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佩斯之前的22年去哪了

10月26日,央视春晚微博官宣,陈佩斯将出任国内首档喜剧传承类综艺节目《金牌喜剧班》的“首席金牌导师”。

這讓多年來喜歡陳佩斯小品的人大喜過望:畢竟,從央視舞台消失了22年的陳佩斯,是無數人的「意難忘」。

這也是陳佩斯繼1998年闊別央視舞台後,首次和央視合作。

暌違22年後的「握手言和」,不僅僅是「春風一過天地寬」的釋然,更是源於陳佩斯傳承中國喜劇事業的初衷。

雖然在此之前,他每年都會舉辦喜劇創意訓練營,培養喜劇新秀,但畢竟受眾有限,因此,他希望能夠藉助一個影響力更廣泛的平台,發現和挖掘更多的喜劇人才,將中國的喜劇發揚光大。

「春晚小品第一人」

被譽為「春晚小品第一人」的陳佩斯,曾是春晚的常客,是收視率的保證。在那些光影流年裏,他塑造的一系列小人物給廣大觀眾帶去了無數笑聲。

作為老一代表演藝術家陳強的兒子,陳佩斯子承父業,在上個世紀70~90年代出演了很多喜劇電影與電視劇。

但讓他大放異彩的,卻是在1984年的春晚舞台上,和朱時茂合作的小品《吃麵條》。

簡陋的舞台,簡單的道具,疾徐有致的節奏,陰差陽錯的矛盾衝突,看似浮誇的表演,他卻將那個自作自受的蹩腳演員,以一種虛張聲勢,又不失善意調侃的幽默方式,生動形象地呈現出來。

在那個年代,快樂與尊嚴都是奢侈品。但短短的十幾分鐘,他卻給全國觀眾帶去了久違的快樂。

1984年春晚導演黃一鶴回憶說:「《吃麵條》是我們國家晚會裏真正意義上的第一個小品。」

也正是這次演出的火爆,讓小品從演員的訓練課,走入了大眾視野。

其後,他與朱時茂繼續合作,在春晚舞台演出了《烤羊肉串》《主角與配角》《警察與小偷》等膾炙人口的經典小品,形成並鞏固了自己獨樹一幟的藝術風格,成為中國內地最具代表性的喜劇明星之一。

此前在舞台上,太多的高大全和偉光正形象,而他飾演的小人物系列,卻真實揭示出那些庸俗的、市儈的、油滑的、拙劣的,充滿了瑕疵,卻令人倍感親切和接地氣的眾生相。

《吃麵條》中的愚魯應聘者;《烤羊肉串》中的姦猾攤主;《主角與配角》中一心想演主角,卻總是弄巧成拙的配角;《警察與小偷》中膽小如鼠,蠢笨可笑的小偷,誇張豐富的肢體動作,配上他時而猥瑣,時而委屈,時而狡黠,時而憨直的表情與語言,滑稽十足卻又恰到好處,大開大合卻又收放自如。

在諸多藝術作品裏,小人物們經常是被憐憫與同情的,也是被諷喻與批判的,他們往往可憐不可親,可恨不可愛,而能將小人物塑造得有血有肉,一身市井氣卻不乏率性,幾分苟且里也能見其真誠,令人捧腹之餘卻能產生共鳴的,在小品演員里,非陳佩斯莫屬。

他演的雖然都是小人物,卻沒有對弱勢群體的肆意取笑;包袱頻出卻不是靠抖小機靈,沒有硬拗,沒有煽情,自出機杼,渾然天成。

這種自帶高級感的小品,在陳佩斯之後,再難一見。

陳佩斯先後11次登上春晚的舞台,最後一次終結於1998年的《王爺與郵差》中那個遠去的背影。

小品界的「堂吉訶德」

1999年初,陳佩斯發現央視下屬的中國國際電視總公司,在未經許可的情況下,擅自出版並發行了他和朱時茂在歷屆央視春晚小品作品的VCD光盤。

兩人通過登門、打電話和去函等各種方式去尋求解決辦法,但他的合理訴求均被置若罔聞。未果,兩人憤而訴諸法律。

在此之前,多少人勸他息事寧人,本來可以「背靠大樹好乘涼」,這是多少人削尖腦袋想攀附的雄厚資源,而你為啥不識好歹,與之為敵?但他就是「一意孤行」,執拗地想要個說法。這個說法就是,一個微小的個體,即便在強權下,仍可以得到被尊重的權利。

在社會生物鏈的最頂端,一切堂皇的、煊赫的、盛大的,總昭示着生殺予奪、無與倫比的強悍,而處於社會底層的小人物呢,是最負重的群體,卻往往是最隱形,也最被無視的。

「當個體不再被尊重的時候,這個社會將變得非常殘酷。」

官司塵埃落定後,雖然央視一審敗訴,他們終獲賠償,但陳佩斯也只拿到了16萬餘元的侵權賠償金。

2014年,陳佩斯接受記者採訪,回答他反抗央視侵權的意義時,表達了這樣的心聲:「必須要有人要說,否則的話,五十年後、一百年後,(後人)看我們今天祖先是這麼生存的,他們會憤怒,他憤怒不是強權,而是憤怒每一個接受強權的這個人,我的後代一定會為我(感到)丟臉。」

所以,他明知面對勢大翼廣的天字第一號媒體,做出這樣的反擊,無異於以卵擊石,甚至會讓自己「死無葬身之地」,他還是去做了!

「太歲頭上動土」 ,後果可想而知。

其後,陳佩斯被央視封殺。

隨之,各個電視台和演出單位也與央視達成了「統一戰線」,導致陳佩斯再也接不到任何與廣電系統有關的演出邀請。

被封殺之後

沒了商演的收入維持運轉,他此前一手經營的影視公司也面臨關門的危機。

創辦於1991年的影視製作公司,是陳佩斯多年心血的結晶。當時公司專門投資拍攝喜劇電影。他也因此被人稱作中國第一批獨立影視製作人。從1991年到1997年,陳佩斯一共投拍並主演了《父子老爺車》《編外丈夫》《太后吉祥》等6部電影,其中多部被評為當年「最受觀眾歡迎的電影」。

被封殺後,他堅信自己有能力不會被「餓死」,但是他太自信了,他不知道有些勢力強大到,可以手眼通天,他投資拍攝的賀歲電影,沒幾天就被人因某種原因從電影院撤下。

電影虧損,讓他的公司也隨之破產。四面楚歌,兵敗如山倒,一夜之間,他幾乎變成了一個一名不文的窮光蛋。

那時,他上正小學的女兒要繳費,區區的280塊錢,他翻遍口袋,只找出了147塊錢,於是灰溜溜地背着女兒回家去找妻子拿錢。

從萬千矚目、眾星捧月,到銷聲匿跡,乏人問津;從一個人獨當一面,撐起一家偌大的影視公司,到連女兒的學費都掏不出,這種斷崖式的巨大落差讓他不由心生「英雄末路」之感。

山窮水盡時,他得知妻子背着他用多年積攢的存款承包了北京郊區的一片荒山。於是,兩人向死而生,「土裏刨食」。

在山上蓋木頭房子,吃「大鍋煮」。廚房裏沒有煤氣,唯一的燃料是漫山遍野的枯枝敗葉。每天早上起來,夫妻倆一人背個大背簍,撿滿一背簍的落葉樹枝回來生火。去雜草,搬石頭,挖樹坑,種樹苗,除蟲害。每天天色未亮,即起巡山。一萬畝的荒山巡視一天有時就得走七八個小時。

腳板磨破,手生老繭;皮膚粗黑,鬍子拉碴,那段時間他成了真正意義上的山民,沒人知道這個在大山里起早貪黑,躬身種樹的人,就是那個曾經在舞台上給大家帶去無數歡笑的陳佩斯。

後來,當別人提及他當年的種種艱難,表達敬意時,他說,我跟人家比起來,已經是「上帝的寵兒」了,我沒資格叫難。

新起點——話劇

兩年後,靠荒山種樹得來的35萬元,陳佩斯重新回到他熱愛的舞台,但這個舞台,不是春晚,而是話劇。演話劇成為他「涅槃」之後的一個新起點。

2001年,他和他的公司推出了話劇《託兒》。

為了這部話劇能夠上演,從來沒有做過廣告的陳佩斯生平第一次成了一家企業的代言人。他孤注一擲,將所有積蓄全部投入到了他的首部話劇上。

在中國話劇的「聖殿」北京人藝,連演員都要紛紛下海去演電視劇的年代,許多人對他的瘋狂之舉感到匪夷所思,他卻「逆流而上」。

有人對他半提醒半擔憂地說,你們如果不怕賠錢就做吧。

作為一個樂觀的悲觀主義者,他原來估計是賠34萬。結果這部話劇大獲成功,《託兒》在長安大戲院的首場上座率就高達95%,當第30場演出結束後,就已經收回了全部投資。

有了《託兒》的豐厚利潤作為周轉資金,隨後推出的《親戚朋友好算賬》和《陽台》等也進展順利,並廣受好評。

《陽台》以麻辣犀利的風格針砭時弊,直擊社會痛點。迄今在全國各地演出已500多場的《陽台》,被上海戲劇學院納入教科書。但演完《託兒》與《陽台》後,他一度變得驕矜自負,覺得十年內,論其喜劇水準,不會有人望其項背。而排演《戲台》時,他忽然意識到了自己的文化底蘊不足,於是又開始鉚足了勁繼續充電,在原來業已建立的喜劇理論體系基礎上,深耕細作,日臻完善。

有人感嘆:像陳佩斯這樣專業系統研究喜劇理論,並有多年舞台演出經驗的人,在中國,找不出第二個。在喜劇領域,他成了一騎絕塵的領先者。當太多的人將喜劇平面且膚淺地理解為插科打諢,嬉笑怒罵,就是一堆噱頭與笑料的堆砌,就是博人一樂的形式時,他一直思考並尋求着對喜劇的體認與探索。

真正的喜劇應該寓莊於諧,是對醜惡的鞭撻,對人性的反思,是對現實的諷喻,同時也是對美好的謳歌。在他眼裏,喜劇都是從悲劇悲情的線索延伸出來的,所有的喜劇讓人發笑的東西,其實它最核心的部分都是悲情。

悲劇是把有價值的東西毀滅給人看,而真正的喜劇,在它看似荒唐、荒誕甚或扭曲的內核里,令人悲憫與沉思的東西更是蘊藉深遠。

他非常喜歡卓別林在《舞台生涯》中的最後一個鏡頭,他說這讓他真正認識到喜劇的真諦:一個偉大的日子,卓別林在舞台上完成了自己追求一生的事業,最後跳進一面大鼓,以痛苦換來了觀眾暴風驟雨般的掌聲。

自從1998年告別央視春晚後,他就很少出現在公眾視線中。最近幾年,在「最希望誰出現在春晚舞台」的網絡票選中,陳佩斯總是遙遙領先。

當時與他同期,或者比他輩分更小的人,現在大多已風光無限,名利雙收。但他卻因為被「封殺」而沉寂多年。有記者問他:您對當初的行為是否後悔?他面色平靜:「我不後悔!」

(麥青青/文)