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在60歲以上的人，很多都有過寫檢討的經驗。寫檢討，可以說是那個年代的必修課，檢討書也成了研究那個時代的政治、社會文化和社會心理的重要資料。我的朋友商昌寶，甚至還專門收集各類檢討書，彙編成書出版。

和女朋友上了床要寫檢討

最近我在翻閱文革資料時，無意間發現廣州某工廠一位青年工人的檢討書，頗有意思，節錄如下：

我在65年初與楊相識，本想在學徒期限後才考慮婚姻問題，但由於我們沒有用毛澤東思想統帥自己的思想，沒有很好地用毛澤東思想指導我們的行動，沒有真正地樹立無産階級世界觀，因此10月間沒經辦好手續與楊發生了關係，造成其惡果。事後自己也感到問題的嚴重，坐立不安。今天只好懷著沉痛的心情向組織檢查。我這一錯誤完全是違背毛澤東思想的行爲，這一錯誤對自己的思想、情緒也有一定的影響，因而對工作也帶來不利，對廠也帶來不良的影響，這是違反了學徒的制度的，這一錯誤的産生，歸根結底就是自己沒有很好用毛澤東思想武裝頭腦，沒有時刻注意培養自己良好的無産階級人生觀，沒有高度重視組織紀律性所造成的惡果。錯誤證明了不好好聽毛主席的話，就會犯錯誤，甚至走上歧途……我看了一下檢討書的日期，寫於1969年，也就是說，一次「沒有辦好手續」的婚前性行爲，發生在一對相識了四年的戀人身上，竟帶來如此大的「惡果」，不僅是個人「非無産階級思想」嚴重，犯了錯誤，甚至走上歧途，而且還破壞了制度，不利於工作，對整個工廠都造成了不良影響，危害性真是大得驚人，如果再進一步升級，分分鐘變成破壞抓革命促生産，影響無産階級文化大革命，最後成了反革命，也是不足爲奇的。

會不會走到這一步，端的要看這個人的出身成分和「認錯態度」如何，是不是三代貧農四代乞兒，抽自己嘴巴够不够狠。所以這個可憐的青年，不得不「懷著沉痛的心情」，向組織交代自己的「錯誤」，憑空挖了一堆「思想根源」和危害性出來，給自己上綱上綫，最後戰戰兢兢地請求組織上「早日給予從寬處理」。單憑這份檢討，我們還不知道現實中對他是如何處理的呢。

對於在60年代、70年代生活過的人，這種荒誕事應該不會感到很陌生。我那時就見過不少因爲拍拖被人發現，被扣上「生活作風敗壞，資産階級思想嚴重」的罪名，由武裝民兵押著，開會批判鬥爭、游街示衆的事情。

只能裝純潔

十七八歲的男女青年，還不敢公開拍拖，整天裝出一副只有”純潔革命友誼”的模樣。不僅不敢拍拖，也不敢穿太過鮮艶的服裝，暴露的服裝就更加避之唯恐不及了，簡直視爲毒藥，因爲一旦被人看成”作風不正派」，可不是鬧著玩的。

記憶之中，整個70年代，我都是包裹在灰色和深藍色的中山裝裏度過的。當然，那個時候，幷不知道中山裝有那麽深奧的內涵，每個口袋都代表著一門救國救民的學問，每顆鈕扣也代表著一種影響中國歷史的主義。那時候穿中山裝，只是爲了讓人覺得這傢伙可能是幹部子弟，正如60年代對軍裝的迷戀，希望別人誤會自己是軍幹子弟一樣。

70年代初是一個壓抑、平庸、死氣沉沉的年代。已經沒有60年代的激情了，17歲的年齡，從未聽說過香奈兒，也不知道世上有ALL STAR，大家如一群鴨子，扛著背包水桶，踉踉蹌蹌，被逐向窮鄉僻壤，年輕人普遍沉浸在對前途的惶惑之中。

在我下鄉的背包裏，依然只有幾件中山裝。不過，那時我却有一個隱秘而奇怪的心願，就是希望有一件米黃色的唐裝衫。我覺得那是世界上最好看的服裝。當然，這個願望實在太不合時宜，太滑稽可笑了，所以從未對人說起。我已經想不起它是怎麽産生的了，依稀記得，舞劇《紅色娘子軍》裏的洪常青好像穿過類似的衣服，那種臨風衣袂飄飄的神態，令我心馳神往，久久不能忘懷。

70年代的生活依然沉悶難熬，秋冬季節，男孩子們喜歡在長褲裏面露出半截紅色的秋褲，如果秋褲太短，索性把長褲的褲腿卷起來。我雖然也心慕力追，穿上紅色秋褲，但却從不敢把它露出來，只是有時假裝在小腿搔癢，才「偶爾露崢嶸」。

「作風不正派」

夏天也有女孩子穿碎花布衫，但更多則是長褲白襯衣，而且喜歡把長袖襯衣的袖子卷起來，以示幹練，簡直和「男革命青年」一模一樣。冬天更慘了，幾乎全是一種說不出款式（大兵不像大兵，工人服不像工人服）的灰藍色衣服，最花哨的也就是有些方方格格。忽然有一天，看見一個女孩，穿著一件咖啡色的細紋燈心絨衣，領口露出一件米黃色襯衫！頓時全場肅穆，如睹天人。就好像哪只雌蛾子一不留意，把體內的蠶香醇釋放出來，驚動了方圓幾十公里以內的雄蛾子，紛紛有頭暈目眩，渾身抽搐的症狀。

這件燈心絨衣，爲這女孩招來了許多風言風語，說她「作風不正派」。也許因爲謠言多了，慢慢的，她也就真的變成一個「不正派」的女子了。但我至今仍清楚記得，她第一次穿那件燈心絨衣時，臉上那種單純的、興奮的神色，讓我驀然發覺，一個十八九歲的少女，原來可以如此美麗動人。

今天，我在時裝專賣店看見一些服飾入時的女子，以懶慵的神態，挑揀著上萬元一套的時裝，我想她們永遠不能領悟，在禁欲主義的70年代，一件咖啡色細紋燈心絨衣，對一個女孩子的巨大誘惑力。

現在有一股懷念文革的潮流，很多人對文革採取選擇性記憶，好像文革就是大民主，大自由，但我想，一次婚前性行爲，就足以對整個工廠造成不良影響，竟要「懷著沉痛心情」去向組織做檢討，請求從寬處理，那樣的年代，他們真的願意回去嗎？

（葉曙明／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