螞蟻,一隻複雜的巨獸

在板結沉悶的中國銀行業,很少會有名人或高管公開發表批評式言論。2020年10月,阿里巴巴的創始人馬雲在外灘金融峰會上發表了一番刀光劍影的演講。

他抨擊傳統銀行是「當鋪」,嘲諷監管全球銀行業的巴塞爾協議像一個「老年人俱樂部」,指摘中國金融的問題不是系統性風險,而是缺乏系統的風險。

就像是2008年叫囂「行不改變,我們就改變銀行」,馬雲的演講再次如深水炸彈,激起千層浪。

與此同時,由馬雲等人一手創辦的科技金融龐然大物——螞蟻集團正在爲IPO糜拳擦掌。這只定價爲每股68.8元人民幣的金螞蟻,如無意外,將鎢資逾243億美元,勢必搞榪有史以來規模叕大的上市桂冠。

它讓去年最大規模IPO沙特阿美相形見絀,代表著世界從一個以石油爲最具價值資源的時代,進入了數據至上的時代。有人因此毫不掩飾地稱贊,明明是一頭大象,非得叫螞蟻。

無論是馬雲激烈的言辭,還是螞蟻上市的規模,我們需要關注的是,把這只「螞蟻」放在中國金融史和科技史裏,它代表什麽。

去殼的螞蟻

七夕,在中國最浪漫的傳統節日當天,螞蟻正式向上交所和港交所遞交了上市「情書」。在數百頁的招股書中,螞蟻盡情展示著自己的家底。

從各項業務數據和財務數據來看,螞蟻完全擔得起外界對「造富機器」「互聯網第一龍頭股」的期待。數據顯示,2016年至2019年間,它一直保持超過30%的營收增速,規模從654億元提升至1206億元。2020年上半年,其淨利潤爲212.34億元,相當於每天淨賺1.2個億。

百億、千億的天文數字,已經超出普通人的感知範圍。如果看螞蟻的員工薪酬,更一目了然。招股書顯示,螞蟻上半年職工薪酬爲55億元,員工人數最新爲16660人,也就是說,螞蟻員工人均5.5萬元/月。

宣布上市當天,螞蟻總大樓傳出「一種財務自由」的歡呼聲。儘管事後被澄清是由於馬雲的到訪,員工們合影鼓掌,但網友並不在意真相是什麽,畢竟螞蟻一旦上市,便會造就大批千萬富翁已是鐵板釘釘。

這不禁令人好奇,螞蟻究竟靠什麽賺錢?!

面對這個問題,螞蟻自己也思索了十幾年,曾三度更名:先是「阿里巴巴電子商務有限公司」,然後是「浙江螞蟻小微金融服務集團股份有限公司」,再到今年提交招股書前,去「金融」,稱「科技」,更名爲「螞蟻科技集團股份有限公司」。

從名字的一退一進來看,螞蟻明顯想讓自己區別於純粹的金融公司,而强化科技屬性。螞蟻不是孤例。事實上,「去金融」是近兩年所謂金融科技公司的共同選擇,就像京東的金融品牌「京東金融」在兩年前升級爲「京東數字科技」。

「支付行業在中國受到嚴格的監管。」在風險因素一欄中,螞蟻的招股書明確寫道。站在安全的層面,不難理解。

互聯網曾經是中國管制最少的領域,但這個産業的地位今非昔比,部分企業「富可敵省」,基於社會管理或其他深層的利益溯求,監管的觸角乃至權力的滲透都必然會變成「大概率事件」。

提高估值則是另一層因素。相比金融概念,科技概念更容易獲得高的估值。近五年來,中國上市銀行整體市淨率一直在0.8倍左右徘徊,而科技類公司市淨率動輒10倍、20倍或更高。以科技類公司進行估值是必然的選擇。

但公司名字的變化,只是一個殼、一個包裝,想要理解螞蟻的核心、理解它的商業模式,要從它的盈利結構入手。

支付、理財、微貸、保險、信用和技術輸出,是螞蟻主要的六大業務板塊,也是收入來源。它們看起來極其複雜,但肢解開來其實主要分爲「數字支付與商家服務」和「數字金融科技平臺」,這兩者加起來占到螞蟻營收比重的99%以上。

支付,是螞蟻起家的業務,也是根基。2003年,螞蟻以網絡購物作爲支點,撬動了支付寶的誕生。此後,支付寶如同一隻野獸,迅猛成長,讓馬雲一度感嘆:我就是拿著望遠鏡也找不到對手。

令馬雲沒想到的是,微信支付在2015年依靠春節紅包「偷襲珍珠港」,攻破支付寶的壁壘。此後數年,這兩家移動支付玩家戰火紛紛,支付寶目前以市場份額超過50%獲得勝利。

作爲一款國民軟件,在過去一年中,支付寶的活躍用戶超過10億,並處理了110萬億元的支付交易,是中國以外最大的在綫支付平臺Pay Pal的近25倍。

然而,螞蟻真正要做的不僅僅是以支付爲主的Pay Pal。支付寶只負責吸引、瞭解用戶,獲得用戶粘性,用時髦的話講,它是螞蟻的「超級流量入口」。

使用支付寶的用戶則會越來越多地選擇使用其平臺上其他産品、業務,比如以花唄、借唄,以及聯合貸款爲代表的消費金融業務。它們來自「數字金融科技平臺」,是螞蟻最大的利潤源頭。

2014年,花唄與借唄上綫,爲網購提供循環無擔保信用額度,基本上就是一種虛擬的信用卡,它們很受歡迎。到了2017年,二者占螞蟻總利潤已經達到約73%。

「信任」的常識

單看賺錢能力,螞蟻勢不可擋。它在每個目標市場上都有令人眼花的增長速度,但也常遭人詬病,雖然丟弃「金服」之名,螞蟻却仍然是一家主要靠金融業務養活、鼓勵年輕人借貸的公司。

螞蟻自然有不少不便及苦處。認清現實,螞蟻必須甩掉光溜溜的贅肉,只要一有機會,就亮出自己科技的肌肉,包括此番上市,螞蟻給予資本市場的預期也是如此——2021年,技術服務類收入將上升至總收入的65%,成爲第一大收入項。

螞蟻的技術服務業務到底解决了什麽問題?

時間倒回到這個世紀之初,螞蟻一詞還只代表一種爬行動物,網購眼下的難題是,由於買賣兩方擔心對方不付錢或者不發貨,雙方只能選擇「同城」。

如果不解决「擔保+交易」阿里也就無法成爲今天的阿里。著急的馬雲希望通過銀聯尋求幫助,便去了趟上海。

理想和現實之間有落差,是不可避免的。約半小時後,馬雲就從中國銀聯總部出來了。銀聯拒絕了馬雲的請求。

回到杭州,馬雲有了另一個解决之道:自己幹,籌建支付寶,爲電子商務提供擔保交易。馬雲不是信口開河,他想過,如果要坐牢,就他去。

下這個决定的時候,馬雲對銀行一竅不通。不僅如此,作爲2000年前後崛起的互聯網企業,他也是唯一一個完全不會編程的創始人。幸運的是,中國很多問題的癥結,不在專業和技術,而是常識。

「信任才是世界上最有價值的東西。」兩年前,就在馬雲從阿里巴巴集團董事局主席的位置上退下來去當「馬老師」的時候,他說了這麽一句話。

這是常識——金融交易本質,就是基於信任的跨期價值交換。沒了信任,什麽都別做。螞蟻的創造價值,就是建立了信任。 :

大家熟悉的芝麻信用,就是用數字技術細緻地刻畫個人的信用。

相比審視一個人的資産、一家公司的財報,螞蟻看你購買什麽商品、送去什麽地址,分析你的存貨、流水、用戶評價等指標,就計算出你的收入等級,篩選出信譽良好的商戶,就能提供合理的信貸支持。

「螞蟻比傳統銀行懂得多得多」,一位銀行人士對南風窗記者表示。有多懂呢?以餘額逾期率來算,招股書顯示,2019年,螞蟻消費信貸餘額30天以上的逾期率爲1.56%,90天以上的逾期率爲1.05%。

而商業銀行2019年年末商業銀行的不良貸款率爲1.86%,微衆銀行的60天以上不良貸款率是1.24%,360數科90天以上逾期率則爲1.5%。

建立信任仍在螞蟻中持續。螞蟻集團董事長井賢棟在螞蟻宣布上市計劃的三日後表示,螞蟻區塊鏈升級爲螞蟻鏈,它將是數字經濟時代的「信任新基建」。7月,杭州市正式上綫全國首個區塊鏈電子印章應用平臺。通過它,就可以杜絕類似老乾媽「蘿蔔章事件」的發生。

銀行和螞蟻的共同敵人

在建立信任這條路上,或者說消除不確定性這件事上,螞蟻能挖掘的,還有很多。像是奶粉商品的溯源、公益捐款的追踪,完成了它們都能大大降低社會信任成本,提升社會的運轉效率。

進一步而言,螞蟻的價值,很難簡單歸類爲金融或科技。

2013年之前,銀行憑藉「存貸款利差」,迅速成長爲金融巨子,日子過得順風順水。銀行巔峰時期,中國四大行也是全球四大行。

螞蟻爲代表的互聯網金融的出現,劃破寧靜。螞蟻們做到了隨時「轉存」,並且利息高於銀行,有媒體對此評論:再也沒有理由把錢存在銀行了。

很快,幾乎所有銀行都在2013年底猛然發現,那些免費又好用的存款,突然不見了。銀行與螞蟻們的戰爭由此拉開。

銀行開始顯現它的「手腕」,打著安全旗號,對互聯網第三方支付機構進行打壓。最典型的就是,無論支付寶還是微信,都出現了「限額」的限制。

約十年的交手,銀行和螞蟻們共同書寫的江湖恩仇,終於在今年的外灘金融大會上,以握手言和而告一段落。

從某種程度而言,這並不是某一方的退讓或認輸,而是雙方都明白了一點一-唯一的對手是自己,最大的敵人是這個時代。

一方面,銀行必須逼著自己走出舒適區。今天,中國的經濟已經從投資轉向了消費。而當經濟發展模式從要素投入轉向創新驅動時,傳統銀行體系分配.金融資源的能力就顯得蒼白無力。

另一方面,地産、國企等那些最省心最利潤豐厚的放貸捷徑,正在一步一步地被擠壓。

先是供給側改革,後是「房住不炒」的國策,今年又來了「三道紅綫」,再加上疫情的影響,國家提出金融系統要讓利1.5萬億給實體經濟。螞蟻也好,銀行也罷,此刻都必須睜大眼睛去尋找實體經濟裏那些嗷嗷待哺的中小企業和普通家庭。

於是我們發現,如今的銀行都希望實現優勢互補,選擇抓住螞蟻輸出的場景、用戶和風控技術,再結合自身牌照和超級資金的優勢,嘗試數字化轉型。

以銀行爲例。它是實體經濟的助手,但也是實體經濟的成本製造者,在中間承擔著風險管理和信用管理的責任。這些責任是有補償的,這個重要補償有個專業名詞,叫作:存貸利差。商業顧問劉潤曾給出一個數據,今天中國銀行業的存貸利差,大概是2%~3%。

這個利差數字看上去並不「恐怖」,但考慮到海量的放貸數字,那就不簡單了。與此同時,銀行在中間業務上的收入占比依然不高,這意味著利差收入依然是一種無法替代的「剛性存在」。

顯然,「剛性存在」也會帶來「剛性成本」,那麽它將由誰來承擔?這是銀行、「螞蟻們」、監管以及整個社會都需要思考的問題。

(何子維/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