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霧霾爲何捲土重來

「春節放假了,大多數工廠停工了,建築工地靜悄悄;煤改氣了,煤爐砸了,周圍農村也不許燒柴了,城市禁放鞭炮;爲躲避疫情,人都待在家裏了,大街上機動車也跑得少了,酒店飯館都關門了,一切娛樂活動停止了。」

霧霾爲何捲土重來?2月11日,「生態夢人」在微博發文質問環保專家。2020年春節新冠疫情引發大範圍停工、停產、停運,這些與霧霾相關的成因統統消停了,但北京連續五天大氣重度污染,PM2.5幾乎爆表。北京市環保監測中心的數據顯示,春節期間,京津冀及周邊地區共經歷了四次重污染。

疫情意外提供了一次實證分析霧霾成因的機會,網絡上關於霧霾的討論再次引發熱議,幷進一步延伸到治霾政策的激烈爭論。他們認爲院士專家們之前關於霧霾成因的解讀是在「誤導」公衆,這段時間很多干擾因素基本可以忽略不計,專家們趁此可查出真正的元凶。

2月18日,國家生態環境部副部長趙英民主持大氣攻關會議時提到了「積極回應社會關切」。對此,環保專家們近期也相繼撰文進行環境科學和治污技術路綫分析,試圖正確引導治霾系統决策,消除公衆對於霧霾治理認知的誤解。毫無疑問,這次疫情就像一場超級實驗,對多年治霾成果進行一次大檢驗。

春節霧霾推手是誰

「除夕夜東北、華北、汾渭平原和內蒙古部分地區污染嚴重,其中包頭、呼和浩特、遼陽等地部分站點PM2.5破千。」1月25日,公衆環境中心主任馬軍在微博上提醒大家注意防護。兩天後,他又更新預報,華北區域南風吹送,京津冀重霾持續。

春節期間,國家城市環境污染控制技術研究中心研究員彭應登只出了一次門,爲了去單位值班。他一直從事大氣污染控制研究,他記得這段時間最嚴重的一次霧霾,能見度只有100多米。

針對此次霧霾,北京市環保監測中心分別發出了黃色和橙色預警,與以往不同的是,這次沒有採取任何應急措施。

但問題很快出來了,疫情期間,人都待在家裏了,車停駛了,工廠停產了,甚至連餐廳都不營業了,在這種情况下爲何還會出現重度霧霾天氣?

這讓人不禁聯想到2013年1月4次霧霾籠罩在中國大部分地區,數十條高速公路被迫封閉,霧霾天數創紀錄的情形。

當年也是「治霾元年」,隨著「大氣十條」「打贏藍天保衛戰」等政策的實施,大氣環境逐年好轉。聯合國環境署在去年發布的一份最新報告甚至贊揚北京的空氣污染治理經驗爲全球「提供了可借鑒的模型」。

但2020年1月下旬,霧霾再次襲擊京津冀地區,人們不得不重新思考霧霾的真正成因。網絡上關於這次污染物的來源爭論不休。

根據中國科學院大氣物理研究所王躍思公布的PM2.5成分分析數據,北京大氣中硫酸鹽、硝酸鹽和銨鹽(簡稱SNA)絕對濃度逐步增加,其中硝酸鹽是主要成分之一,明顯高於往年。

「硝酸鹽增長快、占比高,說明本地污染排放與外來污染在高濕的情况下發生了强烈的二次反應。」他在文中分析,本次重霾期間污染物組成以二次反應物爲主,占比76%。加之雷達觀測北京城區除夕夜500-1000m高空出現大量污染氣團,幷隨年初一上午旺盛對流到達近地面,王躍思認爲這是北京新年第一天污染物爆發增長的主要誘因,不利的氣象條件可導致這一影響持續。

「氣象條件在這個時候應該是第一位的。」彭應登說,在華北地區風速低於2米,空氣中的相對濕度大於60%,逆溫一般大於十度,當這三個氣候條件同時滿足,華北地區沿太行山一帶的城市群都會出現重污染的天氣,這在業內已經達成共識。

京津冀地處太行山西側,易形成氣象上的「幅合」現象,導致污染物長時間聚積於此,難以擴散。「這種靜穩天氣不容易引起沙塵暴,但容易帶來霧霾。」彭應登說,不利的氣象條件是這次霧霾推手之一。

據他保守估計,從2013年開始,霧霾污染物的排放量實際下降了20%—30%,北京則接近40%。春節期間,减少更多的還是民用污染,像機動車、餐飲,還有工地揚塵的污染都大大减弱。

國家大氣污染防治攻關聯合中心利用遙感衛星,監測到京津冀及周邊地區1月23日至2月13日熱高值區數量爲848個,比去年同期增長22.4%。即使有部分工廠停工,也主要集中在加工業、輕工業。污染物主要來源的高污染、高耗能的鋼鐵、煉焦、玻璃、耐火材料、化工、制藥等重化工行業存在大量不可中斷工序,需要常年運轉。

「冬季採暖設施、工業污染仍是最重要的污染源頭。」彭應登說,整個區域裏,不管是燃燒天然氣,還是燃煤燃油,工業污染和冬季採暖的設施排放的污染占比應該說超過了三分之二,在不利氣象條件的情况下,足以造成重污染。

燒煤這件事不容易解决

近十多年氣象條件不利,主要是冷空氣比較少,氣溫偏暖,容易形成污染物的累積。「渤海灣、東海的水氣、太行山以東的城市廢氣,它一直是向西北進行輸送,漸漸在北京燕山以南形成累積,然後造成重污染天氣。」彭應登分析發現,這次污染源顯然是從東南方向輸送過來,比如山東、河北、河南等省的一些工業城市。

此外,各地經濟發展迅速,燃煤量在直綫增加,污染物排放也在遞增。京津冀地區及周邊一直以來是中國重工業生產的聚集地。根據清華大學環境科學與工程博士祝葉華披露的數據,這一區域國土面積雖然僅占全國7.2%,但却消耗了全國33%的煤炭。而業界認爲,電力行業對霧霾的「貢獻」最大,電力行業消耗了全國46.5%的煤炭。

據「蔚藍地圖」顯示,一家山東企業去年12月到今年1月的烟塵排放都達標,但從1月23日開始,烟塵排放量斷斷續續地超標。而1月23日,正好是除夕放假前一天。像這樣的企業,「蔚藍地圖」上能看到的不止一家。

這一現象也在彭應登的環保督查工作中得到印證。「在春節期間,我們中央環保的强化督查停了,但一些地方企業不規範的排放却增多了,實際很多企業也存在偷排的情况。」彭應登說。

彭應登經常去到河南、河北等地進行環保督查,遭遇地方保護阻攔的事也時有發生。「他們根本就不讓我們進去檢查,實際上他們的排放嚴重不達標。」包括一部分「散亂污」企業,沒有安裝在綫監控設施,一些情况非常難掌握。

根據《中國散煤綜合治理調研報2018執行報告》,一噸散煤所產生的大氣污染物排放量是一噸電煤所產生的10~15倍。但煤改氣、煤改電的設備投入、運維成本比較高,加上天然氣成本較高,嚴重依賴補貼,這一措施的推行一直是靠政府推進。一些較貧困的市縣財政承擔不起補貼費用,村民重燃散煤。

目前,散煤在北京的能源占比低於3%,清潔能源大於97%。但這一比重僅限於北京和周邊的少部分城市。天津、河北、山東、河南等地能源清潔化改造不徹底,特別是農村燒散煤仍然很普遍。彭應登冬季去外地環保督查,「只要出了北京城,晚上都能聞到煤烟味。」他說。

「我們以前看到這些現象恨不得像眼中釘,會嚴厲要求人家整改一步到位。」彭應登說,「但現在考慮到民生問題,不能强行要人家關停,特別是一些經濟狀况很不好的地方,你不能不讓人家過冬。」

據新京報報道,去年12月開始,爲了制止村民們燒煤排放污染物,山西省臨汾市洪桐縣大槐樹鎮南營村開始實行强制「封爐禁煤」。村委會的人用水泥堵住村民的爐膛,沒收村民家中的煤炭,燒不起燃氣的農戶,冬天只能挨凍。

這也是治霾工作經常陷入的困境。彭應登說,以往對於「散亂污」可能是一刀切,直接拉閘限電,但現在只能逐漸推行整改,讓各地盡可能達標。

「治霾的根本還是要和煤炭說再見。」彭應登認爲,中國建立在經濟和社會發展基礎之上的能源結構調整目標,達成至少還需15年以上,這是一個緩慢又困難的過程。「我們要慢慢地去解决。」

電廠「消白」又起紛爭

「如果靠調整能源和產業結構來治霾,實際上是把我們這一代的責任推到了下一代,把問題變成難題。」陶光遠說,他稱自己是一名「江湖治霾者」,認爲目前霧霾造成的主因是火電廠所排放的「白烟」。

和他一樣,網絡上還有不少「江湖治霾者」 把近期霧霾的主要成因指向了「白烟」,即火電廠濕法脫硫後排放的濕烟氣,他們希望能够「消白」。

早在2017年,一篇題爲《不聽工程師意見,中國三年治霾無功》的文章在網絡廣泛傳播。作者何平在文中說,電廠和大型燃煤工廠所排放的烟塵應該是治霾重點治理對象。目前國內火電廠多用濕法脫硫技術來處理燃煤後產生的烟氣,他認爲在超低排放基礎之上,濕法脫硫產生的烟氣,仍會有大量硫酸鹽與氨氣排到大氣中,繼而形成霧霾的源頭。

「白烟」的排放究竟有沒有污染,陶光遠認爲最好的方法是對春節期間排放的燃煤烟氣由可信的第三方進行離綫檢測,而非在綫測量。

2019年10月,生態環境部牽頭印發的《京津冀及周邊地區2019-2020年秋冬季大氣污染綜合治理攻堅行動方案》中明確規定:對穩定達到超低排放要求的電廠,不得强制要求治理「白烟」。

監管部門已有明確結論,但目前仍有不少從業人員認爲「白烟」是形成霧霾的成因之一,這一問題亟需解决。

對此爭議,2月21日,國電環境保護研究院院長朱法華撰文指出,電廠烟氣「消白」治霾是勞民傷財。據他介紹,烟氣「消白」單位千瓦的投資一般在70元左右,全國燃煤電廠進行烟氣「消白」約需700億元,每年的運行費用大約在200億元左右,另外每年還會增加標煤消耗400-1200萬噸。

中國電力企業聯合會副理事長王志軒近日接受《科技日報》採訪時也稱,火電廠已普遍實施了超低排放改造,「白烟」主要成分是水霧,「消白」是舍本求末,得不償失。

據王志軒介紹,目前部分火電企業實施的濕烟羽治理措施,本質上是通過調整烟氣溫度、濕度,來改變烟氣排入外部環境後的水汽凝結狀態,主要目的是爲了消除「白烟」的視覺污染。而這種烟氣加熱消白方式,不僅不能削减烟氣中已有的污染物排放,相反加熱需要消耗能量,增加了能源消耗,這意味著總體上增加了污染物排放。

他在《科技日報》採訪中還强調,即使電廠環保設施全部滿足環保要求幷穩定運行,但是烟流在不同光綫、時間和角度下還是會呈現不同顔色。就如同雲,有時是白雲,有時是烏雲,有時是彩霞。

彭應登對上述專家觀點也表示認同,「現有污染物排放總量的基數要削减一半以上,必須從能源結構、產業結構、運輸結構和運力結構上深層次的源頭去發力,光靠這種末端治理是根本沒法實現的。」他說。

(左璐/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