譚德塞來自哪一邊?

新冠疫情引發的國際輿論衝突激化下,世界衛生組織的應對措施廣受關注,總幹事譚德塞(Tedros Adhanom)也站上了風口浪尖。

在常見的對於譚德塞的質疑當中,除了特朗普批評其支持中國外,就是質疑他在擔任埃塞俄比亞(下稱埃塞)衛生部長期間掩蓋霍亂疫情,以及任命津巴布韋時年93歲的總統穆加貝擔任世衛親善大使。由於穆加貝長達37年的獨裁統治廣受批評,世衛組織後來在輿論壓力下,改任命一名印度影星爲親善大使。

對於公共衛生專家而言,關於掩蓋霍亂疫情的指控更加嚴重。這一批評主要出現在埃塞的阿姆哈拉族、奧羅莫族异議者中。他們攻擊譚德塞掩蓋他們聚居地區的疫情,指其協助當時的提格雷族主政者,壓迫其他民族。這類指控在譚德塞競選世衛總幹事期間,也曾被對手提出;譚則稱是刻意污蔑。

在中美關係與兩岸關係惡化的局勢下,2020年的新冠疫情又火上澆油。譚德塞受到華盛頓與臺北對其支持中國大陸的質疑,他也回懟臺灣網民的種族主義式攻擊;正好中國大陸也發生了圍繞非洲裔群體的防疫爭議事件,一時間兩岸都面臨來自非洲裔群體的較真意見,同時亞裔在世界各地因疫情遭受的歧視也全然還未消停。

某種意義上,譚德塞彙集了這個時代的許多關鍵問題。從他的生涯裏,可以看見第三世界國家對於發展道路的選擇,可以看到族群衝突作爲人類社會的痼疾,可以看到現代公衛體系對疾病與自然環境的控制問題,還能看到國際秩序的中美之爭,以及全球治理的困難。

族裔衝突的痼疾

譚德塞遭受的指控中,主要的一項是指責他所屬的提格雷族政權壓迫其他民族。要理解這裏發生了什麽,必須對埃塞的族群衝突歷史有一基本的認識。

譚德塞是埃塞北方紅海沿岸的提格雷族人。該族大概只占埃塞目前1億總人口中的6%。他們使用的提格雷語,和埃塞最普及的阿姆哈拉語相比,有點類似法語和西班牙語的關係。

古代埃塞的領土不像現在這麽大,而提格雷地區又是古代埃塞最靠近西亞與埃及古文明的地區,所以這塊地區的文化起源也較早。阿姆哈拉與提格雷兩個族群,通常被看作埃塞東正教文化的來源,如同在中國說到漢文化的情形。

但是隨著歷史演變,至少從18世紀開始,政治重心南移的趨勢就越來越明顯了。南方的游牧民奧羅莫族,加入了埃塞的政治體系。他們起初被視爲危險的蠻族,後來逐漸被主流的阿姆哈拉文明同化,到了現代進入統治階層的人雖然也不少,但基本在政治和文化上居於被同化或被支配的地位。這也造成衆多奧羅莫人的屈辱感。

如果再加上東部與埃塞政府也經常發生衝突的索馬里族,還有南部各式各樣的小民族,埃塞堪稱是一個民族構成十分複雜的國家,而且沒有一個族群達到總人口的半數。幾乎每個民族都有聲音指控其他民族在壓迫它們,但它們同時也可能壓迫其他民族,這是埃塞社會一直以來的痼疾。

譚德塞所屬的提格雷族群,在過去100多年裏,曾兩次長期掌握政權,也兩度喪失政權。先是在19世紀末,北方出身的提格雷裔皇帝約翰尼斯四世死後,中部內陸阿姆哈拉裔的孟尼利克二世不甘繼續臣屬,崛起成爲新的皇帝。權力中心的轉移,再加上伴隨意大利殖民者入侵的戰火肆虐,使得提格雷地區變成混亂的邊區省份。在20世紀埃塞經歷的幾次重大饑荒中,往往都是提格雷人首當其衝,而且中央政府刻意不給予援助。

1958年與1965年的兩次饑荒中,當時海爾•塞拉西皇帝不予援助,更壓制信息傳播不使外界知曉;到了門格斯圖軍事政權時期的20世紀80年代,嚴重的饑荒再次發生在提格雷地區,造成了數十萬到上百萬人死亡——這次饑荒由於「拯救生命」(Live Aid)演唱會集合了世界各國的巨星募捐,或許成爲歷史上最多人關注的一場饑荒。許多證據顯示,這可能根本就是當局刻意製造的灾難,用來消滅提格雷族的反抗軍。

雖然對抗當局的勢力甚多,包括了不同意識形態的團體與族裔,但是在提格雷地區最受壓迫、反抗軍也最有組織的特殊情况下,1991年門格斯圖政權倒臺時最有力量的團體,是提格雷人民解放陣綫(TPLF,簡稱提人陣)。而新的執政黨——埃塞人民革命民主陣綫(EPRDF,簡稱埃革陣)也是由提人陣主導,結合阿姆哈拉裔、奧羅莫裔與其他族裔的革命團體建立而成。

提人陣的主導地位,一維持就是接近30年,直到奧羅莫裔的阿比•艾哈邁德(2019年諾貝爾和平獎得主)上臺擔任總理,才正式結束了這段由提格雷裔主導的政治時期。而現在,提格雷族群又開始憂慮自身地位的快速式微。

在這樣的脉絡下,回頭看譚德塞所受的掩蓋霍亂疫情的指控。譚本身對此除了否認幷無說明;有一種解釋是,埃塞當局不願禁運影響經濟,不過這幷未能阻止所謂提格雷政權迫害其他民族的陰謀論廣爲散播。

在埃塞長期的種族對立的背景下,這類謠言自然不斷生成。既然在前面饑荒的例子中,政府刻意利用灾害殺死人民的事情也確實發生過,那麽各族裔更擔心這類手段會不斷重演。兩個多月前,埃塞議會通過了處罰仇恨言論與虛假信息的法規,也即防止各族群在傷痕難以愈合的情况下,因猜忌而關係持續惡化。

發展道路的選擇

儘管現今提格雷政治力量確實快速邊緣化,但總理阿比似乎還將新政治體制的打造維持在一定的寬容基調上,我們或許不會看到過去那樣嚴重的種族壓迫行爲。在一種以族裔爲單位運作的民主制度下,阿比總體上追求的是提升各族裔的參與度。

對於埃塞的中國僑民來說,阿比的上臺是一個比較難以評估的轉變。多半的華人會覺得,這是埃塞的體制正在由提人陣時期的仿效中國發展社會主義市場經濟,轉變爲一個政治動員程度較高的、不穩定的民主體制——如果不說是靠攏歐美式民主體制的話。

譚德塞屬於提人陣從革命党向執政黨轉變時期的中堅力量。當他的父兄輩以游擊戰反抗軍事政權時,他的年紀還小,所以他的成長時期都是在門格斯圖軍事政權時期度過的。後來他前往英國就讀公共衛生專業,2001年才回到已經改朝換代的埃塞,進入公共衛生體系工作。

基於海歸知識背景,其學術研究與衛生政策的規劃、推行又都有可見的成果,譚德塞成了符合國家發展需求的技術官僚精英,雖非革命元老,却是提人陣權力高層的核心成員。

若要理解提人陣執政的歷史意義,可以多回顧下20世紀後半葉的埃塞。當時跟不上時代變化的老朽王朝,無法面對越來越多的政治經濟變化;尤其是在現代教育體制過度擴張而失業率飈升的60年代,激進的學生活動越來越劇烈,但軍人的行動力、組織力又更加强大,最後産生了青年軍官門格斯圖所領導的「德爾格」(Derg,意指委員會)政權。

門格斯圖政權首先的特徵,是它的軍權暴力性格。它在意識形態上吸收激進學生的左翼政治話語加以利用,仰賴蘇聯的援助而生存下來。對於像提人陣之類的激進革命團體來說,德爾格政權是沾滿血腥的「假社會主義政權」。

提人陣這類由激進青年組成的團體,原本抱持自己才是「真社會主義」的想法,但在1991年取得政權後,世界開始進入後冷戰時期,新政權面臨如何治國的重大考驗。

提人陣當時的領袖澤納維(Meles Zenawi),在政治上建立由提格雷勢力主導的多族裔聯邦制,在經濟上則仿效中國模式,試圖在完全的市場經濟與舊式的國有經濟外,形成有活力且可控的發展道路。這條道路確實給埃塞經濟帶來飛速增長,而譚德塞就是爲該發展模式效力的一員。

造訪埃塞的外國人,一般不會太信任當地醫療。埃塞也很明顯還是個貧窮的國家,但比起更早的年代,確實也在不斷進步。這些進步,主要都源於經濟與技術的現代化。在譚德塞早年的公共衛生政績中,最著名的是他對於小型水壩與瘧疾關係的研究與政策建議。他的規劃是,將水壩建在海拔較高的位置,以減少瘧蚊的孳生。

近年來埃塞最受國際關注的一項工程,也同樣是水壩,也就是在青尼羅河上興建的復興大壩(Grand Ethiopian Renaissance Dam)。這一水壩預計要成爲非洲最大的水力發電站,但由於埃及與蘇丹擔憂會影響下游的水量供應,引起了國際糾紛。埃及甚至放話,威脅以武力摧毀水壩。譚德塞在外長任內,就與埃及、蘇丹開展過斡旋談判。

發展中國家追求經濟成長下的大量技術工程規劃與項目,或者推動公共醫療措施的落實,本身就會成爲影響各方利益的政治問題。同時,這些規劃需要具備現代知識和能力的官僚與技術人才,而譚德塞是埃塞這類新型人才的代表。

提人陣時期的現代化發展政策,給予了譚德塞一個舞臺,這是門格斯圖政權時代所沒有的。而在奧羅莫裔總理阿比的時代,埃塞未必還會以同樣的速度繼續原來的發展。更何况,提格雷裔的參政空間已經嚴重縮減,或許不會再出現新的譚德塞。

無論有何種毀譽,即便受到非洲或埃塞現實的各種局限,譚德塞對於提升埃塞公衛系統、降低當地瘧疾與艾滋病的死亡率、減少本土嬰兒死亡率,都作出了相當貢獻。

儘管對於外界來說,埃塞的醫療體系改善空間還非常大,但面臨新冠的考驗,埃塞作爲非洲的人口第二大國,就目前來說表現也堪稱優异。這個遭受過各種巨大磨難的國度,若能繼續維持現在的表現,將是令人欣慰之事。

(鄧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