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百壯士」,死守最後陣地的98小時

「中國不會亡,中國不會亡,你看那民族英雄謝團長;中國不會亡,中國不會亡,你看那八百壯士孤軍奮守東戰場。四方都是炮火,四面都是豺狼,寧願死不退讓,寧願死不投降……」在接受《環球人物》記者采訪時,抗日英烈謝晋元之子、84歲的謝繼民情難自禁地唱起了《歌八百壯士》,曲調激越,歌詞悲壯,歌聲激昂。

在「八百壯士」的悲歌背後,是一個覺醒的中國。從死守四行倉庫的謝晋元,到淞滬會戰中所有中國守軍,從正面戰場到敵後戰場,民族存亡之際,「中國不會亡」「中國人不可欺」成爲所有中國人統一的信念、統一的决心。

爲迷惑日軍,420人變身「八百壯士」

「死守上海最後陣地」的命令是在1937年10月26日交到謝晋元手上的。雙方激戰的主戰場之一、上海西北郊區的大場鎮已於前一天失守,這意味著淑滬戰場上中國軍隊抗擊登陸日軍的最後一個戰略要地也被衝破了,全綫50萬大軍不得不退守公共租界以西的蘇州河南岸,上海即將淪陷。

「當晚,第88師師長孫元良對我父親下達命令——率第524團第1營死守四行倉庫。一是要掩護大部隊有序撒退,二是九國公約會議召開在即,蔣介石希望留下一支軍隊固守閘北,顯示中國抵抗日本侵略的决心,爭取國際社會的同情與支持。」謝繼民說。

時年32歲的謝晋元是黃埔軍校第四期畢業生,從北伐到抗日,作戰經驗豐富。淞滬會戰中,.他曾任第262旅參謀主任,參加閘北八字橋戰鬥,策劃襲擊日軍「出雲」艦,後改任第524團團副,率軍駐防閘北火車站。孫元良把此任務交給謝晋元,就是看中他有勇有謀。

10月27日凌晨,謝晋元和一名衛兵冒著炮火急忙趕到四行倉庫交接防務。此處是金城銀行、大陸銀行、鹽業銀行、中南銀行共同投資的儲蓄倉庫,後成爲第88師師部所在地。這座5層樓的鋼筋水泥建築長120米、寬30米,位於蘇州河北岸新垃圾橋西面,牆厚樓高,易守難攻,如同一座堅固的碉堡。

此時,第1營營長楊瑞符正忙著集合分散的隊伍,而謝晋元開始一層層巡查樓面,考慮防務方案。凌晨3點,1個機槍連和3個步兵連,共420餘人全部進入倉庫及外圍據點。戰士們用倉庫裏儲存的糧食、牛皮、絲繭等物資構築戰鬥工事,除南面大門留一條空隙,其餘前後大門及窗戶全部堵死,並將倉庫電源全部切斷,以便隱蔽。

因爲前期軍隊傷亡過多,守在四行倉庫的戰士大多是從湖北通城保安團補充進來的新兵,他們只接_受過基礎訓練,戰鬥經驗嚴重不足。「這種情况下,每個樓面、每個窗口怎麽做工事、怎麽打槍、怎麽觀察,我父親和楊瑞符手把手地教。射擊手、投彈手、班長、排長、連長,到哪個崗位,他就詳細告訴你這個崗位要怎麽做,四天四夜沒合眼。」謝繼民說。

戰鬥從10月27日下午開始打響。日本駐上海海軍陸戰隊用了兩個大隊的兵力從倉庫西面和北面發起攻擊,來勢凶猛。見敵接近,謝晋元下令開火。掩護部隊也趁日軍不備開始投彈、射擊,與倉庫樓上形成交叉火力。敵軍不斷增兵向倉庫鐵門猛衝,用迫擊炮和輕重機槍猛烈掃射,守軍戰士的臉上和眼裏全是水泥灰。在三樓指揮作戰的三連連長石美豪被反彈的水泥塊打傷臉部,血流滿面,仍不下火綫,隨即又被子彈洞穿腿部,血流如注。這時牆下已聚集了七八十名敵軍,三連二排長尹求成率十餘名戰士登上樓頂投下迫擊炮彈和手榴彈,危困境地才得以緩解。當天戰鬥持續到夜裏,共殲敵80餘名。

28日上午,謝晋元和楊瑞符到樓頂觀察敵情,閘北火車站已被插上太陽旗,整個閘北大火濃烟,直沖雲霄,四行倉庫成爲火海中孤立的存在。下午3時,敵軍發起第二次進攻,較比前日堵門攻擊火力更猛,架設在西側交通銀行屋頂的機關槍不斷向守軍射擊。謝晋元和楊瑞符分別在大樓東西兩面指揮作戰,倉庫內子彈橫飛,濃烟蔽目。日軍見屢攻不下,組織一個十幾人的小分隊突襲,企圖用炸藥包炸毀倉庫牆體,打出突破口。20歲的敢死隊員陳樹生情急之下在身上綁了幾顆手榴彈,從5樓跳了下去,與10多名敵人同歸於盡。此前,他曾在一件白汗衫上寫下遺書留給母親:「捨生取義,兒所願也。」

當晚,謝晋元對士兵們說:「四行倉庫已是閘北最後一塊屬於中國軍隊守衛的國土,日軍三面重重包圍,另一面是公共租界,我們第1營已是離開大部隊的一支孤軍,沒有退路了。本軍所奉的命令就是要死守四行倉庫,與最後陣地共存亡。所以四行倉庫就是我們400多人的墳墓,我們全都要戰死在這裏。我們中間只要還有一個人在,就要堅守陣地,和敵人拼死戰鬥到底!」

兩天來,四行倉庫孤軍抗戰的消息轟動了上海,民衆得知其處境後紛紛提供支援。曾進入四行倉庫,親眼目睹「八百壯士」與敵血戰的國民黨軍委會特務處駐上海辦事處處長文强回憶:「部隊進駐的第二天,自來水就斷了,官兵把污水、小便留下來以作滅火之用;沒有糧吃,他們只好向租界愛國團體和民衆求援。民衆偷偷將食品送到倉庫邊的一個小屋內,這才保證了供給。」

28日夜裏,童子軍楊惠敏冒死爲中國軍隊送來一面中國國旗。離開前,楊惠敏淸謝晋元提供所有守軍的名册,想通告全國,以表敬意。爲了迷惑日軍同時又不使楊惠敏失望,謝晋元讓人根據原524團的名册僞造了一份800人的名單,這就是「八百壯士」的由來。

10月29日清晨,「八百壯士」用兩根竹竿扎成旗杆,升起了當時上海唯一一面中國國旗。蘇州河南岸的民衆深受感動,齊聲高呼「中華民族萬歲」「抗戰必勝」。《申報》在當天的特稿中報道:「天亮時分,國旗飄展,隔河民衆經此地,紛紛脫帽鞠躬,感動落淚。」

戰鬥4天,孤軍4年

四行倉庫的抵抗一天不停土,日軍就無法向蘇州河南岸滬西一帶的軍隊進擊一步。29日上午,日軍加大攻勢,位於交通銀行的敵軍機關槍再次猛烈射擊,同時盤旋在倉庫上空的敵機開始企圖轟炸。守在屋頂的戰士用高射機關槍予以壓制,使其不敢低飛。中午,日軍出動數輛裝甲車往來逡巡,守軍以機槍對其射擊,日軍以山炮和機槍還擊。此時包圍倉庫的敵軍已有數百名,他們想借火力掩護發起總攻。這一幕被對岸的民衆捕捉到了。

「四行倉庫保衛戰有一處戰爭史上少有的奇特景觀——這是一場向全民和全世界直播的戰鬥。」上海師范大學人文學院教授蘇智良對《環球人物》記者說。謝晋元曾給孫元良寫過一封信,也提過一個場景:「昨晨六時許,職親手狙擊,斃敵一名。河南岸同胞望見,咸拍掌歡呼。」而此時,當注意到敵軍的總攻動向時,對岸民衆有人高呼;有人拼接幾塊黑板,寫字或畫圖說明;更有人設法將電話打入倉庫,爲其預警。

10月29日、30日兩天,敵方聯合步炮空軍發起輪番進攻。楊瑞符曾在《孤軍奮鬥四日記》中描述了當時的場景:「日軍用探照燈照亮西藏路,以猛烈的機關槍封鎖路口。+時許,敵火力更猛了,以平射炮及重迫擊炮向四行倉庫猛轟,最激烈時,每秒鐘發炮一響……」大樓5層西面是一堵厚達50厘米的牆,被日軍一炮又一炮轟出一個個洞口,「八百壯士」就利用敵軍打出來的洞作爲槍眼進行掃射。

由於四行倉庫旁邊就是租界,所有戰鬥也暴露在外國使節、各國新聞記者和商人的眼前。全世界看到,四行倉庫大樓一側已被炸開了大洞,但是中國軍隊仍然在抵抗日軍的進攻。英國《泰晤士報》刊文稱:「‘八百壯士’爲中國戰士爭光榮,保衛中國主權,爲民族生存而奮鬥,是爲人道而戰,爲文明而戰,爲和平而戰。」時任英軍駐滬總司令史摩菜特少將說:「我們都是經歷過歐戰的軍人,但我從來見過比中國‘敢死隊員’最後保衛閘北更英勇、更壯烈的事。」

奮戰4天,「八百壯士」共斃敵100餘人,傷敵200—300人,自身傷亡37人。正當戰士們誓與陣地共存亡時,日軍不斷向各國駐滬總領事和租界施壓,使各國以「人道主義」爲由,請求南京國民政府下令「八百壯士」撤離倉庫。10月30日,蔣介石屈服了,下達撤退命令。

接到命令後,謝晋元感到驚異,此時倉庫工事十分牢固,彈藥物資充足,再戰數周也不成問題。他當即表示全體壯士早已立下遺囑,誓與四行最後陣地共存亡,但求死得有意義,但求死得其所!」但軍人以服從命令爲天職,經上級多次勸說,他只能領命。

對於四行倉庫保衛戰的結局,楊瑞符後來在日記中寫道:「是役也,既未成功,又未成仁,僅僅做到‘絕對服從命令’六個字,備受國人贊許、愛護,至深感愧!」

10月31日凌晨2時許,「八百壯士」在英軍的協助下撤入租界。數十名傷員被轉移治療,其餘人原定通過滬西返回部隊參加戰鬥,不料租界當局再次對日軍采取綏靖態度,收繳了「八百壯士」的武器,將他們羈留在一處90畝的空地上,也就是後來上海市民所說的孤軍營。

謝繼民收集了謝晋元在孤軍營中寫下的近50萬字日記,在整理的過程中,更加理解父親作爲一名軍人的忠誠與剛毅。「從日記中可看到,孤軍營堪比俘虜營,但父親依舊積極樂觀,嚴格治軍,每天早操前堅持升國旗儀式,國旗被收繳後,每天依然要‘精神升旗’。正所謂鬥4天,孤軍4年。」1941年4月24日,謝晋元率隊早操時被汪僞收買的4名士兵刺殺,年僅36歲,…

同年,日軍占領上海租界。餘下的「八百壯士」命運顛沛流離,有人被押送到各地做苦役,也有人逃脫後或加入當地游擊隊,或隱姓埋名度日。抗戰勝利後,從全國各地回到上海的幸存者有100多人,他們來到四行倉庫,搭棚爲謝晋元守靈。2005年,「八百壯士」之一、91歲的楊養正來到四行倉庫舊址,抱著謝晋元半身銅像痛哭不止。重回四倉庫,是他去世前最大的心願。

「八百壯士」保衛四行倉庫是淞滬抗戰中的一曲悲歌,永遠銘記在中國人民的抗戰史詩中——1985年,在紀念抗日戰爭勝利40周年時,中國人民革命軍事博物館展出了「八百壯士」的事迹圖片;2005年,胡錦濤總書記在紀念中國人民抗日戰爭暨世界反法西斯戰爭勝利60周年大會上,稱「八百壯士」是英雄群體,是中國人民不畏强暴、英勇抗爭的杰出代表;2015年,謝繼民作爲抗日英烈子女參加了紀念中國人民抗日戰爭暨世界反法西斯戰爭勝利70周年閱兵式。「當彩車駛過天安門時,人們向抗戰老兵及英烈後代歡呼致敬。我們在車上也不停向兩邊觀禮台招手致敬,很多人激動地流下了眼泪。那一刻我想,我們先蜚的在天之靈可以安息了。」

「寇深矣﹗禍亟矣﹗同胞們,起來,一致地團結啊﹗」

「戰事初起,國際人士一般認爲,中國决不能抵抗日本的武力,抗戰簡直是發瘋。」上世紀30年代的著名記者曹聚仁曾寫下當時國際社會對淞滬會戰的看法。但是從1937年8月13日到11月12日,在這場長達3個月、雙方投入兵力達百萬的會戰中,除了「八百壯士」,還有許多中國軍隊通過浴血奮戰贏得了國際社會的尊重。

時任第三戰區司令官的馮玉祥這樣形容淞滬會戰的慘烈:「我們的部隊,每天一個師又一個師投入戰場,有的不到3個小時就死了一半,有的支援5個小時死了三分之二,這個戰場就像大熔爐一般,填進去就熔化了!」在吳淞口,日軍登陸作戰,來勢汹汹。時任第54軍第14師42旅代理旅長的郭汝瑰帶領8000人上陣抗敵,5天時間只剩2000多人。他給師長霍揆彰寫信:「我八千健兒已經犧牲殆盡,敵攻勢未衰,前途難卜。若陣地存在,我當生還晋見鈞座/如陣地失守,我就死在疆場,身裔野草。他日抗戰勝利,你作爲抗日名將,乘艦過吳淞口時,如有波濤如山,那就是我來見你了。」

在主戰場之一的羅店鎮,從1937年8月24日起,攻防戰持續了23天,白天日軍憑藉海空炮火優勢將陣地奪取,夜裏中國守軍憑藉夜幕以血肉之軀與敵拼殺,再將陣地奪回。20多天炮彈的傾瀉將羅店夷爲平地,遍地流淌著中國軍人的鮮血。第18軍第67師打到最後,從上萬人變成一個團都不到,師長黃維發出日後廣爲人知的那句悲嘆:「一寸山河一寸血!」

儘管淞滬會戰以中國軍隊失敗告終,但它在中國抗日戰爭史上具有重要的地位。蘇智良說:「首先,中國軍隊的頑强抵抗粉碎了日本‘3個月滅亡中國’的幻想。其次,這3個月也爲中國民族工業內遷贏得了時間,中國經濟血脉以這樣的方式得以保存。」

更重要的是,淞滬會戰期間,中國人民之情緒已達沸點,全中國上下凝聚出了一個共識:爲了抵抗日本侵略,中國「縱使戰到一兵一槍,亦絕不終止抗戰」。美國總統羅斯福的特使、海軍陸戰隊上尉埃文思•卡爾遜在淞滬會戰最激烈時來到上海,後來他向羅斯福報告:「我簡直難以相信,中國人民在這樣危急的時刻是那樣齊心協力。就我在中國將近十年的觀察,我從未見過中國人像今天這樣團結,爲共同的事業奮鬥。」

在此背景下,國共終於再次携手,共赴國難。1937年8月10日,周恩來和朱德、葉劍英一起飛抵南京,作爲共産黨的代表參加蔣介石召集的國防會議,並同蔣介石就國共合作進行第五次談判。此時淞滬會戰一觸即發,國民黨的統治中心南京、上海、杭州一帶岌岌可危。爲了牽制日軍,此前堅持「攘外必先安內」的蔣介石終於表現出更多的合作願望,雙方達成協議。

8月25日,中共中央軍委發布命令,主力紅軍改編爲國民革命軍第八路軍(簡稱八路軍),東渡黃河,開赴華北抗日前綫。當時,一些紅軍將士對穿國民黨軍服、戴國民黨帽徽表示難以接受。爲了做好思想工作,第129師師長劉伯承在抗日誓師大會上戴上了綴有國民黨帽徽的軍帽,帶領全師官兵宣誓同志們,爲了救中國,暫時和紅軍帽告別吧!我們一定要抗戰到底,把侵略者趕出去!」

9月22日,在中共的催促下,國民黨中央通訊社發表了《中共中央爲公布國共合作宣言》,號召全國:「寇深矣!禍亟矣!同胞們,起來,一致地團結啊!」10月,南方8省的紅軍游擊隊被改編爲國民革命軍新編第四軍(簡稱新四軍),開赴華中抗日前綫。至此,中國共産黨領導和推動的抗日民族統一戰綫正式形成,第二次國共合作在多年民族危機和矛盾的累壓後,終於得以實現。

1937年9月25日,八路軍第115師取得中國軍民自抗擊日寇以來的首次勝利——平型關大捷。這是八路軍與日軍的第一次交手,使全國第一次看到日本人是可以被打敗的。當年10月至11月,國共軍隊配合,在晋北的折口戰役中殲滅日軍2萬餘人。這是國共兩黨合作抗日在軍事配合上的一次成功範例。美國《時代》周刊刊登過一段報道:曾被懸賞緝拿的將軍和曾率軍圍剿他的對手——朱德與衛立煌,並肩站在了同一個戰壕裏。

蘇智良說:「抗戰期間,因爲有了正面戰場的會戰,日軍戰綫越拉越長,兵力越糴越分散,爲敵後戰場的開辟創造了條件;也是因爲敵後戰場對日軍後方的强大打擊和牽制,使正面戰場得到了有力支持。從全民族抗戰的角度,從每一個普通中國人誓死衛國的角度去觀察和理解這兩個戰場,是我們今天紀念抗日戰爭勝利75周年的意義。75年來,國家、民族、個人遇到再大的困難,也不會超過抗日戰爭那樣國破家亡的困難。只要放在歷史的長河中衡量,就會知道,今天,再沒有什麼困難可以讓我們這個民族屈服。」

(崔隽/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