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飲冰 難涼熱血 ——台商張汝京的中芯國際與中國「芯」的故事

一顆中國「芯」承載著夢想和屈辱,是中國人在獨立自强和科技自主道路上被「卡脖子」的痛。造「芯」之路布滿荊棘,中國在科技攻關的同時,還要面對先進國家的壟斷、阻撓和陰謀。但歷史曾經無數次證明過,我們可以走出一條自己的路,因爲我們有著不屈的精神,有一群爲之奮鬥的人,他們爲了中國「芯」,十年飲冰而熱血難涼。

7月16日,中芯國際登陸創業板成爲首家實現「A+H」上市的紅籌企業,上市首日高開245.96%。根據招股書顯示,中芯國際是中國大陸集成電路晶圓代工企業,主要爲客戶提供0.35微米至14納米多種技術節點、不同工藝平臺的繼承電路晶圓代工及配套服務,在全球市場銷售額排名位居世界第四。

在芯片製造行業,中芯國際的一舉一動牽動著國人關注中國芯片的神經,一次次讓我們面對著中國高科技製造產業自主研發的痛與夢。

現實

自中美貿易戰開始,從中興到華爲,我們始終有一個疑問:我們自己的芯片,到底行不行?

在芯片領域,一旦台積電向我們斷供,中國大陸芯片的真實現狀就是,落後西方5年至10年,甚至更多。芯片生產大致分芯片設計、芯片製造、芯片封測三大環節。芯片設計的工具,用的是國外的EDA軟件,就連中國最好的芯片設計公司華爲海思,也只是剛剛開始「去美國化」。

全球最大最好的芯片製造廠商,就是台積電。台積電現在已經實現5納米工藝制式的量產,而大陸最好的芯片製造公司中芯國際,剛剛完成14納米的量產。但製造最先進制程芯片使用的光刻機,都得從荷蘭ASML公司進口。但現在也買不到了,因爲美國不讓。大陸最好的光刻機生產廠商是上海微電子,現在生產的是90納米的光刻機。中國表現最好的,是封測環節。但這個環節的利潤,並不高。所以,落後就是我們現在面對的現狀。

曾幾何時,沒有人在乎芯片行業是個極其燒錢的行業,什麽幾十億,幾百億投進去,連個水花都看不見。也沒人在乎芯片行業是個需要時間的行業,可能幾年、十幾年都看不到成績。也沒有人在乎國產芯片行業的人才缺口,達到了30多萬。也沒有人在乎芯片行業是個「贏者通吃」的行業——老大吃肉,老二喝湯,老三老四舔舔碗底,至於後邊的,全看命。更沒人在乎,由於1996年的《瓦森納協定》,華裔的工程師無法進入歐美半導體公司的核心部門,中國公司買不到近二代的設備。我們的最新研究,就是人家已經過時二代的技術。總之,既然國外的芯片有得買。國產的芯片,駡就對了。

所幸的是,仍有一大批人堅守在這個行業,從未離開。在芯片領域,差距往往是越拉越大的——市場占有率的前兩位,會把錢都賺走。這樣,也能支持它們在研發端投入更多的資金。如果你發現,大陸芯片行業在縮小這個差距,那希望你明白——他們付出了,比汗水更沉重的東西。

誕生

在美國封殺華爲之時,中芯國際伸出了援手。

中芯國際創始人張汝京,曾經入職美國半導體巨頭德州儀器。在美國的20多年,張汝京在美國、日本、新加坡、意大利等地建立了9座工廠,成爲半導體行業內公認的「建廠狂魔」。就在這時,張汝京的父親張錫綸從臺灣飛去美國,問了他一個問題:「你什麽時候來大陸建一所工廠?」

張錫綸曾是我國有名的煉鋼專家。抗戰時期,他和妻子主持的第21兵工廠,生產了當時中國90%的重機槍。1949年,他帶著剛滿一歲的張汝京來到了臺灣。現在,兒子事業有所成就,他也希望兒子可以在大陸,建一座芯片工廠。

父親的話,戳動了張汝京。

他從小接受的教育,是「以做中國人爲榮,我們就是中國人」。如今,是到了爲國家做貢獻的時候了。幾天考慮後,張汝京做出了人生中最重要的決定——辭掉工作,回臺灣辦廠。不出1個月,他回到臺灣,創辦了世大半導體,並很快成爲臺灣第三大芯片公司。

在芯片行業,當出現後起之秀時,摧毀它的最好辦法就是收購。

世大引起了台積電的注意和收購,台積電出價50億美元,幾乎是當時世大股價的8倍。並且答應了張汝京的條件收購完成後,世大的第3個工廠,必須要建在大陸」。

收購很快完成,但當張汝京多次找到台積電負責人詢問大陸建廠事宜時,不但沒有收到明確的回應,而且收到了針對他辭職的警告:「如果離開,你在台積電的大量股票將被收回。」

那就不要了。錢,不要了;公司,不要了;股票,不要了。張汝京毅然離開臺灣,來到大陸,準備建廠。

這次,張汝京把目光拋向了上海。當時大陸芯片的制程工藝,卡在了0.5微米,停滯不前。建晶圓加工廠太費錢了。一條最普通的8英寸生產綫,都需要10億美元。

張汝京在這樣的歷史中,成爲了開拓者。爲了表明決心,他把太太和孩子,甚至90歲的老母親,都一起遷居至上海。

初來上海,建廠的人才、設備、資金、需要引進的技術,無一不缺。但當得知張汝京要在大陸建廠時,除了他在德州儀器和世大之前100多位海外同事願意追隨他,還有300多位臺灣同胞,也跟著他來到了上海。大家都看到了張汝京身上的使命感,家國情懷、回國報效,這一次,終於有了機會。

在資金方面,張汝京把他20年積攢的資源和口碑全用上了。在短短一年的時間裏,神奇般地籌到了10億美元。彼時,建國以來最大的電子工業項目——909工程,最開始的投入是100億元。

技術引進在解決人才和資金問題之後,如約而至地絆住了中芯國際的步伐。

冷戰結束後,西方國家在美國的主導下,簽署了《瓦森納協定》。這個協定中限制了先進材料、電子器件、軍品等各種商品或技術的出口。而中國,則是這個協定的「禁運國家」。即便中國購買技術的價格讓其他國家難以拒絕,美國也會出面干涉,直接中斷交易。

爲了能買到先進的設備和技術,張汝京找遍了美國5大教會,爲其人格背書。

並再三承諾,中芯的產品只用於商業用途,不用幹軍用等領域,這才拿到了美國的出口許可。

2000年8月1日,中芯國際開始動土,短短13個月後,到2001年9月,中芯國際0.25微米以下生產綫正式投產,13個月的時間不僅刷新了晶圓加工廠建造速度的世界紀錄,也將大陸芯片,第一次推進至納米級。

爲了吸引更多的海外人才和華人回國,張汝京在廠區周圍,建了從幼兒園到高中的中芯國際學校,一部分工人還能到上海微電子學院進修。1500多個單元的住房拔地而起。家庭、夢想、事業,在中芯國際,部能找得到。在這種氛圍下,中芯國際不斷地吸納著海外人才。短短3年時間,中芯國際就擁有了4條8英寸生產綫和1條12英寸生產綫。亳不誇張地說,這3年,把大陸芯片產業拉快了30年。

到了2003年,萬人一心的中芯國際,傲然竪起6座工廠,做到90納米集成電路綫寬,躋身全球第三大代工廠。

大陸芯片製造業,迎來了最高光的時刻。

挫折

2000年,臺灣當局因張汝京帶著300多人離開,以莫須有的罪名處罰張汝京15萬美金,並警告他馬上從大陸撤資。

張汝京宣布放棄臺灣戶籍。

臺灣當局只得嚴禁所有臺灣科技公司進入大陸。但真正的致命一擊,仍然來自於台積電。2003年8月,中芯國際即將在香港上市之際,台積電在美國加州起訴中芯國際,並索賠10億美元。訴訟理由是:中芯國際員工盜取台積電Trade secret(商業機密)。究其原因,中芯國際的工程師多來自台積電,或有意,或無意地在某些項目上用到台積電的菜單等信息。

訴訟程序消耗了兩年時間,拖不起的中芯國際選擇了庭外和解,6年分期賠償台積電1.75億美元,卻因聘清律師並不專業,在「和解協議」上,中芯國際再次埋下了隱患:中芯必須將所有技術存供台積電「自由檢查」。

在「和解協議」達成1年零7個月之後,台積電再次起訴中芯國際,狀告中芯國際違反協議,要求中芯國際將剩下的1.3億美元和解金一次性付清,並指控中芯國際侵犯在0.13微米工藝中,有82%的部分,侵犯了台積電的專利。

從行業競爭的角度看,這次起訴最大的誘因,可能是中芯國際當時的技術,步入了45納米的門檻。就連當時日本的媒體都在說,「台積電在國際上遙遙領先,但在大陸市場的發展屈居中芯國際之後,阻止中芯做大才是台積電將中芯國際告上法庭的真正原因」。

中芯國際的反應也很强硬,堅決否認自己侵權,並準備了充足的證據。公司上下,都覺得這次指控是「莫須有」的,也都覺得自己能打贏這場官司。整個公司在正常運轉,張汝京的工作也在正常進行,就在宣判的前1天,他還在召集項目組開例會,安排日常工作。

但是,中芯國際又輸了。

這一次的代價,更爲慘痛——在1.75億美元的基礎上,再賠2億美元,外加10%的股份——中芯基本上喪失了競爭力。此外,台積電要求:張汝京必須離開中芯國際。

得知審判結果那一刻,張汝京在電話裏嘶聲痛哭。

在離開之前,台積電要求他簽署了一份競業協議——從2010年算起,3年內不得再從事芯片相關工作。在說完一句「我對事情負責」,叮囑了同事「不要被打趴下」之後。這位61歲的老人,離開了爲之奮鬥了9年的中芯國際。

大陸芯片剛剛燃起的光,又暗淡了。

飄搖

張汝京離開中芯國際後,一個叫做江上舟的人,扛起了中芯國際。

幾年前,正是江上舟接待了張汝京,並一手促成了中芯國際落地上海。

在1998年,江上舟曾仔細研究過臺灣地區半導體產業,然後得出了一個結論:「如果上海在此時扶持半導體行業,那麽2015年至2020年,上海集成電路生產綫技術等級和生產規模將可能超越臺灣。」

曾有人玩笑說:上海不相信互聯網。

中國互聯網企業三大巨頭BAT(百度、阿里巴巴、騰訊),其中百度在北京,阿里巴巴在杭州,騰訊在深圳。其實馬雲最初是在上海創業的。但沒人相信他。長時間以來,上海最令得出手的互聯網企業是世紀佳緣。

但上海選擇相信半導體行業。

在「互聯網黃金二十年」中,上海政府把大量的資金投人半導體行業,扶持大陸芯片的發展。他們第一次收穫的却是一個精心包裝的騙局,以及全世界的嘲笑。

2003年2月26日,,上海各界領導悉數參加了一場發布會:介紹「漢芯一號」款每秒可以進行2億次運算的芯片。性能甚至超過了同期英特爾的產品。

這樣的產品,英特爾用了40年,而「漢芯一號」的研發,只用了16個月。「漢芯一號」的發明者陳進教授,也被衆多媒體稱爲「國產芯片的新教父」。有了這樣的成績,上海市當然繼續追加投資。同時,「上海市科技創業領軍人物」「上海交大微電子學院院長」等各種頭銜也授予給陳進。

3年後,陳進被曝出「將摩托羅拉芯片上的Logo用砂紙磨掉,重新打上‘漢芯’字樣」的醜聞。所謂的「國產第一芯片」的研發過程,就是一張砂紙。消息被確認後。陳進成了人人喊打的「敗類」,大陸芯片行業被全世界嘲諷。美國媒體直接放話,「中國人只有抄襲的本事,他們永遠都無法真正研製出芯片」。

面對質疑與嘲諷,最受傷的上海選擇堅持把各種資源,投入到張江高科技園區才得到了中芯國際。在最初的幾年,中芯國際的發展超乎所有人的想像。江上舟的判斷,似乎要變成現實。但與台積電的碰摣和張汝京的出走,還是讓江上舟的願望落了空。在主持中芯國際工作兩年後,江上舟因病去世。

那時的中芯國際,風雨飄搖。

再起

當時正是整個芯片行業下行的周期,加上金融危機的影響,中芯國際每年都在虧損。2010年,虧損30億元且喪失競爭力的中芯國際,離台積電的差距越來越大,台積電一年的研發費用,甚至比中芯國際20年的都多。

當台積電升級工藝之後,放弃的那部分市場,被中芯國際「撿起來」,此時間,中芯國際必須活下去!4G興起時,台積電都開始用10納米技術。而中芯國際,才剛剛開始28納米的量產。

就在這時,梁孟松加入了中芯國際。梁孟松也是台積電舊將。離開台積電之後,他加入三星擔任研發部部長,將三星的製造技術直接從28納米制程,升級到14納米。台積電同樣以「陸續泄漏台積電公司之營業秘密予三星」之由,將梁孟松告上了法庭。

最終的結果,和張汝京相似——3年內不能以任職或者是其他的方式繼續爲三星提供任何服務,限制結束之後,也不能到台積電的競爭對手公司工作。興許是相同的經歷,讓他選擇加人中芯國際。

梁孟松加入中芯國際298天後,中芯國際攻克了14納米的工藝技術,等效7納米的工藝技術,也取得了階段性的進展,開始爲性能機的「第一梯隊」提供產品。

華爲,也在這時候正式和中芯國際合作。

就在中芯國際蒸蒸日上時,那個被迫離開中芯國際的61歲老人,也早就開始了他人生中的第3次創業。在簽署競業協議時,他被告知可以從事相關行業中的LED和太陽能領域。在離開中芯國際後,他成立了一家新的工廠,爲LED產品生產芯片。新的領域生產難度不算大,甚至一度傳出消息,張汝京準備退休,從事一些關於教育或者慈善的工作。

最終,消失在人們視野中的張汝京回來了

2014年,在上海臨港新城裏,新成立了一家叫做上海新昇的公司。

芯片成本最大的材料是矽。矽片技術的發展,主要有兩條路,一條是純度越來越髙,一條是尺寸越來越大。矽片尺寸越大,能切割的芯片也就越多,成本也就越低。

上海新昇,就是做大矽片的。它後來被上海眭產業集團收購。

今年4月20日,上海矽產業集團上市,當天股價暴漲180%。

那一年,張汝京67歲。

尾聲

從結果上談,張汝京不能算是成功。

從現實上看,大陸芯片產業的發展和世界一流的水平,有肉眼可見的差距。

但這其中,每一個爲這個行業付出過的人,值得被銘記。他們從白紙開始,將大陸芯片行業,發展到今天。他們放弃優渥的環境,放弃可能更光明的未來,是因爲他們心中,都有一個執念:中國,不能沒「芯」!我們不能在芯片上,被人家死死地卡住脖子。

我們已經在路上。

5月6日,權威半導體第三方調研機構發布全球十大半導體銷售排名,華爲海思創造了歷史,首次擠進榜單,排名第10位。

5月15日,國家集成電路基金及上海集成電路基金宣布向中芯國際注資160億元。而中芯國際也在「N+1」「N+2」技術上取得突破,性能大致等於台積電7nm芯片的性能。

那個給大陸芯片輸血20年的上海呢?倘若你打開大陸芯片的版圖,中芯、展訊、銳迪科、芯原……這些大陸芯片的新生軍,都在上海。而它們,也占據了大陸芯片行業,接近50%的產值。在互聯網行業最黃金的20年,上海選擇了堅守。它用長達20年的輸血,給大陸芯片行業,留下一束燎原星火。

時至今日,還有很多人記得江上舟那句,「上海集成電路生產綫技術等級和生產規模將可能超越臺灣」。

2018年,張汝京開始了自己人生中的第四次創業。他創辦了大陸第一家CIDM模式的半導體公司。CIDM模式是芯片的設計、製造、封測三個環節一個公司獨立完成的模式。這種模式,對資金、人才要求特別巨大。CIDM,是共享式IDM。與台積電專注生產的模式相比,算是大陸現在的最優選擇。張汝京也表示,這不會是自己人生中最後一次創業。

上一個20年,不屬於大陸芯片,不屬於上海,但下一個20年呢?

「王師北定中原日,家祭無忘告乃翁」。所有爲中國大陸半導體行業、中國半導體行業奮鬥過的人們都值得敬意。

(台晟/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