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車裏出來的老人，頭髮稀疏，面部皮膚鬆弛，已不復當年瀟灑英氣的神態。賭王何鴻燊回到位於香港淺水灣道1號的豪宅。

他仍是何氏家族的統治者，掌握著千億財産，娶了四房太太，生下17個子女。他由賭場崛起，逐漸建立起一個包含博彩、酒店、地産、運輸、投資、旅游等業務在內的商業帝國。帝國核心版圖橫跨港澳內地。

現在，何鴻燊感到帝國逐漸瓦解，自己正一點點失去統治力。

四太太梁安琪和律師高國駿出現在客廳裏。這也是帝國瓦解的一個信號。

何鴻燊很喜歡這位太太。1997年，他花1.8億港元買下淺水灣道4號，送給四太太。這棟豪宅離自己的1號很近，若走路，幾分鐘就到了。

這是何鴻燊人生中不那麽容易的一天。

前一天，何鴻燊控制的澳門賭業龍頭，澳博控股發布股權變動公告，何鴻燊要把手頭的股份，分給三太太陳婉珍以及他和二太太何藍瓊纓的5名子女。

外界普遍認爲，賭王正對其博彩帝國進行接班安排。豈知，之後竟變成家族混戰。

回淺水灣道1號前，何鴻燊在三太太那兒。之前，賭王的律師高國駿稱，股權變更是賭王在二三房脅迫下發出的，要求48小時內解決此事，否則法庭見。二太太和三太太自然不依，何鴻燊只好當面承認，股權變更有效，而且要解雇律師高國駿。

四太太梁安琪聽說此事，馬上去見何鴻燊。中午，賭王又對著攝像機，對高國駿說，自己是遭到了强迫，「我們一定要討回股份。」

幾個小時裏，關於帝國繼承權的決定，一再反復，外界摸不著頭腦，何鴻燊的太太子女，也滿腦袋問號。

這天是2011年1月25日，何鴻燊89歲了，人生已到最後一程。他也開始了一生最後兩場戰爭，直到2020年5月26日去世才宣告結束。

其中一場戰爭的對手，就是自己的妻室子女。

「我想將事情搞大。」2011年1月25日中午，坐在自家客廳，何鴻燊右手手掌忽然抬高，要大到令他與二太太所生的女兒——被稱爲澳門女賭王的何超瓊招架不來。「（他們竟）認爲賭王會被人舞來舞去。」……

救命錢，15億港元

何鴻燊的最後時刻，是在養和醫院37層的總統套房度過的。

這是香港頂級的私家醫院，位於跑馬地山村道。何家包下37樓兩個總統套房，一間給何鴻燊看病用，另一間供探視何鴻燊的家人使用。套房裏設有客廳、飯廳、DVD放映機、私人保險箱等。從房間可以看到跑馬地的美景。病房還設有雙層審核訪客及防盜系統。據養和醫院官網信息，單是病房費用，每天就高達2.3萬港幣。

這是他人生最後階段的另一個戰場，對抗身體的衰老。

2009年夏天，88歲的何鴻燊在四太太處摔了一跤，撞傷頭部。一開始，賭王被送往港安醫院急救，隨即轉往養和醫院。爲了把他搶救回來，並盡可能恢復其身體狀況，醫院至少進行了兩次手術以及鑽孔放淤血等。何家人請醫院找來頂級醫生爲其診治，用上最好的設備，據媒體估算，單是那次住院，就花去了一億多港幣。

住院半年後，何鴻燊得以出院，大房太太因爲早已去世，他的生活輪流由二、三、四房照顧。

據界面報道，何家人爲何鴻燊建立了一個髙級護理團隊，24小時貼身照顧。團隊成員需要有5年以上護理資質，且需要考察家庭背景。此外，何家人還爲何鴻燊請來各專業名醫，比如新冠疫情期間聲名大震的港大微生物學系教授袁國勇，爲其提供診療方案。

爲了令何鴻燊在家也能受到更好的醫療照顧，二太太藍瓊纓吩咐家人，將淺水灣道1號豪宅改造加裝視頻監控、檢測血壓和心跳儀器、氧氣喉、制氧機、抽痰機等設備，宛若一個六星級私家醫院。何鴻燊的醫療數據還會同步到養和，令醫生團隊隨時能掌握何鴻燊的身體變化。

何鴻燊雖然仍是其商業帝國的唯一掌控者，但這種控制力已經隨著身體的衰弱而鬆動。何鴻燊三房女兒何超雲曾對媒體透露，何鴻燊摔傷頭後，一度有很多事情不記得了，經過醫生幫助，有所恢復，「有以前的八成」。

何鴻燊原本喜歡抛頭露面，流連社交場合，愛跳舞，好網球，也喜歡與媒體打交道。聚光燈下，他從不含蓄，說話直接，金句頻出。曾有主持人問他，女人、金錢、權力和聲譽，哪個最重要。他稍一沉吟，爽快答道：「最重要的都是女人。」他曾向媒體透露自己長壽秘訣：「和蛇一樣，秋收冬藏，秋天和太太分房睡。」2009年，《福布斯》曾指其身家嚴重縮水，何鴻燊當即回應道，自己的賭場天天都像印鈔票，「沒辦法窮」。

那次摔倒後，雖然不惜成本治療，但他身體終究還是垮了。媒體上，再也見不到他意氣風發的樣子，他也很少再出席公開活動。2009年12月20日，澳門回歸十周年紀念活動上，何鴻燊曾向醫生請假出席。全程以輪椅代步，並有醫院救護車護航。鏡頭下的一代賭王，雖然面帶微笑，行動明顯遲緩了很多。

摔傷出院後，每隔幾個月，報章上就會傳出何鴻燊入院的消息，有時是例行檢查，有時則是身體不適。2011年90歲大壽，何鴻燊是在養和醫院度過，四房家人輪流到醫院爲他慶生。這期間，何鴻燊三太太陳婉珍和四太太梁安琪還在養和醫院附近買下房産，便於探視。

有港媒估算，自2009年患病，到2020年5月26日去世，何鴻燊斷斷續續在養和醫院的花費已髙達15億港元。人們已經無法得知，何鴻燊對這一次次生命綫上的救治有何態度，但至少勉力維繫了何氏家族表面上的統一。

租下泳池開賭場

很多見過年輕時何鴻燊的人，都會對他留下深刻印象。他黑髮濃密，毋梁高挺，眉宇間頗有些異國氣息。他的父親母親皆爲混血，他身上有著猶太、英國、中國等血統。

四房女兒何超盈曾說，父親何鴻燊比自己的母親還會打扮，「永遠都有一個梳子，頭髮永遠都不會亂。」

從2009年跌倒到2020年病逝，何鴻燊雖然經人照顧，依然乾淨整潔，精神卻大不如以前，經常被媒體拍到面無表情的照片。到後期，他已經不大能走了。何超盈手機裏有一段視頻，何鴻燊嘗試走路，醫護人員在旁邊看著，身後還有人隨時搬若一把椅子。

有媒體曾形容他「蠃盡一生」，最後一次，他卻注定贏不了。過去十餘年的大部分時間，何鴻燊在醫院的病床上，將自己一手鑄造起來的商業帝國切分開來。

何鴻燊1921年出生於香港，何家當時是殖民時期香港四大家族之一。出身於名門，何鴻燊自小衣食無憂，住著大宅，上著最好的學校。何鴻燊也生在一個大家族裏，兄弟姐妹13人，他排行老九，被稱爲九爺。13歲那一年，何鴻燊父親何世光將全部家産投到股票中運作，不想投資失敗，致使何家遭受斷崖式打擊。何鴻燊父親逃往越南躲債，母親則帶著他和姐姐住到了棚戶區。

1941年，日軍侵占香港，在香港大學就讀的何鴻燊被迫輟學，離港赴澳。二戰中，葡萄牙保持中立，作爲殖民地的澳門也免於日本襲擊。日軍占領香港和南亞一些地區，大批民衆逃到澳門，據何鴻燊後來回憶，走在澳門擁擠的街頭時，「錢包裏只有10港元」。

這令很多人認爲，何鴻燊白手起家。事實上，雖然家道中落，何家人脉仍在。尤其是其堂祖父何東，在商界勢力很大。在其幫助下，何鴻燊在聯昌有限公司謀得一份差事，這是一家中葡曰各占三分之一股權的貿易公司。何鴻燊吃苦耐勞、口才極好又善動腦筋，很快有了自己的固定客戶。

何鴻燊記憶力極佳，憑藉能記住2000多個電話號碼，獲得老闆賞識。日常待人也很謙遜。他後來分享了自己的兩條生意經：「第一，不得罪人，見到抱在手裏的孩子，都要稱呼爲阿哥；第二，與人吃飯一定先問清楚名字，第二次見面要準確無誤先叫出來，這樣對方會很感動。」

做成幾筆大生意後，他被提拔爲合夥人，並從年終分紅中，獲得人生第一個百萬港幣。這是他龐大帝國的起點。

這期間，何鴻燊在澳門遇到了第一位太太，黎婉華。她是一名土生土長在澳門的葡萄牙姑娘，父親是葡萄牙知名律師，當年被稱爲「澳門街第一美女」。

娶到黎婉華，也爲何鴻燊打開了葡萄牙人主導的上層社交圈，這給何鴻燊帶來更多商業機會。

香港中文大學全球中國研究項目聯合召集人、社會及政治發展研究中心聯席主任鄭宏泰接受本刊記者采訪時指出，正是內外因素結合下，時勢造就了何鴻燊的迅速崛起，「何鴻燊天生聰敏，智商高、反應快，其家族多是商人，商業觸角敏銳，他自少耳濡目染，因此容易在商場上更好發揮。而在外界，亂世出英雄，何鴻燊其時年輕，有的是膽色拼勁，與不少港澳兩地均有商業網絡的生意人走在一起，從事高風險的戰時重要物資貿易，迅速發家。」

這時候，澳門賭博市場已經發展起來。

早在19世紀後半葉，澳門博彩業已開始實施專營政策。1960年前，由傅老榕和高可寧組成的泰興公司壟斷經營，不過在1961年之前，傅老榕和高可寧已去世。

這一年，葡萄牙頒布法令，明確宣布澳門將成爲「永恒的博彩區」。推動這一法令成形的正是澳門第119任總督馬濟時，馬濟時通過調查，發現澳門受地理條件和自然資源所限，工業不可能有太大發展，但旅遊業卻大有可爲，尤其是賭博娛樂。同年，澳門政府就博彩專營權公開招標。

何鴻燊走上賭王之路，頗有點不得已的意味。

據後來與何鴻燊合作投標的商界大佬霍英東回憶，何鴻燊開始對投標並不積極。霍英東在《時局的生意：霍英東自述》中回億道，澳門勢力頗爲複雜，「他那時（在澳門）勢力還不是很强」。

但外界不知爲何傳出，何鴻燊要靠投標做「食餅仔」。這是一個很難聽的說法，指在投標中，假裝參與競標，那些真心想得標的人，就會出一筆錢，請他們退出。「這是很臭，很丟面子的事。」

何鴻燊爲了證明自己不是食餅仔，決定真的下標。霍英東回憶，當時何鴻燊也並非想奪標，只是想以比較低的價格，參與一下。沒想到，上代賭王傅老榕家族動用一切關係，阻撓其他投標者。一聲令下，傅家收買澳門所有律所，導致何鴻燊找不到律師敢做他的法律顧問。最後，何鴻燊軟硬兼施，雇用了一位幾乎從未打贏過官司的律師起草投標書。

這期間，競爭對手還對何鴻燊發出死亡威脅，要求他放弃競標，24小時內離開澳門，並羿告稱，如果非要堅持.將會給何鴻燊準備一口棺材。

眼看這種情況，何鴻燊反而決定出髙價，一定耍爭取拿下博彩專營權。他找霍英東幫忙，加上有其他勢力介入，何鴻燊才終於以316.7萬元，拿下了澳門陴彩業的新賭牌。而當時，他們還沒找到地方開設賭場。「酒店沒有，船也沒有，」霍英東回憶道，「結果是租了『新花園酒店』一個游泳池，把更衣室、咖啡廳改爲賭場。」

「他是那種從不接受失敗的人，」《澳門特寫》雜志出版人里卡多•平托說。他曾在2007年采訪了何鴻燊，當時何鴻燊稱，「我熱愛挑戰，從不輕易接受‘不’這個答案。」

「他都一定要贏」

2018年8月，何鴻燊的妹妹何婉琪去世兩個月後，他的家人才知道消息。

何鴻燊四太太梁安琪接受媒體采訪時回應稱：「不是你問起，我都不知道，真是不清楚。」二房長女何超瓊聽到姑姑去世的消息則說：「沒有聽到消息。她是公司股東。我需要先瞭解一下。」

鮮有露面，行動不便的何鴻燊沒有回應。

顯然，兩家關係並不友好。何婉琪發言人稱，何婉琪去世前的遺言是要何鴻燊還錢：「何鴻燊欺負我這麽多年，希望他可以儘早給回拖欠我十幾年、超過200億元的股份和股息。」

何婉琪是何家第十個孩子，人稱「十姑娘」。據何婉琪後來透露，何鴻燊在澳門開賭場之初，自己拿出200萬人股。在當時這不是一筆小數目。之後，何鴻燊多次威脅她，將股份出讓他人，包括何鴻燊的四太太梁安琪。

雙方矛盾終於激化，何婉琪將哥哥何鴻燊訴至法庭。據何婉琪後來披露，自己曾與堂兄有不倫戀，並生下一子。何鴻燊便以公開此事爲要挾。

雙方各執一詞，何婉琪控告何鴻燊旗下及澳門娛樂有限公司「八宗罪」，何鴻燊則在股東大會上，指妹妹長期擾亂公司利益，也將其訴至法院，剔除其股東身份，要她出售持有的澳娛股份。

這場家族風波由2002年開始，折騰了好幾年，也沒有最終定案。據《豪門興衰：香港商業百年》一書，兩人衝突亦曾得到政要高層居中調停，希望息事寧人。

雖然外界始終沒能弄清真相如何，但人們也隱隱覺察到何鴻燊商業帝國更爲複雜的一面。

這已經不是何鴻燊第一次和商業上的夥伴分道揚鑣，甚至彼此敵對了。

何鴻燊等人創辦的澳娛成立之初，除何婉琪、霍英東等人外，還有另一股東叫葉漢。何鴻燊雖然後被稱爲賭王，自己卻不會賭博。相反，葉漢則專於此道，是一賭界人才。何鴻燊等人在澳門博彩業打拼之初，也多靠葉漢。

隨著澳娛公司逐漸擴張，葉漢和何鴻燊的權力鬥爭也開始顯現。澳娛開張的前幾年裏，被稱爲賭聖的葉漢風頭正勁，代表澳娛參加各種酒會，和總督同席。董事會四個成員中，只有葉漢一人懂行，賭場需要打理，葉漢自然成爲了總經理。賭場所有的運營由葉漢負責，賭場內上到經理下到荷官，都是他的心腹。

澳娛開張後，開銷越來越大，很快資金面臨缺口，董事會商量籌錢，目標一千萬元，由此調整股資，顯然這時，葉漢是弱勢方，其他三人都有産業支持，只有葉漢沒錢認股。最終，葉漢的股份被稀釋到10%。

「要論賭桌上的功夫，葉漢確實比何鴻燊髙明，但論人事與權力鬥爭，何鴻燊則有過之而無不及。」鄭宏泰研究何鴻燊經歷後發現，何鴻燊不願屈於人下，更不願被擺布操控。

在賭場內部，管理人員均是葉漢的心腹，賭場控制權牢牢掌握在葉漢手裏。1973年，葉漢前往歐洲旅行，何鴻燊趁他不在，突然發難，直接插手賭場人亊安排，以賭場員工年齡偏大爲由，開除葉漢幫派，安插自己人，同時也將自己的十妹何婉琪安排進來。等葉漢回來，發現大勢已去。葉漢與何鴻燊徹底決裂。

1975年春節，澳門富豪宴請總督李安道，這次，坐在總督身邊的變成何鴻燊。葉漢將這種耻辱記在心裏。同年，澳娛與政府簽訂的合約期滿，葉漢拉攏香港地産、珠寶大亨鄭裕彤，企圖奪取賭場專營權。何鴻燊早已在港澳政商界布下關係網，在這場生死存亡的較量中大獲全勝。葉漢選擇退出。

霍英東身在其中，知道兩人鬥得厲害。他在回憶錄中寫道，「大家搞到幾乎要開槍。」

葉漢並未退出博彩界，而是引進開郵輪到公海賭博的模式，一時成爲風潮。後來，向華强、向華勝兄弟，收購了葉漢的賭船「東方公主號」，並以此爲背景拍攝了大量賭博題材影片。

葉漢退出後，原本對賭博並無興趣的霍英東也萌生退意，幾次嘗試，沒找到太好機會，最後將所持股份全數捐給由澳門政府監管的霍英東基金會。

捐出股份前，霍英東與何鴻燊嫌隙已生。霍英東曾公開批評澳娛賬目不清，「賭場股東從來不知道裏面搞什麽」，自己也很少和何鴻燊說話。何鴻燊則回應稱，雙方已「沒有兩句（話可說)」。

「他好中意別人叫他做‘一代賭王’，覺得好有榮譽，好有聲望！」牦英東曾如此評價何鴻燊，「他看來對錢銀並非看得很重，不過在爭執上，跟葉漢也好，跟我也好，他都一定要舔……就算打球，他說要蘊，那麽我多少都讓他。」

在把股份捐給基金會的記者會上，霍英東大概壓抑太久，忽然大聲說：「無我，所有澳門一切都係假，包括何鴻燊。」

告別賭王之後

1970年6月11日，何鴻燊投資超過6000萬港元的葡京大酒店娛樂場正式開業，它的造型非常奇特，迷信風水的香港人把它解釋爲「百鳥歸巢」，酒店主樓像一個巨大鳥籠，寓意易進不易出。到了晚上，這座大樓燈火通明，入場每一位賭客都成爲了金碧輝煌鳥籠裏的鳥。賭場人口像張開血盆大口的虎嘴，晝夜不停吞進携帶置金白銀的客人。賭場圓頂上，刀狀「利器」圍滿一閣，刺向四面八方，寓意「萬箭穿心」。

此後，葡京賭場生意紅火，爲何鴻燊賺得萬貫家産，也成爲澳門地標性建築。

到了上世紀90年代，何鴻燊旗下賭場有近4000名荷官，加上船務、酒店、賽馬場、賽狗場、彩票職員，總計1萬多人。在澳門，平均每40多個民衆就有1人在博彩行業供職。何鴻燊成了澳門人的衣食父母，回歸前，很多人都把他奉爲「無冕澳督」。

《蝶變：澳門博彩業田野叙事》一書作者曾採訪到一位香港的老賭客，他回憶，那個時候，每天都有新間說賭場外面有人搶錢。「以後事情搞大了，何生（何鴻燊）開始有動作，將黑白兩道的人找來坐下來談，叫他們的人離遠點，不要影響生意。當時進入回力賭場要核查身份證，警察局還在賭場門口派兩名手持MP5輕機槍的特警，天橋上也有了司警。那個時候‘西洋佬’什麽也不管，何生才是奧正的澳門總督。」

1980年代後期起，何鴻燊開始大規模海外投資。澳門內部，40年的賭權專營制度也成就了何鴻燊的賭王傳奇。但就澳門發展來說，博彩業的壟斷局面早已需要注入新鮮血液。

在澳門回歸前幾年裏，開放賭權、引入競爭的聲音越來越多。澳門回歸後的2002年，特區政府頒發經營牌照，期限設爲8到25年，並允許外國公司競標。此消息一出，先後有21家國內外博彩公司參與競標，最終，何鴻燊的澳娛、史蒂芬•韋恩的永利度假村、銀河娛樂場各自拿下一張賭牌。澳門博彩業進人了「三國鼎立」的時代。

僅在一年後，何鴻燊二房長女何超瓊與美髙梅合資2億元從父親手中買到了澳博公司的副牌，2006年，二房兒子何猷龍與澳大利亞首富之子合作，用9億美元從永利集團手中買到了最後一張博彩專營權的牌照。加之此前從銀河娛樂傘到副牌的威尼斯人，澳門形成六大博彩集團競爭的局面。何家六取其三，仍是澳門博彩業的最大家族。

據彭博社估計，到了2017年，何鴻燊的財富超過120億美元。另有內地媒體統計，其家族財産可能髙達5000億元。

但這時候，隨若兒女逐漸介入家族業務，何鴻燊身體狀況開始衰弱，他對家族的掌控力也出現問題，尤其是2009年摔倒之後，更是不得不依賴衆妻室兒女照顧自己和博彩帝國。幾房爭鬥也日趨白熱化，甚至不得不對簿公堂。

香港《南華早報》總編輯譚衛兒曾形容，賭王的家事，能够影響港澳穩定。「澳門的賭業對政府的稅收貢獻是最大的」，譚衛兒說，賭王的健康，以及他家人間的衝突，很可能會影響賭業的穩定。何鴻燊的企業是上市公司，直接關係到股東利益。

一位澳門市民曾向媒體不無憂慮地表示，「一旦賭王有什麽三長兩短，我手上的澳博股票就要玩完了。」

據《豪門興衰：香港商業百年》一書，2011年的分産風波，最後更是驚動到北京方面，引來包括時任全國政協副主席何厚鏵在內多名政要調和。

身在香港，何鴻燊見過太多豪門因爭産致使家族分裂的故事，他不得不在兒房之間，小心維繫著最後的平衡。他的老朋友、曾經的商業夥伴霍英東去世前，曾通過遺囑進行了周全安排：長房三子繼承其家族事業，其餘各房後代不得從商。他原本是想避免幾房之間因産業繼承問題而不和，沒想到，2011年，霍英東長房三子卻先起了內訌，三弟起訴二哥等人，私吞家族資産。

這時候，何鴻燊家族也正陷入爭産風波中。

第二年，香港地産大佬新鴻基創始人郭得勝的三個兒子，又因爲爭産問題，驚動香港廉政公署。郭得勝去世後，原本希望三個兒子共同管理公司，結果三子卻陷人漫長的爭産衝突，哥哥郭炳湘舉報弟弟郭炳江向港府官員利益輸送，最終導致郭炳江獲罪入獄5年。

一代大倍何鴻燊的最後歲月，就是在家族紛爭的悲劇中度過的。

但這也並非他唯一的煩心事。

近年來，澳門博彩業收入一直呈下跌趨勢。2015年兩會期間，中國有官員對媒體表示，「內地加大了反腐的力度，一些腐敗官員——包括一些國有企業的領導——很多就不敢再到澳門去賭博。而且，由於澳門在博彩業方面也采取了一些管制措施，這些官員如果到澳門賭博會被發現。所以說內地反腐對澳門的博彩業還是有一定影響的。」

何超瓊參股的美高梅營收構成中，也能看出這一變化。據財經媒體報道，2014年以前，來自貴賓的博彩收入占博彩總收入比例長期在62%以上，2014年這一比例下降至53.74%，而到了2017年已經降至36.16%。

與此同時，澳門也在中央支持下，積極進行經濟多元化改革，希望逐步擺脫對博彩業的依賴。何鴻燊的博彩帝國和其他博彩競爭者，同樣面臨這場客源的危機。

何鴻燊病危之際，新冠疫情暴發，澳門博彩業2020年一季度下跌79.7%，包括何鴻燊家族旗下的博彩集團在內，每天都虧損150萬至400萬美元不等。

經歷過二戰、香港澳門暴動、美蘇冷戰、中國改革開放、內地經濟崛起等諸多風雲際會，何鴻燊面臨過政局不穩、制度變遷帶來的衝擊，也面臨過商業上的明爭暗鬥，甚至敵人的仇殺。這位橫跨港澳內地的富豪，贏盡一生，幾乎從未失敗。只是，這一次，卻再也無法帶領自己的家族和帝國，走出這場新的危機了。

2022年，澳門6張賭牌都將到期，到時候，各家將重新競投專營權，澳門博彩業，將迎來新一輪洗牌。因爭産問題嫌隙已生的何家後人，是否能在這次洗牌中，爲家族延續絕對優勢地位？

「由於何鴻燊的長壽，他已經在生時化解了家族不少矛盾。現在的核心問題，反而是測試子女們的才能與胸懷，所謂‘分家三年顯高低’。」鄭宏泰說，「有本事的子女應是以父親留下的經濟資本、人才資本、網絡資本及道德資本爲基礎，全力打拼，令本身事業發揚光大。反而是那些沒本事的，一直會計較分得多少，甚至告上法庭，進入內耗階段。若屬後者，則家族必然走向衰落。」

（鄭立穎、汪璟璟／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