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南革新開放的「大賭注」

近年來經濟增速拔尖的越南,最近可謂「雙喜臨門」。新冠疫情應對得力,被國際社會譽爲戰疫「優等生」;越南也在主動將其轉化爲對外資的吸引力:與歐盟的自貿協定塵埃落定,其意義絕不亞於越南2006年加入世貿組織。

對於1986年以來持續至今的革新開放,越南可謂下了「大賭注」。越歐自貿協定,絕不只是一份經濟協定,其內容涉及越南內部治理體系乃至政治層面的深刻變革。2016年越共十二大以來,越南外部局勢發生了巨大變化。2021年1月的越共十三大上,將産生新一届領導層。從目前情况來看,越南革新開放的意志毋庸置疑,但如何駕馭內政外交領域的不確定性,還有一連串的問號。

優等生

戰疫「優等生」的評價,越南可謂實至名歸。截至6月22日,越南新冠疾病的確證病例僅爲335例,沒有死亡病例。對於人口接近1億(2019年人口總數9600萬)、經濟外向的越南來說,這堪稱奇迹。德國民調機構「Dalia Research」今年3月20日公布的報告顯示,在受訪的45個國家中,越南民衆給政府戰疫積極評價的比例高居榜首,負面評價的比例則最低。

戰疫的客觀成績與民衆直觀感受,顯然不是政體的威權、政府的管制所能解釋的。美國布魯金斯學會今年5月的一份研究,從政府治理能力的角度對此做了分析。根據這份研究,越南各級政府的專業化水平、行政效能以及中央與地方政府之間的協調等,數十年來取得了明顯進步。例如保險覆蓋率,從2011年不到60%增加到2019年的90%,成爲民衆能主動配合政府抗疫的重要原因之一。「越南的國家能力不是一夜間冒出來的,而是數十年來努力提升治理水平與地方應對能力的結果。」

越南的治理體系,經受住了突如其來的考驗。而正是這個體系,支撑了越南經濟持續十多年的高速發展。從世界銀行的數據可以看出,越南經濟發展開始駛入快車道始於2006年。從2006年到2018年這12年間,越南經濟年均增長約7%,GDP總量從664億美元增加到2452億美元。越南貧困人口在總人口中的比例,從2010年的20.7%下降到2018年的6.7%。即使在新冠疫情衝擊全球經濟的背景下,越南2020年第一季度的經濟,依然取得了增長3.8%的不俗成績。

經濟在疫情衝擊下展現出的韌性,與越南革新開放內生出的經濟活力不無關係。根據世界經濟論壇發布的2019年度全球競爭力指數報告,越南的得分是61.5,在2018年的基礎上增加了3.5分。這個增幅,在所有參評的141個國家和地區中高居榜首。越南全球競爭力指數排位,從2018年的77位上升到67位。越南躍升10位的幅度,僅次於躍升幅度排名第一的阿塞拜疆(躍升11位)。這個指標上,越南在東盟十國中表現最搶眼。

越南官方測算,越歐自貿協定對越南GDP的拉動作用將立竿見影:2023年前將每年提升2.18%~3.25%,2024—2028年將每年提升4.57%~5.30%。

從4月22日起,越南逐步放鬆管制措施、重啓經濟。由於外需大幅萎縮,越南政府提出挖掘內部增長潜力、深耕國內市場的策略。但由於經濟增長過度依賴對外貿易(越南貿易總額相當於GDP總量近200%),內需的動力顯然難以抵擋外部負面衝擊。目前來看,越南正在加大政策支持,以期承接新冠疫情前就開始的産業轉移,延續近年來「製造業新星」的勢頭。更爲關鍵的還在於涉及國家發展方向的戰略層面,最典型的就是越南敲定與歐盟的自貿協定。

6月8日,越南國會批准了《越南-歐盟自由貿易協定》和《越南-歐盟投資保護協定》的决議。前者將於2020年8月1日生效,後者將在獲得歐盟各成員國批准之後生效。對於越南來說,這無疑是大手筆。從歐盟的表態來看,該協定是歐盟首次與發展中經濟體簽署「高標準、嚴要求」的自貿協定。而在東盟十國中,歐盟在此之前僅與新加坡簽署了自貿協定(2019年11月生效)。

在加入自貿協定的問題上,越南近年來也堪稱「優等生」。根據世貿組織官網的統計,如果不算以東盟成員國身份參與的自貿協定,越南截至目前談成和參與的7個自貿協定中,有4個都瞄準發達經濟體,即與日本、韓國、歐盟的自貿協定,以及「全面與進步跨太平洋夥伴關係協定」(CPTPP)。在東盟十國中,這樣的大動作,除了新加坡,只有越南。作爲發展中國家,越南不僅在追求融入世界經濟,還在以「對標高水平」力促革新開放更上層樓。

大賭注

雄心可鑒,是因爲好處可見。2019年,越南與歐盟之間的雙邊貿易額是560億美元。根據越南官方的數據,歐盟是越南的第二大貿易夥伴,越南是歐盟在東盟十國中第二大貿易夥伴。

河內預計,越歐自貿協定生效後,僅在2020年歐盟對越南出口就會增加15%,越南對歐盟出口則增加20%。越南官方測算,越歐自貿協定對越南GDP的拉動作用將立竿見影:2023年前將每年提升2.18%~3.25%,2024—2028年將每年提升4.57%~5.30%。

鑒於過去十多年裏每年約7%的增長率,如果預計變成現實,那越南經濟將以何種速度增長?而且,通過自貿協定拉動經濟增長,越南的確有一定的底氣。

從人口結構上說,越南目前9600萬人口中,35歲以下的占比70%。根據聯合國的數據,越南的「人力資本指數」世界排名第48位,在東盟十國中僅次於新加坡。根據世界銀行發布的「營商環境指數」報告,越南的世界排名,從2015年的第78位穩步上升到2020年的第70位,在東盟十國中已經接近馬來西亞、泰國這樣的第二梯隊。

所以,近年來國際輿論中出現了「越南將成爲下一個中國」的聲音,即越南將崛起爲東亞新的製造業基地,儘管越南的GDP如今只相當於兩個東莞。

批准與歐盟的自貿協定後,越南將成爲東亞國家中,唯一一個同時與日本、韓國、歐盟這些發達經濟體「自由貿易」的發展中國家。毫無疑問,這將賦予越南相對於東亞其他發展中與新興經濟體在經貿上的競爭優勢。研究越南經濟的學者亞當•麥卡蒂認爲,與歐盟的自貿協定對越南來說是一個轉折點,即在經濟發展上從柬埔寨、菲律賓這樣的梯隊,躍升到泰國甚至韓國這樣的水平。

不過,正如越南媒體的一篇文章所稱,協定的簽署爲越南産品進軍高標準的歐盟龐大市場敞開大門,越南企業和管理者在迎來諸多機會的同時,也面臨棘手難題。譬如,越南的經濟結構能否「消化」自貿協定生效後對國內經濟的衝擊?越南企業是否有實力和能力與發達經濟體的同行們同台競技?政治、行政上的改革能否適應經濟形態上的巨變?這些都是不小的挑戰。

挑戰大的重要原因之一是,步伐邁得比較大。越南政府的初衷,是借助高水平的自貿協定實現國內經濟的升級。但這種高水平與現階段經濟工業化的低水平之間,落差有點大。

日本早稻田大學經濟學者陳文壽(Tran Van Tho)提到這樣一個事實:東亞其他發達經濟體的人口年齡結構處於目前越南這個水平時,工業化率(工業産值在GDP中的占比)都是30%以上,但目前越南的這個比例僅爲20%。雖然越南私企活躍且數量龐大,但其中80%所雇的勞動力在10人以下,基本處於價值鏈的底端,承接中高端製造業很可能是有心無力。

更爲不利的是,越南的經濟結構基本不帶有産業鏈特徵,對外企的吸引力在穩定性上明顯不足。胡志明城市經濟大學學者武春榮(Vo Xuan Vinh)與朱德孟(Chu Duc Manh),在最近的文章中指出了越南經濟面臨的難題,即外企與越南經濟之間沒有建立緊密的聯繫。「大多數外企都從國外供應商那裏進口,在越南生産加工後再出口到海外,越南國內企業嵌入這條生産鏈的程度微乎其微。」

這種「兩頭在外」的局面意味著,越南的競爭優勢幾乎只剩下勞動力,一旦局勢有變,外資撤離會更容易。

大疑惑

越南《人民報》官網近日的文章寫道,在新冠疫情深刻影響全球經濟的情况下,越南國會通過上述兩個協定,從而提供開發「像歐盟這樣潜在的、具有戰略意義市場」的機會,有助於恢復經濟發展,這也是越南加强競爭能力和實現「市場多樣化」的巨大機會。

在越南目前所簽署的自貿協定中,越歐自貿協定在內容條款上,對越南治理體系的介入是最深的。

在經濟發展戰略上,越南顯然是想「對標」韓國或新加坡,通過更大程度的對外開放,更深入地融入世界經濟,提升經濟發展的質量。但對於越南能否把對外開放的優勢轉化爲經濟發展的紅利,目前的疑惑還很大。

從越南經濟發展水平與質量,及其所面臨的外部環境來看,河內不宜過度樂觀。在大環境上,越南展現出對外開放的更大意願,遭遇的是更加保守與政治化的國際貿易環境。以越歐自貿協定爲例,這份協定談了7年,此前主要的障礙是補貼政策、國企條款、勞工權益、環保標準等。這些障礙也是歐盟-東盟自貿協定談判停滯不前的關鍵原因。

與歐盟的談判能取得突破,越南的讓步功不可沒。而這樣的讓步,很可能孕育著風險,至少是不確定性。

歐盟截至目前與發展中國家簽署的自貿協定中,與越南的協定是唯一沒有新興産業保護政策條款的。而現階段越南無論是國企還是私企,都還沒有出現像當年韓國三星、現代、LG等那樣能參與國際市場競爭的「冠軍企業」。經歷十多年的快速發展後,越南的生態環境與工業發展之間的張力已經越來越大。越歐自貿協定嚴苛的環保條款,即便不遮蔽越南「製造業新星」的亮度,也會在一定程度上弱化其競爭優勢。

更大的疑惑在於,越南政府的駕馭能力,能否應對更大程度革新開放所帶來的變化和衝擊?在越南目前所簽署的自貿協定中,越歐自貿協定在內容條款上,對越南治理體系的介入是最深的。比如,勞工權益條款中,除了要求賦予勞工與企業集體議價的權利,還要求提升民間社會組織在越南的地位。而且,爲了保證這些條款的落實,雙方還要建立特別委員會定期監督評估。毫無疑問,這些已經不只是經貿是否自由的問題。

越南在「照單全收」的同時,也對自己應對更爲複雜的內外關係,提出了更高的要求。越南製造業對外資最大的吸引力之一是廉價勞動力,政府將如何處理勞動力成本優勢與勞工集體議價權利之間的關係?越南外企中絕大多數是外商獨資,而且外企商會的「强勢」,在東盟國家中幾乎絕無僅有。目前來看,更高水平的自貿協定,意味著對越南外企更大的賦權,政府如何應對這種潜在的「權力消長」?

(雷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