一種隨和與大度。

──這就是融合。宗教的融合,也是精神的融合,最終還是海洋商貿文化與本土耕讀文化的融合。

大三巴牌坊成為現代澳門的標誌,就非常富有象徵意義,它激發人們豐富的想像力,將歷史的真實和神話的虛構融合在一起,又全部揉進這座牌坊。

設若聖保祿會院教堂沒有在1835年被焚毀,卻未必會有光剩下這樣一個前壁立面名氣大。因為它有了一個中國式的名字:「大三巴牌坊」。成了中西方文化融合的見證。

這樣的見證在澳門到處都是,除去保護完好的新教墳場,在白鴿巢公園還有葡萄牙著名詩人賈梅士石洞和座像,他的代表作《盧濟塔尼亞人之歌》主要是在澳門完成的,還被稱作《葡國魂》。有人竟簡單地理解成「葡萄牙的國魂是澳門鑄就的」。

以澳門的面積,「龍環葡韻」公園絕對稱不上大,竟入選中國十大濕地,恐怕跟它精緻獨到的「葡韻」不無關係。

與「葡韻」相對應的「華韻」,我以為是遍地開花、各式各樣的社團。目前澳門人口60萬,除華人和葡萄牙人外,還有來自西班牙、意大利、英國、德國、瑞士、日本、印度、馬來西亞等數十個國家以及非洲的人,這簡直就是一個「聯合國人口示範區」。

他們又分屬於9000多個不同的社團。各行各業、各個階層、各個民族、宗親,都有自己的社團。社團這麼多不是分、不是散,是名符其實的「團」,「團」就是「合」。這或許跟澳門三百年的「雙權管理」有關,有些百姓的事情,名義上誰都管,實際誰都不管,清廷天高皇帝遠,葡萄牙比清廷還遠。

1974年4月25日,葡萄牙革命成功,又向世界宣佈,澳門不是葡萄牙的殖民地,只是葡萄牙管理的中國領土。數百年來政治制度的變來變去、反反復複,必然會造成相對寬裕的體制空間,社團便應運而生,以填補這些空間。所以澳門的社團不是虛的,是實打實地解決民間社會的各種問題。

比如醫藥界的社團「同善堂」,其宗旨是「同心濟世」。我採訪了這個社團辦的同善堂學校的校長,50歲上下,溫雅幹練,講一口漂亮的北京話,是許多年前從北京應聘來澳門。我見到他時,臉上有掩飾不住喜悅,今年他的高中畢業生全部考上了大學,還有兩名一個進了北大,一個進了清華。

學校前廳的四面牆上擺滿學生的獎盃、獎狀,原來這個學校竟然是從幼兒園直到高中畢業的一條龍教育,且全部免費,學校還負責學生在校期間的用餐。我問校長,經費哪兒來?

他說由同善堂提供。

同善堂的錢是哪兒來的?

同善堂的各個企業老闆捐助。

我忽然有一種生命得到啟悟的感動,澳門之所以氣象融融,情韻朗潤,也得益於是個社團社會。這些社團同心向善,名副其實地擔起社會責任。心地芝蘭,真是「有情世間」。

眾緣和合而生,這樣的大融合,使澳門社會有了強韌的平衡點。

平衡就穩定,包容即佛心。平時蘊藉溫厚,滿襟和氣,遇非常時期澳門就成了避風港、安全島。

1937年日本發動蘆溝橋事變,引發中日戰爭,隨後日軍大舉南下,兩年後攻陷廣州,1941年佔領香港,並迅即入侵東南亞各國,再加上西線德軍的「閃電式戰略」,大半個地球陷於戰爭的火海之中。而澳門處於中立地位,特別是葡萄牙與南美洲巴西的關係密切,日本以不進攻澳門換取葡萄牙保證其在巴西日僑的安全。於是,大量逃避戰火的人從中國內地和四面八方湧入澳門,廣東的許多學校也遷到澳門繼續辦學,澳門人口由1938年的14萬猛增至1940年的40萬人。因禍得福的是,其中有大批知識分子和教師,對澳門華人普及現代教育,又起了很大的促進作用。

有文字可查的澳門歷史不過五百年,這五百年間世界上可以說戰亂不斷,無論東方或西方,中國似乎愈加的多災多難,否則澳門以及香港、臺灣也不會分離出去,卻唯有澳門,五百年來竟沒有遭受過一次戰爭的毀壞。這固然有地理因素和許多歷史的偶然,偶然是必然的結果,對待這種得天獨厚的好運氣,最省事也是在民間流傳最廣的解釋:「澳門是蓮花寶地」。

清乾隆十年進士張甄陶,在其名著《論澳門形勢狀》中這樣描述:「前山有寨,名曰蓮花,相其形勢,宛然惟肖:蓋前山如荷根,山路一線,直出如莖,澳地如心,此外如大小十字門、九洲洋、雞頸頭、金星山、馬騮洲,星羅棋佈,宛如花之瓣……」澳門形狀給人以無盡的想像,就像喜歡一個人怎麼看都是一臉福相一樣。

澳門的福氣,來自於城市的性格。這性格是經過時間和命運的磨礪逐漸顯現出來的,退掉了青澀,濾去了浮躁,寬容乃恒,溫厚即久。無須佻達,沉穩自適,勝過種種逞一時之忿,快一時之意。

西哲有言,凡是理性的都是真實的,凡是真實的都是理性的。澳門的性格不劍拔弩張,也無須取悅於人,不欺生,不搖曳,謹厚明達,超逸自若,收斂而從容。性格不只是命運,還成了澳門最大的魅力。當今天下越來越多的人嚮往澳門,談論澳門,無論知道多少都跟著人云亦云地說,澳門是福地、是寶地。

澳門有個「歷史城區」,被評為世界文化遺產。歷史是澳門的根,是文化自信與獨立品格的依據。承先才能啟後,才有創造力,沒有歷史傳承,就沒有歸屬感。

澳門性格中的包容自信,來自堅實的歸屬感。

世界沒有比知道自己是誰更重要的事了。這是一種信念,也是一種持守,脈定於內,心正於懷。有了這樣的信心,無論是「雙權管理」也好,「一國兩治」也好,都是一種成全。將民間智慧、宗教情結、商業想像力、政治形態,全部熔為一爐,營養自己的城市與民眾。

天道好還,美意延年,所以澳門有種「名利任人忙,乾坤容我靜」的氣度。還智慧于平和自然之中,張開懷抱接納。

久而久之,清嘉自守的澳門,將自己修煉得金貴圓滿,便有了今日的「非我尋夢夢尋我,良友如花不嫌多」的氣場和人脈。

──「蓮花寶地」,果然不虛。

(蔣子龍/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