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建平:RCEP讓23億人「抱團取暖」

在新冠肺炎疫情的陰霾中,全世界的目光再一次投向了東方。

11月15日,亞太地區的15個國家——東盟十國以及中國、日本、韓國、澳大利亞、新西蘭,正式簽署區域全面經濟夥伴關係協定(簡稱RCEP),標志著全球規模最大的自由貿易協定達成。

統計數據顯示,RCEP的成員國覆蓋了23億人,占世界總人口的30%;成員國GDP總和超過25萬億美元(1美元約合6.6元人民幣),約占世界GDP的29%。協議簽署後,15個國家將遵守共同的關稅、原産地規則、投資准入、知識産權、競爭政策、電子商務等方面內容。

「中國加入RCEP帶來的益處很多。大家以後去新馬泰、日韓、新西蘭、澳大利亞旅游,住酒店、吃喝玩、購物花的錢就沒有過去那麽多了,因爲RCEP成員國會大幅削减關稅,降低商品成本。甚至你不用出國,在國內通過各種進口渠道,也能更容易地買到成員國的産品和享受服務。」商務部研究院區域經濟研究中心主任張建平對《環球人物》記者說。

未來,一件羊毛衫的製作、銷售流程可能是這樣的:澳大利亞的羊毛免稅出口到中國,在紡織廠裏織成布料,再免稅出口到越南、泰國,由當地的加工廠製作成衣,最後又免稅出口到澳大利亞。在這個過程中,中小企業的生産和運輸成本大大降低,消費者能買到更多物美價廉的商品,成員國經濟、就業都將得到不同程度的提升。

八年磨一劍

RCEP的談判經歷了漫長的8年時間,但其根源可以追溯到更遙遠的2008年。那一年美國爆發了禍及全球的金融風暴,整個亞洲都被波及,也間接導致中國出臺了刺激經濟的「4萬億計劃」。

張建平有一個觀點:每一輪經濟危機或金融危機,都有力地深化了東亞經濟合作和區域經濟一體化。比如1998年的亞洲金融危機,催生了中國與東盟的「10+1」領導人會議,後來韓國、日本、澳大利亞、新西蘭、印度都先後和東盟簽署了「10+1」的自由貿易協議。

2008年金融風暴後,東亞經濟一體化得到進一步加强。中國提出「10+3」(東盟十國與中日韓)合作倡議,並發展爲現在的「10+3」首腦會議;日本則提出過「10+6」(東盟十國、中日韓、澳新、印度)合作倡議,衍生出現在的東亞峰會。正是在一次次的區域合作中,東盟有了構建RCEP的想法。

「在東盟看來,自己手裏已經有5個‘10+1’自由貿易協定了,一對一挺繁瑣的,爲什麽不把這些協定整合在一起,形成一個巨型自貿區呢?」張建平說。

此外還有一個「刺激」因素,就是TPP。

TPP是跨太平洋夥伴關係協定的簡稱。這個由新西蘭、新加坡、智利和文萊發起,從2002年開始醞釀的多邊自由貿易協定,在2008年之後被美國前總統奧巴馬視爲美國重返亞太的工具,積極參與和推動該協議的談判,希望達到「亞太再平衡」的目的。

2010年,當馬來西亞、越南也成爲TPP談判成員時,東盟感到有被分裂的危機,於是RCEP被提上了日程。

2012年11月,RCEP談判正式啓動。它由東盟十國發起,邀請中國、日本、韓國、澳大利亞、新西蘭、印度6個對話夥伴國參加,旨在通過削减關稅及非關稅壁壘,建立統一市場的自由貿易協定。

起初大家都比較樂觀,認爲在2015年底能够達成協議,然而實際過程遠比想像的曲折。首先是日本,當時它更想加入的是TPP。相對於RCEP,TPP的市場開放門檻更高。日本作爲發達國家,想追求更高標準的貿易自由化,在積極加入TPP的同時,也對RCEP提出了很高要求。比如,在日本具有優勢的工業産品方面,它要求發展中國家高度開放市場,但在發展中國家具有優勢的農産品方面,日本却不願開放大米、小麥等市場,目的是保護其國內農業。這就對RCEP其他談判成員造成了比較大的壓力。

另一個阻礙談判進度的因素,是15個成員國的發展水平差距巨大。從人均GDP看,既有超過6萬美元的新加坡,也有僅1000多美元的緬甸、柬埔寨,導致在降低關稅、市場准入方面的談判難度非常大。

因此,各國未能在2015年底達成協議。但很快,國際形勢出現了變化:特朗普上臺後,美國退出了TPP,開始走單邊路綫。2017年和2018年,在特朗普政府掀起的「逆全球化」風潮中,RCEP成員仍在努力前行。

張建平認爲,2019年是一個關鍵年份,談判艱難地進行到第二十七輪,各國就大部分協議內容達成了一致意見。2020年則是具有决定性意義的一年。新冠肺炎疫情肆虐全球,世界經濟再一次面臨嚴峻考驗,所有成員國都感到了巨大壓力,也更傾向於抱團取暖。同時,最早控制住疫情、實現GDP正增長的中國,給各國帶來了新動力,也使日本下定了加入RCEP的决心。

印度爲何「退群」

從目前達成的協議看,RCEP的成果主要體現在4個方面:一是成員國之間90%的貨物貿易將實現零關稅;二是實施統一的原産地規則,允許在整個RCEP範圍內計算産品增加值;三是拓寬了對服務貿易和跨國投資的准入;四是增加了電子商務便利化的新規則。

作爲目前全球唯一一個以發展中經濟體爲中心的區域貿易協定,RCEP並沒有一味追求市場開放程度,而是本著以發展爲核心的利益訴求,根據各成員國的比較優勢形成供應鏈和價值鏈,加速商品流動、技術流動、服務流動、資本流動,最大程度實現區域經濟利益平衡。

《環球人物》:RCEP的意義體現在哪些方面?

張建平:首要意義是中國參與到21世紀區域貿易規則的制定過程中,而且發揮了重要的推動作用。現在全球貿易規則體系正在演變,我們通過RCEP談判,在電子商務、政府采購、競爭政策、知識産權保護等方面參與了規則制定。其次是RCEP的簽署將進一步擴大中國與東盟、日韓、澳新的貿易規模,這對中國的新一輪改革開放、「雙循環」新發展格局,也有重大意義。三是從整個亞太自貿區的角度看,RCEP是非常重要的一個軌道,對於維護多邊貿易體制、深化區域經濟一體化乃至穩定全球經濟,都具有標志性意義。

《環球人物》:RCEP本來是16國框架,但印度幾次反復後還是决定不參與。印度爲什麽選擇退出?

張建平:印度擔心開放市場後,外國商品對其國內製造業有大的衝擊。印度的製造業水平目前還比較低,有大量小商戶、小作坊,會面臨難以承受的競爭壓力,而且印度失業率本來就高,貿易赤字也很嚴重。所以在RCEP談判中,難度最大的是印度,壓力最大的也是印度。

《環球人物》:2001年,中國加入世界貿易組織(WTO)時也有同樣的擔憂。當時我們爲什麽能直面挑戰,最終獲得了融入全球化的發展機遇?

張建平:中國當時具備兩個條件:一是工業化水平,二是基礎設施建設。改革開放後,通過在自身産業體系上嫁接外資,中國在2000年左右已經成爲「世界工廠」,工業化程度、規模都很大。在基礎設施方面,當時公路網、鐵路網已經比較發達,交通運輸的瓶頸基本上消除了。

印度的基建速度却特別慢。它的法律規定,必須90%以上的農民簽字,政府才能征地,但印度人做事效率又不高,喜歡辯論,辯論完了就沒結果了,導致事情久拖不决。同樣的原因使得印度的工業發展也很緩慢,莫迪提出的「印度製造」一直搞不起來。

2019年,印度人均GDP約2100美元,與越南、柬埔寨、老撾屬一個梯隊。現在只能說印度是個潜在的市場,要真正成爲有實際需求的市場,還有很長的路要走。

被地緣政治影響,也影響地緣政治

《環球人物》:在RCEP成員國中,日本一直積極說服印度加入,在印度退出後,還要求保留讓其隨時加入的條件,這是出於什麽考慮?

張建平:除了經濟因素外,還有政治因素的影響。日本的經濟規模雖然是世界第三,但論綜合實力,尤其是政治影響力,只能算二流國家。爲了避免過度依賴中國市場,日本積極拉攏印度、澳大利亞、新西蘭,以平衡中國的影響力。加上美國近年來推動「印太戰略」,日本一直積極配合,所以更希望將印度留在RCEP中。

《環球人物》:RCEP的簽署對於推進中日韓自貿區有幫助嗎?

張建平:有很大幫助。中日韓自貿協定談判其實早於RCEP談判,但因爲中日韓之間的歷史問題、領土爭端、安全問題,尤其是中日、日韓這兩個雙邊關係的疙疙瘩瘩很多,到目前爲止還沒有形成自貿協定。

RCEP的簽署,給今後中日韓自貿協定談判打下了一個非常好的基礎。在這個基礎之上,中日韓可以再談一個標準更高、更有創新性的自貿協定,我覺得這個可能性越來越大了。

《環球人物》:東盟已經是中國最大的貿易夥伴,RCEP的簽署會讓雙方在哪些領域進一步合作?

張建平:未來雙方在各個行業、各個領域産業鏈的聯繫都會更加緊密。現在已經有很多中國企業到東盟設廠,不僅覆蓋服裝、電子、機械等傳統投資項目,連鋼鐵、化工企業也在積極地去東盟投資。東盟已經成爲中國企業最大的海外投資目的地。中國有14億人口,東盟有6億多,都是比較年輕的、成長中的市場,RCEP會使這兩個市場的分工更細、效率更高、供應鏈成本更低。

《環球人物》:澳大利亞和新西蘭在RCEP中會發揮怎樣的作用?

張建平:這兩個國家人口少、發展水平高,人均GDP都在4萬—5萬美元,經濟以礦業、農業、服務業爲主,工業非常少。澳大利亞幾乎沒有汽車産業,主要靠從發展中國家進口。

此外,澳新本身也是推崇自由貿易的國家,隨著亞太經濟合作的深入,它們對東亞、東南亞地區的經濟依賴性在提升,經濟互補性也在增强,特別是對中國市場的依賴度顯而易見。所以在RCEP談判中,澳大利亞和新西蘭都是積極分子。這也是爲什麽我們說,RCEP的簽署是多邊主義的勝利。

(尹潔/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